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還能著色？”一旁的婢女訝言：“倒是可以給那些染坊做布?！痹挶徽f完，被宣明玉狠狠瞪一眼，只得悻悻閉嘴。

    宣明玉沉下臉，瞥她一眼轉(zhuǎn)身往外走，但她未沿著鋪了石板的小路走，就在各色花枝間蹚過。

    有一株黃色的月季花長勢好，花枝向四周炸開，宣明玉路過時，花枝勾住她的衣角，她手臂重重一扯，綃紗的衣料登時就脫絲了。

    “公主您別慌，讓奴婢來。”婢女屈膝半蹲，把纖薄的衣料從花枝上細(xì)心取下，又兩手抻了抻脫絲變皺的地方，只是仍有痕跡。

    宣明玉扯過袖角看了看，咬著牙根氣急，抬腳就往那株月季花的枝干上踩，只是剛一腳下去，瞬間痛呼。

    “公主?！辨九忧訂疽宦暎斑@月季花有刺的?！?/br>
    宣明玉撩起眼皮，反手一巴掌甩過去，“賤婢，不早說！”她收回手揉了揉手掌，“還不快扶本宮過去?！?/br>
    花園深處有個八角涼亭，一旁筑著假山，假山下是一處人工湖，湖里荷葉碧色相映。

    宣明玉被婢女?dāng)v扶著穿過花叢，走到?jīng)鐾で埃﹂_婢女胳膊，邁上臺階，方一抬頭，和一雙漆黑黯淡的眸子對個正著。

    她怔愣片刻，方才回神，竟會被個五六歲孩子的目光看的心底打顫。

    一個孩子而已，怎會有如此涼薄的眸光，她斂眸打量他，又瘦又小，身子單薄，在這充滿生機(jī)的夏日，他卻猶如一片秋末枯葉。

    她睨他一眼，仰著下巴往涼亭里走了幾步，轉(zhuǎn)身要往石凳上坐，這一轉(zhuǎn)身，她猛然意識到，此處地勢高，這討人嫌的孩子定是把她方才的糗事瞧得仔仔細(xì)細(xì)、完完整整。

    “可是楚家哪個下人的孩子？”宣明玉理好裙裾，款款而坐，她朝長生輕抬下巴，睥睨之姿。

    長生面無表情注視著她，未回應(yīng)。

    宣明玉等了兩息，手掌不耐拍在石案上，“沒規(guī)矩的東西，見了本宮還不跪下問安?！?/br>
    婢女趕忙提醒：“這是明玉公主?！?/br>
    長生依舊站著，半垂眼皮，未有動作，亦不出聲。

    “放肆！”宣明玉被他這副渾然不怕又目中無人的樣子瞬間激怒，音量陡高：“楚明玥沒規(guī)矩，府里的下人也這般不知禮數(shù)?！?/br>
    她刻意抬高了下巴，垂眼看他，越看這孩子越討厭，只覺他周身都透著喪氣勁兒，可那張臉，盯著多瞧一會兒，又覺仿佛有些熟悉。

    男孩子漫不經(jīng)心撩了下眼皮，就那么站著，平靜望著她，平靜到死氣沉沉。

    宣明玉霎時更惱了，“這孩子怎么回事，莫不是個傻子，爹媽都死絕了？”

    長生抬起眼皮，臉上表情終于有些許動容，他用仍舊稚嫩的聲音道：“昨個兒剛死絕?！?/br>
    宣明玉一陣錯愕，就聽男孩兒冷嘲一聲，“蠢貨！”

    她明顯詫異幾息，不能置信這個詞匯、這個表情是從一個孩子口中吐出。接著，她才震怒，一聲高喊，吩咐婢女按住男孩肩膀。

    她提裙幾步過去，揚(yáng)起手臂巴掌斜斜落下。

    “公主，這孩子您打不得?！卑胂耐蝗怀霈F(xiàn)一手攥住宣明玉腕骨。

    楚明玥隨后出現(xiàn)，把長生拉到身后，由春兒和甜兒護(hù)著。

    宣明玉狠狠瞪過來，咬牙切齒道：“楚明玥，你敢縱容婢子以下犯上！”

