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燼朝從來沒有這么清晰地感覺到，原來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天，他就在河邊撿到了林嘯鳴，從天而降的哨兵成為他情感和生活上某種不可缺少的寄托，彼此照料和陪伴。

    等到林嘯鳴離開，就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到那時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再也不會有人和他說話，一起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分擔繁瑣的家務，共同去超市采購，冰箱里的東西可能要一周才能更換一次。

    也許還會有人再糾纏他，但不會有身影及時出現(xiàn)為他解圍了。

    他會一言不發(fā)地度過每個空曠夜晚，像是喪失了基本的語言功能，只有等到第二天上班，才再度開口與人交流。

    孤獨是最致命的毒藥。

    陸燼朝忍不住深吸口氣，他靠在沙發(fā)背上雙眼緊閉，用力捏了捏眉心。

    他當初回來南天星是為了陪伴父母，但現(xiàn)在，父母已經(jīng)都不在了。

    很快最后一個陪伴他的人也會離開。

    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在他腿上蹭了蹭，陸燼朝睜開眼，雪豹不知何時過來了，腦袋親昵地靠在他腿邊，輕輕嗷嗚一聲。

    陸燼朝回頭，林嘯鳴正站在臥室門口，沉默地望著他，微弱的光線自哨兵身后投來，將他身形勾勒出一道剪影。

    陸燼朝張了張嘴，一時間沒能發(fā)出聲音，他清了清喉嚨，輕聲問道：“還沒睡嗎？”

    “在等你?！绷謬[鳴直起身不再靠著門框，“快兩點了，你也早點休息吧?！?/br>
    自從那天陸燼朝被殷齊送回來差點出事后，林嘯鳴每天無論多晚，都會等他到家再睡。

    心跳開始加快，手背上壓了雪豹沉甸甸的rou墊，年幼的大貓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響，午夜里少年哨兵的出現(xiàn)，沖散了所有孤寂，給了他真正的勇氣。

    “林嘯鳴。”陸燼朝叫住了他，林嘯鳴腳步一頓，回頭看去。

    “下個月我們一起離開吧?！?/br>
    陸燼朝出現(xiàn)在哨兵科室時，許云菲正在收拾辦公室。

    “坐?！彼畔率掷锏奈募A，和陸燼朝四目相對的那刻，就已經(jīng)明白了來意。

    陸燼朝在她對面坐下：“想拜托你幫忙寫一下推薦信?！?/br>
    “想好了嗎？”

    “嗯，你說的對，我不應該浪費自己的天賦，辭職信已經(jīng)寫好了，待會兒就交上去?！?/br>
    許云菲打開抽屜，從一堆文件的最底層里拿出信封：“這個，到時候直接交給招生辦的開爾文·莫姆，他當年是我的學長。”

    她一直都覺得陸燼朝會做出最合適的決定，早就把推薦信寫好了。

    陸燼朝接過信封，信封考究地用火漆封著，印著向?qū)W院徽章的紋路。

    “謝謝。”陸燼朝將信封仔細收好，對于那些流傳在醫(yī)院的傳聞，到底心懷愧疚，“這段時間真的麻煩你了?！?/br>
    “沒關(guān)系?！痹S云菲笑笑，“如果能順利趕上最近一班云峰星直達首都星的長途飛船，可以先在向?qū)W院附近暫住一段時間，每次開學之前學校附近都會舉行很多活動?！?/br>
    “好?！标憼a朝再次道謝，他站起身，道，“那我就先去遞交辭職信。”

    “嗯。”

    陸燼朝將辭職信交給副院長，說要辭職時，副院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副院長將信打開，匆匆瀏覽開頭，顧不上看完，不解地抬起頭，問：“是哪里出了問題嗎？如果對待遇或者其他不滿意，可以提出來，不用急著把這個交給我?！?/br>
    “不是的，我對醫(yī)院沒有任何意見，提出辭職是我自身的原因?！?/br>
    “之前回來南天星是為了照顧父母，現(xiàn)在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我打算繼續(xù)回去念書?！?/br>
    “但是小陸你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可以算整個胸外科最好的了，這三年來，你的手術(shù)數(shù)量和成功率都是胸外科第一，如果繼續(xù)干下去，未來做到我這個位置不成問題。”

