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7)
林俞從不打聽他在外做的事, 也不追究他足下丈量了哪些土地, 跨過了哪些山河。 他只是拿著那張和子彈殼放在一起的信紙,看著上面那句:在家乖一,哥明年過年再送你一顆星星。 林俞知道是肩上的那種星星。 他小心把信紙折好, 放進(jìn)從小到大收集小物件的鐵盒子當(dāng)中,轉(zhuǎn)頭跨進(jìn)了新的一年里。 聞舟堯從不食言,不到四年的時間內(nèi), 林俞的鐵盒子里一共放了五塊章。 每塊都有細(xì)微的差別, 但又大體相同。 聞舟堯的大學(xué)上得和別人不一樣,林俞閑了也細(xì)細(xì)數(shù)過,這幾年下來,聞舟堯一共回來了三回,每次見面最長不超過兩天。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他中途偶爾還得去趟西川。 林俞真正面對面和他坐下來, 閑話的時間一次都沒有。 甚至好不容易有一回聞舟堯有半天停留時間,林俞人剛好在南方趕不回來,就這么硬生生錯過。 好像初高中那幾年慢悠悠的時間,再也一去不復(fù)返。 不僅僅是聞舟堯,也包括林俞自己。 他覺得這幾年自己像是上了發(fā)條一樣,一直不停地往前趕,從一家分店到不斷擴(kuò)大,意玲瓏用幾年時間一躍成了家喻戶曉一樣的存在,涉及范圍之廣,是林俞上輩子都未成達(dá)到過的高度。 有人眼紅也有人意外。 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這所有成績的背后,老板這一年才剛滿十八歲。 十八歲的林俞是平和的,意玲瓏那么大的擔(dān)子壓在肩頭,成了最好的打磨工具。 將林家最小的這顆珠子磨得圓潤光滑,乍一看,溫和內(nèi)斂得不像是十八歲剛成年的少年模樣。 他斯斯文文地在鼻梁上架起了邊框眼鏡,身高停留在了一米七八左右。 皮膚白,徹底長開后輪廓清晰但不顯得凌厲,待人疏離得體有邊界。在外偶爾披著正裝人模人樣,在家休閑,趿拉著拖鞋往院子一躺,一步都懶得動彈。 你這是又被哪個家伙給蹂躪了?林曼姝端著一籠新出的糕從院子門口跨進(jìn)來,見著懶洋洋曬太陽的林俞問道。 林俞半睜開眼睛看她一眼,頭疼說:別提了,還是上星期那幾個人,說好的交貨時間一拖再拖,我人親自去站那兒了,還有一籮筐理由等著我。 林曼姝走過來,隨手捏起一塊紅豆糕塞他嘴里。 然后又把他鼻梁上的眼鏡取下來說:在家還戴這東西做什么。 平光的,做做樣子。林俞從躺椅上坐起來,自己去籠屜里拿心,隨口說:顯成熟的利器,長得年輕我有什么辦法。 是顯得嫩。林曼姝作勢上下打量他,然后說:一取了學(xué)生氣太重。 平日里的穿著細(xì)節(jié)決定了他和人談判的結(jié)果,所以林俞這兩年在外很少穿得休閑了。 林俞邊吃邊問林曼姝:奶奶干嘛去了?我上個月托人從西北那邊帶回了一批蟲草,說是治療肺虛效果不錯。 找隔壁幾個老太太嘮嗑去了。林曼姝嘆口氣,老太太這是年紀(jì)大了,再好的東西也沒什么大作用,小毛病多。 林俞沒再說什么。 他們一年年長大,老太太自然一年年衰老。 這兩年尤其明顯一些。 林爍上了本地的大學(xué),林皓成績太爛,如今專心幫著二叔打理手頭上的生意。 林柏從這一年擔(dān)任了建京工藝美術(shù)行業(yè)協(xié)會理事,也是行走于各地開辦解說教學(xué),還做起了一場弘揚(yáng)傳統(tǒng)手工藝文化比賽的評委。 林德安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他臭講究了。 林俞如今已經(jīng)不是俞小師傅了,他是林家木雕的正式傳人,手里一年會接一到兩個大型木雕作品單子,一個成品一般就要耗時幾個月的時間。 所以意玲瓏下邊很多的人,都覺得小老板是個勞模。 連軸轉(zhuǎn),好像都不需要睡覺一樣的家伙。 三叔進(jìn)來的時候,林俞正把最后一塊塞進(jìn)嘴里。他動作一頓,看了看籠屜說:不巧,沒了。 誰稀罕吃你這甜膩膩的東西。林正軍走進(jìn)來拖過旁邊的凳子坐下。 這幾年三叔依然沒能安定下來,東南西北地瞎跑。 但好在不像早年間那樣,一走三五年就沒個消息,他現(xiàn)在外出最多三個月就會回來一趟。待上半拉月再次出發(fā)。 林俞對他的行跡不說全部了解,但大體還是掌握了的。 反正他能在家待的時長,是和向毅有沒有在建京有著莫大關(guān)系的,三叔在躲向毅,避免一切有交集碰面的可能。 林俞有時候很難相信,什么樣的感情能在糾糾纏纏這么多年后依然剪不斷。 但林俞從不置喙,畢竟上輩子他曾也困囿于這樣的情緒中,雖然那是一段再糟糕不過的經(jīng)歷。 