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客將糧票和錢款遞過去，營業(yè)員將票據(jù)、錢款夾在懸在頭頂之上的鐵夾子上，用手一甩。

    “蹭——”地一聲聲響之后，鐵夾子沿著一根鋼絲繩飛向百貨大樓最高的位置：收銀臺。順著聲音看去，幾十條鋼絲繩將高高的收銀臺與柜臺相聯(lián)。

    收銀員接過鐵夾子，核算完畢之后蓋下印章，找好零錢，再將票據(jù)與零錢夾回鐵夾子，向下一拔。

    “蹭——”收錢完畢。

    頭頂上時不時傳來鐵夾子滑過鋼絲繩的聲響，在空中交織出一幅“市場交易”的畫面。

    1979年的華國，人們生活水平慢慢提高，顧客比往常要多。錢金鳳和甘敏學(xué)沒有在一樓停留，直接往二樓走去。

    男式襯衫柜的營業(yè)員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打扮洋氣，卻是曾糾纏過陸星華的關(guān)芳紅。她看到錢金鳳一襲旗袍風(fēng)情萬種，輕輕哼了一聲，眼中滿是不屑。

    甘敏學(xué)留意到她的表情，很不高興，拉長了臉：“小同志，你這是什么服務(wù)態(tài)度？”

    關(guān)芳紅翻了個白眼：“我怎么了我？我站這兒也礙你眼了？有本事你不買呀。”我還不想賣給你們呢，看這女人妖里妖氣的，真討厭。

    錢金鳳扯了扯甘敏學(xué)：“算了，我們先看看吧?！?/br>
    甘敏學(xué)向來尊重夫人，便沒有再說什么，兩個人仰著頭認真看著款式、顏色，時不時討論一下：“這個顏色你喜歡不？”、“我覺得這個款還行？”

    這兩人男的俊女的俏，兩人鬢邊生華發(fā)了還恩愛無比，關(guān)芳紅看著覺得刺眼，便嚷嚷道：“喂，你們兩位同志能不能站開一點？你倆把我這柜臺都占滿了，別人怎么看、怎么買？”

    甘敏學(xué)向后一看，什么人都沒有。

    錢金鳳不屑與人爭吵，忍著不開心對甘敏學(xué)說：“算了，我們?nèi)コ饵c布自己做吧?！眱扇藙傄D(zhuǎn)身，關(guān)芳紅卻丟下一句：“買不起就別在這里丟臉了，趕緊扯布去吧！”

    甘敏學(xué)停下腳步，盯著關(guān)芳紅，壓抑著怒火教訓(xùn)她：“小同志，你能不能注意點素質(zhì)？天天喊著為人民服務(wù)，你就是這樣服務(wù)的？”

    關(guān)芳紅最近相親不順，她是個顏控，相了十幾個，個個都比不上陸星華。母親勸她降低點條件，她卻很不愿意。今天看這甘敏學(xué)帥氣儒雅，竟找了個妖里妖氣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嫉妒之心控制不住，就想找人吵架。

    “我怎么素質(zhì)不高了？我哪里沒有為人民服務(wù)？你們倆擋著柜臺還有理了？百貨大樓是你家開的嗎？”說罷，關(guān)芳紅提高音量，“你們兩個人才是一點素質(zhì)都沒有，公開場合勾肩搭背，對著柜臺指手畫腳，還好意思說我！”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甘敏學(xué)擅長寫戲，卻不擅長吵架。錢金鳳天性孤傲，不屑與人爭斗。兩人頓時落了下風(fēng)。

    聽到響動，呼啦啦圍上來一群看熱鬧的人，站在一旁指指點點。

    “怎么回事？怎么吵起來了？”

    “這女的營業(yè)員干嘛要罵人家沒有素質(zhì)？”

    “這女的穿的是什么？瞧那腰……唉喲還有那腿，嘖嘖嘖?！?/br>
    “這男的看著倒像是有學(xué)問的人？”

    “進門夫妻出門客，在外面勾肩搭背影響是不太好。”