    “留下吧，小陸，首都星那邊有無數(shù)專家和學者，但很少有大拿愿意來我們南天星，南天星的醫(yī)療水平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提升了。”

    “如果不是你在，胸外那位肝衰竭的小男孩可能需要去另一個星球做移植手術(shù)，很多疑難雜癥的患者可能會誤診耽誤最佳治療時間，無論是醫(yī)院還是南天星的病人，都非常需要你?！?/br>
    副院長的話相當懇切，他說的不錯，南天星的地理位置讓它注定無法吸引太多優(yōu)秀的醫(yī)生，一個醫(yī)學生成長為可靠的醫(yī)生需要太多的付出，他們更愿意待在能獲得更多回報的繁華星球。

    他們好不容易才有陸燼朝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自然不愿意輕易將他放走。

    是為自己，還是為更多病人？

    類似的話陸燼朝已經(jīng)聽過太多太多，人們以奉獻和犧牲為美德，投去期盼的目光，希望有人能成為他們心目中的“標桿”。

    但凡不堅定一些，說不定就會被勸動，可陸燼朝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抱歉院長，我很感謝醫(yī)院的栽培和付出，在醫(yī)院的三年我過的很充實，同事和領(lǐng)導們對我也都很好。但是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這封信是認真考慮了半個月后才交到您手上的。”

    陸燼朝深吸口氣，堅定道：

    “之前我一直為父母，為家庭做出選擇，而現(xiàn)在我想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真正為了自己而活?！?/br>
    第16章

    陸燼朝的辭職申請終究還是通過了。

    陸燼朝去意已決，就算再不想讓他走，醫(yī)院也不能強行將人留下，副院長反復向陸燼朝強調(diào)，如果有朝一日他想要回來，南天星中心醫(yī)院隨時歡迎。

    申請最終在系統(tǒng)中通過的那刻，陸燼朝松了口氣，他再度謝過領(lǐng)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東西都已經(jīng)收拾好了，放在箱子里，隨時都可以離開。陸燼朝最后看了眼自己的辦公室，抱著箱子出門，將鑰匙交到護士臺處。

    “陸醫(yī)生您真的要走嗎？”小護士不舍。

    “嗯，我要去首都星，病人就都交給你們了，好好干?！?/br>
    護士有些惆悵：“不知道新來的醫(yī)生會不會像陸醫(yī)生那么好，哎您還沒走我都有點想您了?！?/br>
    陸燼朝失笑，他又和護士們聊了幾句，最后告別完，抱著東西走向電梯間。

    電梯門打開的那刻，陸燼朝看到了站在其中的殷齊。

    殷齊低著頭邁出電梯，步伐相當急促，顯然聽說了陸燼朝辭職的消息，他一抬頭，看到懷里抱著箱子的陸燼朝，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殷齊一句話沒說，大步上前抓住陸燼朝手腕，推開厚重的門，將他拽進旁邊的樓梯間。

    陸燼朝被拽著下了半層樓梯，懷里的箱子差點掉了，他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就被殷齊一把推倒墻上。

    護衛(wèi)緊緊盯著他，眼中壓抑著怒火：“你要走？”

    “嗯，辭職申請已經(jīng)通過了?！?/br>
    “為什么？是因為傳的那些——”

    “你想太多了?！标憼a朝語氣平靜，“我要去首都星進修，我父母都已經(jīng)不在了，我沒有必要繼續(xù)留在這里。”

    殷齊定定看了他數(shù)秒，聲音里帶上了咬牙切齒：“你就是為了躲我吧。從那天起，你一直都在繞著我走，現(xiàn)在還想靠辭職來躲？”

    陸燼朝皺起眉頭，驚訝于殷齊狀態(tài)不太正常，連這么自我感覺良好的話都能說出來，他有點反胃：“你真的想太多，第一，我沒有故意躲著你，第二，我確實要去繼續(xù)讀書。”

    “別狡辯了！”殷齊猛然伸出手，抓住陸燼朝雙臂，將他牢牢按在墻上，“陸燼朝，我真的不明白到底要怎么樣你才能滿意？我為你做了那么多，其他人無論再怎么樣我都不會看他們一眼，每天想著你，念著你，不在乎你是個普通人，但是你為什么都不領(lǐng)情呢？我到底哪里讓你不喜歡？！”