好在幾年前南方一面后,蔣世澤再未出現(xiàn)。 偶然聽張家睿他們閑聊,好像是只身南下了,不知道干什么賠了不少錢,以至于他爹媽變賣了在建京的房子,舉家搬遷。 林俞像是聽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陌生人的消息般,入耳就忘。 所謂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上輩子蔣世澤南下的第一筆生意賺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背后還有林俞忙前忙后的收拾打。如今帶著這未卜先知般的記憶,反倒賠了個底兒朝天。 際遇這東西真的難以說清楚。 林俞不覺得有多痛快,也不覺得有什么不滿,畢竟都是毫不相干的人。 這次會待多長時間?林俞問三叔。 林正軍:可能還有一個星期吧。 林俞頭,他現(xiàn)如今的事業(yè)范圍廣,偶爾向毅那邊有什么動向他反而比三叔還要提前知道。 林俞說:你要走就提前一兩天走,上次我給你透露消息,那家伙可是在碼頭那邊把我的貨扣了整整兩天。 放心吧。林正軍道:這分寸他還是有的,耽誤不了你的事。 林俞:最好是,不然我也不會客氣的。 林正軍掃過林俞的臉,似笑非笑:這么硬氣?我們崽現(xiàn)在真是財大氣粗了哈。 林俞白眼,三叔,我可是一做正經(jīng)買賣的小手藝人,之前要不是天向叔幫忙,對上向毅那種人,你再被人弄走我可都救不了你啊。 替我給你哥帶好。林正軍拍怕林俞的肩,又笑道:我當(dāng)我們家林小俞走南闖北天不怕地不怕的,感情這背后原來是有人撐腰。 家人間的玩笑,隨便開也都無所謂的。 這是四月,今年的建京已經(jīng)有漸漸熱起來的趨勢。 林俞和三叔閑話半天,又問他:你這次去哪兒? 渠州。林正軍說。 林俞一怔,渠州? 對,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渠州。林正軍見他出神,就笑了笑說:只不過可惜了,我這次去的是渠州靠南,和舟堯剛好是相反的方向,不然還能去見一見。 林俞收回神:你去了也未必見得著,他估計都沒在學(xué)校了。 別說聞舟堯馬上就要畢業(yè),就是前幾年,他真正待在學(xué)校的時間都不多,這也是家里很少收到他消息的原因。 一旦進(jìn)入這一行,很多都有保密條例。 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所在地,等等情況都不能隨便透露。 聞家在這方面的關(guān)系網(wǎng)是林家這種傳統(tǒng)技藝的家族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的,這幾年聞家老爺子沒少費心思栽培,林俞倒是不擔(dān)心他安全問題。 林正軍見他神色淺淡,開口道:如果我說你哥這幾天剛好在學(xué)校呢? 你怎么知道?林俞立馬問。 林正軍失笑,你還真以為你三叔浪蕩不羈,成天在外面游手好閑?我剛知道的,他剛集訓(xùn)完回校,估計也就還有半年不到的時間就得離校了。 林俞輕輕啊了聲,然后晃神說:是,時間是差不多了。 不去找他?林正軍問。 林俞不解:去找誰? 還能是誰?林正軍說:你哥,聞舟堯。 林俞遲疑兩秒,然后又說:不用吧,他那么忙,我也走不開,去了都未必見得了。還有下周我 林俞自己說著都在三叔的目光中閉了嘴。 他摸了摸鼻子,好吧,我承認(rèn),都是借口。 好幾年了,他們中間也不是沒有見過面。時間都這樣在往前推,似乎沒有非得見與不見的理由。聞舟堯依然是聞舟堯,他是林家的長兄,是林俞這輩子最重要的人之一,甚至意義和父母這種家人的更不同。 但回想起來,他這幾年走了不少地方,但真的好像一次也沒有去過渠州。 最初是真的沒有事,時間久了,總有種情怯感。 好似渠州那個地方有個太重要的人,重要到他連踏足一步,都怕自己難抽身回頭。 他怕過往的記憶一層一層堆疊涌現(xiàn),怕曾經(jīng)每一個都能見著的日夜繞上心頭,怕那種無論何時回頭,他就在那兒的感覺丟棄不了。 他怕去見了,自己就再不能往前。 林俞從不懷疑他對自己的影響。 聞舟堯這個名字跟著他穿過了維度都不能解釋的前世今生,哪怕他到現(xiàn)在就只頂著哥哥的這個名頭,林俞都不會輕易去試探自己的界限。 林俞說:你知道的,我小時候太依賴他,我要見著人了像以前一樣拽著我哥不松手,那我多年經(jīng)營形象豈不是毀于一旦。 林正軍站起來,掏出一張車票遞過來。 用車票拍拍他的肩膀說:去吧,去找你哥丟丟臉,你現(xiàn)在就是臉太厚。 我哪兒臉厚了?林俞遲疑接過車票,低頭看的時候隨口說。 三叔:厚啊,不然怎么連自己不敢去都說不出口。 