    不明真相的群眾被關(guān)芳紅引導(dǎo)，責(zé)備起錢金鳳兩口子來。錢金鳳哪里受得了這個？當(dāng)時氣得銀牙緊咬，怒聲道：“我們走！不買了?！?/br>
    樓梯口上來兩個孩子，一個白衫藍褲系紅領(lǐng)巾，挺拔秀美；一個棉綢碎花長袖加同款長褲，嬌小可愛，正是盛子越姐妹倆。

    盛子越?jīng)_盛子楚使了個眼色，盛子楚點了點頭。

    盛子越觀察了一下四周，大踏步上前，從人堆縫隙里鉆了進去，正聽見關(guān)芳紅得意洋洋地說話：“走就走，好像誰還留你們一樣。你們這樣的素質(zhì)，我還稀罕賣衣服給你呢?！?/br>
    錢金鳳臉漲得通紅，甘敏學(xué)也被氣得渾身咆哮，指著關(guān)芳紅道：“你們領(lǐng)導(dǎo)呢？叫你們領(lǐng)導(dǎo)出來我們評評理。”

    盛子越站在甘敏學(xué)身邊，看著關(guān)芳紅慢條斯理地說：“怎么了？買衣服還要檢查素質(zhì)嗎？沒有素質(zhì)就不能買衣服了？誰規(guī)定的？”

    圍觀者聽這漂亮孩子說話有趣，都笑了起來。

    關(guān)芳紅追求陸星華受挫，就是盛子越這個人小鬼大的家伙搗亂。她一見到盛子越，頓感頭痛，“呸！”了一口，“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盛子越一聽這話，左右張望了一下，指著旁邊竊竊私語的人說：“你罵他們是狗嗎？你的嘴真是太壞了?！?/br>
    圍觀群眾沒想到看個熱鬧竟然惹火上身，當(dāng)時就罵了起來：“喂！你這個女同志怎么說話的？你們吵架看一下也不行？還罵什么狗拿耗子，我們是狗，那你是耗子嗎？”

    錢金鳳被這突然而來的反轉(zhuǎn)弄得有點想笑，她看了一眼盛子越，心里想著這是哪來的孩子，怎么這么精靈古怪。

    關(guān)芳紅吼道：“我說的是你，是你盛子越！”

    盛子越嘻嘻一笑：“你說我是什么？”

    “我說你是狗！”

    盛子越將胸前飄揚的紅領(lǐng)巾一亮：“看到了沒？我戴著的紅領(lǐng)巾是烈士鮮血染成，我是光榮的少年先鋒隊隊員。敢罵我是狗？你這是什么素質(zhì)！請叔叔阿姨們幫我一起譴責(zé)她、教育她?！?/br>
    義正言辭一番話說下來，旁邊的圍觀群眾忽然感覺到重擔(dān)在肩。孩子是祖國的未來、希望，怎么能隨便罵一個這么有正義感的孩子？必須好好教育一下這個素質(zhì)低下的營業(yè)員。

    一個老奶奶顯然是認得關(guān)芳紅的，她站出來拍著玻璃柜臺語重心長地批評關(guān)芳紅：“小關(guān)吶，你父親好歹也是位有素質(zhì)的領(lǐng)導(dǎo)，你怎么能丟他的臉？”

    其余人也跟著起哄：“這國營百貨大樓的營業(yè)員的確服務(wù)態(tài)度不行，個個都拉長個臉，好像我們欠她錢一樣?！?/br>
    “就是，還罵顧客沒有素質(zhì)呢，明明是自己素質(zhì)太差！”

    從南面柜臺匆匆趕來一位女子，罵了關(guān)芳紅一句：“你怎么回事，吃了熗藥么？”忙著向眾人解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一定好好批評教育她，讓她更好地為人民服務(wù)?！?/br>
    見有領(lǐng)導(dǎo)出面，人群漸漸散開。

    甘敏學(xué)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一樣盯著盛子越，這孩子才八歲吧？口齒如此伶俐。還知道利用輿論的力量，引導(dǎo)大家批評壞人壞事，真是聰明。

    錢金鳳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一個漂亮的小女孩跑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著小臉，容顏如帶露玫瑰，聲音清脆如銀鈴：“漂亮阿姨，你見到我mama了嗎？”

