“卿卿，他們……”

    “他們說得是真的，殿下?！?/br>
    林漱容垂著眼睛，輕輕嘆息一聲。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啊。”

    第43章

    明曇滯然地坐在茶棚之下， 眼中倒映著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

    明明目及之處如此熱鬧，可她心中卻正在一點點地泛出冷意。

    哀民生之多艱。

    這個世界不是她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也不是只有宮廷里的金墻玉瓦、富貴榮華。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有更多的人無衣可穿，無糧可食， 苦苦掙扎在生與死的邊緣， 每一日的夜晚都可能是生命結束的前夕——

    天下興亡， 百姓皆苦。

    朝廷是一個多方勢力糾葛而成的龐大利益體，在其之中， 既有清正廉潔、國士無雙的父母官， 也存在著心懷不軌、貪贓枉法的jian佞臣。他們各自代表著清濁的兩面，雖然互相對立，卻也休戚相關。

    而從國庫里派下的賑災錢糧， 從上至下，層層遞進，不知要經(jīng)多少人的手、要被多少人刮脂刮膏， 才能最終余下那么一星半點兒殘骸， 落到真正亟待救命的百姓手中。

    這是一個無可避免的過程， 歷朝歷代都深受荼毒。

    即使當今皇帝圣明如斯，有心勵精圖治，但在真正執(zhí)行的過程中，卻還是難以對那些貪官污吏嚴防死守， 無法真正杜絕這種亂象。

    人人都道君王擁有至高權力，但事實上，在大多數(shù)時候，皇帝也只不過是一個身在局外的觀棋人罷了。

    ——連他都救不了百姓。

    明曇攥緊指尖。

    “卿卿，《孟子》里說：‘民為貴， 社稷次之，君為輕?！?/br>
    她垂下頭，長長的睫羽在眼瞼下掃出一塊陰影。

    “但是為什么，在我所看到的現(xiàn)實里，卻是‘官吏為貴，民、君、社稷三者皆為輕’呢？”

    明明是飄若鴻羽的語氣，可林漱容的心中卻仿佛壓下了一塊大石，被她問得一滯。

    “殿下……”

    “更多時候，明明錯在碩鼠，可留于青史上任后人唾罵無能的，卻永遠只有皇帝一人的名姓?！?/br>
    十五歲的公主抬起眼，眸中滿是與她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深沉厚重。

    “可那真的只因為皇帝無能么？”她問道，“又如沅州伏旱，民不聊生，真的只是因為天災使然么？”

    “……”

    林漱容沉默著，但她并非是不知道答案。

    而是這個答案，只能心照不宣。

    明曇輕輕搖搖頭，笑了笑，也沒有強求對方回答。

    她轉(zhuǎn)頭看向鄰座憂國憂民的讀書人，目光在他們打著補丁的長衫上停留了許久，輕聲說：“寒門舉子歷經(jīng)百態(tài)民生，心懷家國天下；我倒希望他們都能高**名，青云直上，入廟堂為官，為生民立命……可是這其中，又有多少艱難險阻，是僅憑你我之力而難以克服的啊。”

    積財帛者而簪纓，居高位者而斂銀。世家勛貴們?yōu)榱碎L盛不衰，便將朝廷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像蜘蛛一樣盤踞其上，捕殺著每一個與他們不同陣營的人。

    而幸存者中，又有多少未曾加入織網(wǎng)行列的人，還一直在堅守初心呢？

    君臣佐使。明君難得，良相也更難得。

    而這些上位者若不明不良，又如何能讓天下蒼生安穩(wěn)度日、衣食無憂呢？

    “……卿卿。”

    明曇喚了她一聲，伸出手去，將林漱容的指尖握在了掌心。

    她說：“我想救救他們?！?/br>
    ——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

    “我其實知道的。我知道你們一直想讓我當皇帝?！?/br>
    她的聲音又低又小，輕易淹沒在鬧市的嘈雜里，卻在消散之前，便盡數(shù)傳入了林漱容的耳中。

    后者猛的一愣，抬起頭來，愕然與她對視，話語中竟難得有些顫抖，“您怎么……”

    “好啦，別這么驚訝，”明曇自嘲似的一笑，撇了撇嘴，“我只是裝傻，又不是真傻?！?/br>
    “從前我總想著，只要假裝不知道父皇和你的打算，待你們明白我有多么無能后，便終究會改變心意的?！?/br>
    她用一只手撐著腦袋，緩緩說道：“我不是什么聰明人，也不懂什么為君之道，更不愿承擔治國理政的責任……旁人認為那位子權勢滔天，無限風光，我卻只覺得是個勞命傷神的累贅，比不得縱情山水之間的逍遙?！?/br>
    “可是呀，大哥已故多年、三哥頑疾未愈，其他人不是狼子野心，便是蠢頓愚笨，哪個都不能堪當大任?！?/br>
    她嘆息一聲，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故作輕快道：“與其指望他們延續(xù)父皇的千秋之治，倒不如由我自己站到萬人之上，去革一革天下大弊，補一補滿目瘡痍——”

    “我希望你可以陪著我，卿卿?！?/br>
    明曇彎眸一笑，看上去云淡風輕，可眼神中卻暗藏幾分忐忑，握著林漱容的手也下意識收緊。

    “你愿意和我一起，救救這些受苦的百姓嗎？”

    “……！”

    林漱容心中一跳，怔然地望進明曇漆黑而灼人的雙眼之中。

    良久后，她才抿起唇角，將手從明曇的掌心緩緩抽出——

    “您一定可以救他們的，殿下。”

    然后重新貼上對方，五指卷起，與她緊緊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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