第47章 要不要去這個問題林俞實際上并沒有思考多久, 那張車票像是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無法拒絕的理由,放到自己面前了,就沒了不去的借口。 他想就當(dāng)替三叔去辦事的, 順便去看看他哥。 順便這個詞說來輕巧容易,但林俞從下了決定,到收拾行李出發(fā), 再到火車窗外的景象一點點在眼前倒退的這個過程,情緒也是一點點累積疊加的。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還有些緊張。 雖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東西。 渠州這個地方的氣候比建京要炎熱干燥一些, 沒有春秋之說, 一年四季只有冬夏。 林俞到站是下午一點左右, 下了火車就把外套脫下來掛在胳膊上。 他拖著行李還先去找了住處,這是他一貫出差的小習(xí)慣。畢竟真的也要替三叔辦點事,他選在了城中心的位置, 到哪兒都方便。酒店普普通通, 不至于多高檔,但衛(wèi)生條件也勉強(qiáng)過得去。 一直到四點,林俞才安頓好自己, 搭車前往K大。 他沒有提前告知他哥說自己要來,坐上出租的時候,還在想要是進(jìn)不去就先去城南邊上把事情處理了再說。 司機(jī)是個渠州土著, 看著坐在后車座的林俞和他閑聊說:同學(xué), 你是K大的學(xué)生? 我不是。林俞笑笑:我的成績夠不上,來這里是來找我哥的。 找你哥啊。司機(jī)說:那你哥還挺厲害的,這K大每年不知道多少學(xué)生擠破腦袋都進(jìn)不去。 林俞沒好意思說他哥大學(xué)四年也一直保持著年級第一。 畢竟聽起來過于炫耀了。 K大的校門非常氣派莊嚴(yán),門口還有警衛(wèi)巡邏站崗。 林俞不出意外地被攔下了。 不過讓林俞沒想到的是司機(jī)和K大的門衛(wèi)是老相識,林俞被攔下的時候,司機(jī)在路邊夠著車窗喊說:老李!人是來找他哥的, 登個記就得了,你看他像是什么不入流的外校人嗎?搞得這么麻煩做什么。 門衛(wèi)打量了林俞半晌,最后竟然真的松了口說:本來進(jìn)出校門是要通知到具體班級姓名的,讓你認(rèn)識的人打完報告再出來接你。不過今天周六,既然登記了就算了吧,自己進(jìn)去找。 林俞居然就這樣順利進(jìn)去了。 K大校內(nèi)和林俞想象得差不多,占地面積非常廣,整體的氣氛看起來也比普通大學(xué)更嚴(yán)謹(jǐn)有秩序一些。路上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結(jié)伴,蓬勃朝氣和學(xué)術(shù)氛圍一樣濃厚。 林俞問了一路才找到聞舟堯的宿舍樓。 c區(qū)b棟,說是專門給大四學(xué)生的寢室。 林俞一路到樓下,剛到門口就見著一穿著大褲衩的男生,半死不活地瞇著眼在自助飲料機(jī)上一通搗鼓。 他的錢大約是皺了,半天塞不進(jìn)去,眼看就要抓狂。 林俞適時抽出錢遞上去。 男生轉(zhuǎn)頭看他,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不客氣接下,張口就來:謝謝啊,小帥哥。 不用謝。林俞說:我想問一下,你知道聞舟堯在哪個寢室嗎? 男生頓了一下,拿出飲料,緩慢將自己皺巴巴的錢遞給林俞。 外校的?他打量林俞問。 林俞點點頭。 男生沒有回答林俞,而是問:你找聞舟堯有什么事嗎? 林俞聽這語氣就猜到對方可能認(rèn)識聞舟堯,所以直接說:聞舟堯是我哥。 哈?男生的反應(yīng)超出林俞的預(yù)料,對方先是驚訝,然后似笑非笑說:外校的?沒有通知就進(jìn)來的?自稱是老聞親戚?同學(xué),不瞞你說啊,我跟他一個寢室四年時間,見著你這樣的沒有二三十也有七八個了。 男生還故意湊近林俞,看著他的眼睛晃晃手指說:重點是,男女都有哦,你這招在哥哥我這兒可不靈。他說著直起身道:今天算你倒霉碰上我,要是碰上不認(rèn)識的人說不定還真把你帶上去了。不過你也該慶幸,聞舟堯生氣很恐怖的,我們剛集訓(xùn)完回學(xué)校還沒兩天,你搶這槍口撞上來,該謝謝我救了你一命。 林俞的注意力基本都放在男生說男女都有,而且數(shù)量貌似不少的話上了。 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見男生轉(zhuǎn)頭對著宿管阿姨說:阿姨,看著點這人啊,外校的,可別讓他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