    不在乎你是個普通人。

    悲涼在心中一閃而過，殷齊終于在這個時候流露出了內(nèi)心的真正想法。

    就像林嘯鳴所說，他潛意識里，一直都高高在上。

    陸燼朝深吸口氣，他從來沒見過殷齊這么瘋，最后的那句質(zhì)問近乎歇斯底里，讓他覺得可笑又可悲。

    “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殷齊。”他輕聲道，“對不起，我對你沒感覺。”

    樓梯間徹底安靜了下來。

    陸燼朝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他想要離開，手臂上的力道卻將他牢牢固定在墻壁和殷齊身體之間。

    精神力悄然蔓延，化作無形絲線，虛虛環(huán)繞在殷齊身邊，白隼自窗邊掠過，不曾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殷齊猛然向前的瞬間，陸燼朝只來得及勉強偏過頭，躲過了強吻。對方唇角從耳邊擦過，陸燼朝瞳孔猛縮，精神力瞬間爆發(fā)，將殷齊緊緊纏繞！

    “你干什么！”

    陸燼朝猛地推出一把，從殷齊的禁錮中掙脫出來，混亂中箱子從懷里掉下，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殷齊被他推地倒退著踉蹌兩步，他身體仿佛被無形的東西纏繞，難以動彈，覺醒的兩種感官更是被強烈干擾，空氣中有什么看不見的能量擴散開來，形成某種強大的領(lǐng)域！

    在哨兵科室工作的殷齊對這種感覺再清楚不過，向?qū)г趯ι诒M行疏導時，也會給他類似的感覺，如同整個靈魂身體都要被控制。

    陸燼朝他——！

    殷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滿臉震驚：“你……你……”

    陸燼朝直起身，不再靠著墻壁，他微微上前一步，整理有些凌亂的衣領(lǐng)：“是，你想的沒錯，我是個向?qū)??！?/br>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少年的聲音自斜上方傳來，漠然而冰冷，林嘯鳴一步步走下臺階，最后在距離平臺三階的地方停住腳步。

    年輕哨兵身上散發(fā)出強大的威壓，他居高臨下地盯著近乎驚駭?shù)囊簖R，對方緊緊咬著牙，身體正在不受控制的發(fā)顫，如同在抵抗強大的重力，雙膝苦苦支撐著，不讓自己就這樣跪下去。

    “如你所見，他是個向?qū)А！?/br>
    “他身邊注定會有許多哨兵圍繞，為他戰(zhàn)斗，為他流血，竭盡全力爭取留在他身邊的機會，他是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攀上的人?！?/br>
    林嘯鳴伸出手，陸燼朝趕忙拾起地上的東西，快步從殷齊身邊走過，來到林嘯鳴旁邊。

    威壓實在太過強烈，殷齊終于支撐不住，他扶住一旁的欄桿，仍然控制不住地半跪下去！

    護衛(wèi)和哨兵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塹。

    陸燼朝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肆意的展示自己，向?qū)Ш蜕诒木窳ο嗷ヅ鲎步蝗?，是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感受?/br>
    陸燼朝望著殷齊，輕聲道：“后天我就會離開南天星，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近幾年應該都不會再回來了。謝謝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祝你日后一切安好。”

    說罷他用力閉了閉眼，轉(zhuǎn)過身，抱著箱子離開樓梯間。

    “我本來不想?yún)⑴c進來的?！绷謬[鳴的聲音不大，在殷齊耳中卻讓他五臟六腑都有種明顯震感，“但是你做得實在太過了?！?/br>
    殷齊勉強抬起頭，眼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無法抑制的恐懼。

    陸燼朝在電梯間里等了會兒，林嘯鳴很快推開樓梯間的門過來，電梯正好到了，兩人走了進去，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謝謝?！标憼a朝長長舒了口氣，“又救了我一次?！?/br>
    今天林嘯鳴和陸燼朝是一起過來的，他開車在樓下，等著陸燼朝把東西搬下來，看到白隼在天空中飛過的時候，意識到陸燼朝可能遇見了一些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