    童聲宛如小溪流水，直擊錢金鳳心底。她一生無子，唯一懷的一個孩子五個月時因意外流產(chǎn)，是個女孩，自此遇到小女孩她都會多看幾眼。

    不知道為什么，一向清冷的錢金鳳被盛子楚那雙璀璨似寶石的眸子所吸引，彎腰抱起她，柔聲問道：“小朋友，你的mama在哪里？”

    盛子楚身體嬌軟，錢金鳳抱在手里感覺不到沉重。錢金鳳下意識地想：這孩子身體軟、容貌好、聲音脆，唱戲是顆好苗子啊……

    “jiejie，mama呢？”盛子楚沖盛子越伸出手，眨巴眨巴大眼睛。

    盛子越觀察到錢金鳳對盛子楚起了興趣，便微笑著沖meimei招了招手：“下來，我?guī)闳フ襪ama?！?/br>
    陸桂枝、盛同裕聯(lián)袂出場，謝過錢金鳳之后，也沒有通報姓名，只寒暄了句便帶著姐妹倆離開。

    看著這一家四口消失的背影，錢金鳳嘆了一口氣，對甘敏學(xué)說：“如果這是我們的孩子該多好啊。大的懂事有禮貌，關(guān)鍵時候還可以保護父母。小的嬌美可愛，抱在手里撒著嬌。你教她們讀書，我教她們唱戲?！?/br>
    甘敏學(xué)握著她的手，強壓著內(nèi)心的疼痛：“我有你，就夠了?！?/br>
    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錢金鳳內(nèi)心滋生。她忽然覺得，如果是眼前這個孩子，收來做徒弟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

    第42章 花鼓戲4

    過了兩天, 盛子越主動出擊。

    陸桂枝、盛子越、盛子楚三個人一起站在甘敏學(xué)家門前，陸桂枝深吸了口氣，輕輕叩響了門。

    “篤篤篤——”

    “誰呀？”

    “是我, 我是陸桂枝?！?/br>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甘敏學(xué)站在門口，看到陸桂枝, 愣了愣, 指著她和盛子越姐妹二人：“你們, 你們是……”

    陸桂枝笑了笑：“甘老師吧？我是陸桂枝。上次百貨大樓見過一面，當(dāng)時還不知道那就是您和錢老師, 真是不好意思?！?/br>
    甘敏學(xué)忙招呼她們進來：“請進請進?！?/br>
    聽到女人聲音, 錢金鳳從里屋走出來，一眼就看到軟萌軟萌的盛子楚, 眼睛一亮, 走過來蹲下問：“小朋友，是你呀?！?/br>
    盛子楚大眼睛眨巴眨巴, 笑得像朵花兒一樣：“漂亮阿姨好，我是楚楚。”

    錢金鳳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肩膀、胳膊，越發(fā)地心癢癢。這孩子骨架小，骨rou停勻, 柔韌性好, 臉龐小、五官大，上了妝扮相一定出彩。

    陸桂枝站在一旁，欠了欠身, 非常懇切地對錢金鳳介紹：“錢老師好，我是陸桂枝，這兩個是我的女兒。大女兒盛子越, 拜羅萊先生為師學(xué)習(xí)繪畫和書法。小女兒盛子楚……”

    錢金鳳聽到羅萊二字，忽然想起一件事，盯著盛子楚的眼睛：“就是你，要拜我為師，學(xué)唱戲？”

    盛子楚甜甜一笑：“對呀，我要學(xué)唱戲?！?/br>
    錢金鳳心中一動，問盛子楚：“你認得我？”

    盛子楚搖搖頭。

    錢金鳳繼續(xù)問：“那你為什么要找我做師父？”

    盛子楚歪著頭：“因為jiejie的師父說，你是最棒的呀?！?/br>
    陸桂枝在一旁解釋：“錢老師，小女兒性格活潑好動，最愛跟著收音機哼歌跳舞。先前托羅老來問，但您說暫時不想收徒，就沒好意思過來。這一次，實在是楚楚在收音機里聽到花鼓戲，吵著非要見您一次，所以……就冒昧來打擾了?！?/br>
    盛子越也加了一句：“我的師父說，鍥而不舍方成大器。您雖說過不再收徒，但萬一您喜歡楚楚呢？萬一您覺得收個徒弟也不錯呢？”

    盛子楚可憐巴巴地看著錢金鳳：“你可以做我的師父嗎？我jiejie有一個很好的師父，我也想要一個。”

    陸桂枝微笑著把在家里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錢老師，您是個有本事的人，您也曾經(jīng)是一個在舞臺上閃光的角兒。

    現(xiàn)在因為某些原因劇團解散、劇院關(guān)門，但只要春風(fēng)一來，我相信這些刻在華國人骨子里的、對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就會生根發(fā)芽。到了那個時候，誰到舞臺上表演，誰來將經(jīng)典戲曲傳承下去呢？

    我是個農(nóng)村孩子，鄉(xiāng)村里最熱鬧的娛樂就是看戲、聽?wèi)?，花鼓戲是我們湘省的傳統(tǒng)，不能丟、不能斷吶……”

    錢金鳳被陸桂枝的話觸動，緩緩站起，眼前似乎閃過自己曾經(jīng)在舞臺上輝煌的時光。

    陸桂枝察覺到她已經(jīng)意動，便補了一句：“錢老師，都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我家楚楚喜歡唱戲、喜歡您，您就收了她吧。師徒如母女，感情、心性從小培養(yǎng)，我們一起當(dāng)她的mama，把她教養(yǎng)成一個善良、正直、有擔(dān)當(dāng)、有本事的人，好嗎？”

    錢金鳳心動了。

    她轉(zhuǎn)過頭望向甘敏學(xué)，見他溫柔地看著自己微微點頭，眼中帶著三分憐惜、五分愛重、二分信任。

    錢金鳳彎腰將盛子楚抱了起來，對陸桂枝說：“好，我來教她?！币粍x那間，曾經(jīng)的豪情涌上心頭。我要教她在舞臺上發(fā)光、在戲曲中放彩，將來能把地方戲曲發(fā)揚光大，把湘省文化傳播出去，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華國戲曲的多姿多彩！

    盛子楚一聽，展顏一笑，如百花盛開、明珠生暈，晃花了盛子越的眼。

    陸桂枝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大女兒，一家人在她的指揮下一步一步接近錢金鳳，最終達成目標(biāo)，真是不可思議。作為一個只知道埋頭學(xué)習(xí)、工作的老實人，女兒的謀定而后動讓她感嘆佩服。

    盛子越穩(wěn)穩(wěn)地站著，仿佛一柄收入劍鞘的寶劍，所有的鋒芒、寒光收斂得一干二凈。但即使是這樣，她依然不容忽視，哪怕是盛子楚的盛世容顏，依然遮擋不住她的優(yōu)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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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9月中旬，湘岳縣城關(guān)完小朗誦大賽正式開啟。

    二年級1班的陸蕊、三年級1班的蔣潔、五年級3班的鄒俊豪順利進入決賽，這三個人將在星期一全校升旗儀式上朗讀事先準(zhǔn)備好的課文，由全校同學(xué)投票決出第一名。

    迎著霞光，升旗儀仗隊的成員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鮮艷國旗的一角捏在體育大隊長的手里，文娛大隊長陸蕊一只手抓著牽引繩，靠著旗桿筆直地站著。

    陸蕊雖只有七歲，卻神情鎮(zhèn)靜、目光堅定、精神飽滿。這樣的陸蕊，讓站在底下的老師個個贊嘆。

    可是，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站在隊伍前列的蔣潔緊張得全身都在哆嗦，無論盛子越如何安撫都沒有辦法。

    城關(guān)完小每個年級都有五個班，每個班三、四十個同學(xué)，全校師生一千人。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朗誦？蔣潔感覺喉嚨口發(fā)緊，完全沒有辦法正常發(fā)揮。

    這樣下去怎樣比賽？黃老師覺察到了蔣潔的不對勁，但升旗儀式嚴肅而莊重，老師也不允許隨意走動。就聽到臺上宣布：“升旗儀式開始，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