    半夏松開手指，退開兩步，侯在楚明玥和宣明玉之間。

    楚明玥輕挑唇角，梨渦半隱，“說什么以下犯上的話，不免小題大作。明玉公主一大早來府上，竟是跑來跟一孩子計較，傳出去不好聽?！?/br>
    大抵是這聲明玉公主讓宣明玉格外受用，又或者是公主二字讓她想起今日來的目的，她雙手端于身前，挺了挺腰背，“本宮自然不會無端跟一孩子計較。”

    甜兒拍了拍長生肩膀，欲領(lǐng)他回去。

    “但，本宮也受不得被他無端辱罵?！毙饔裢鳙h后邊的孩子看一眼。

    楚明玥稍側(cè)身，往身后看過去，正對上長生那雙淡漠的眸子。

    “長生，縱使你有能說服我的理由，亦不行?！背鳙h道：“不可對旁人行粗鄙之語，旁人可以，但你不行。”

    長生垂下眼皮。

    “去吧?！?/br>
    長生霍然抬頭望去，然楚明玥已不再看他。

    楚明玥等待幾息，待身后腳步聲走遠(yuǎn)，才低聲笑了笑，亦不能折了孩子心性，今日若迫他低頭認(rèn)錯，怕是會讓本就孤僻的孩子就此記下。

    “明玉公主言過了，公主先對孩子口出惡語。”

    宣明玉憤然之余還有些不可思議，她睜大瞳仁打量楚明玥，“楚明玥，你在我這里裝什么大善人，一個下賤孩子你也要維護(hù)？

    “當(dāng)年你跋扈驕縱，宮中的老太監(jiān)被你朗朗白日打得斷氣，這時候，倒是裝上仁善了?！?/br>
    “公主既知明玥下手沒個輕重，就不該來侯府?！背鳙h與她四目相對一息，繼而轉(zhuǎn)身就走。

    “你站?。　毙饔裉崞鸢肟跉?，坐回石凳上，睨著楚明玥。

    楚明玥側(cè)過半個身子，偏頭挑了下眉梢，“公主的茶，在前廳?！?/br>
    她出了寢房就往前院走，路剛走一半，遇到前廳伺候的人慌慌張張跑來，這才知宣明玉是不肯安分在前廳等著的。

    “本宮可不是來喝茶的?！毙饔裢揽苛丝?，一只手撐頭，擺出慵懶恣意之態(tài)，“見禮吧?！?/br>
    楚明玥聞言，輕笑一聲。大抵是臘月那晚她罰陳家姑娘跪雪行禮，宣明玉尚記恨著。

    “明玉，”楚明玥道：“你若當(dāng)真和陳家表妹情意深，何故不跟著太妃一同走呢?！?/br>
    宣明玉啞口瞬霎，已怒，“本宮和母妃之間的事，不牢你費心，本宮是公主，你是郡主，見了本宮就該行禮?！?/br>
    深宮里的孩子，生來被乳姆照養(yǎng)，若是生母不受寵，那這孩子的境遇也不會好，被乳姆、太監(jiān)、宮婢欺負(fù)，不是罕事。

    是以，六皇子恒王早年認(rèn)皇后為母，非但未被人恥笑，多的是暗自慕羨的人。

    楚明玥梨渦噙笑，“當(dāng)年的萬國宴，明玉縱使不在，也應(yīng)當(dāng)有聽聞的。”

    宣明玉一聽，陡然記起當(dāng)年之事，撐起的傲態(tài)寸寸碎裂。

    萬國宴，奉化帝曾諾，昭陽郡主享公主同等儀制。便也就不需向公主見禮。

    是這洛京城里留下的公主太少，她竟會忘了。

    太陽往正中緩行，涼亭里的陰涼逐漸往亭心收縮。

    楚明玥半邊肩落在日光下，已經(jīng)有了夏日的熱意。忽而，枝葉間響起蟬鳴，盛夏朝大地呼出一口guntang的氣。

    宣明玉的馬車從侯府離去。

    約半個時辰后，一輛青鸞油壁車從定遠(yuǎn)侯府大門駛出。馬車?yán)?，除了楚明玥帶著婢女外，尚坐著一個頹喪之態(tài)的孩子。

    “那個女人說，你打死過人?！?/br>
    馬車駛進(jìn)無人寬巷，長生忽然冷淡看一眼楚明玥，開口問。

    半夏坐在角落里，拍了一下長生膝骨，“你這孩子，果然沒回屋，別聽宣明玉瞎說，是那個老太監(jiān)虐殺后宮里的野貓，被郡主查出?！?/br>
    丹秋揉了揉長生頭頂，“郡主時常投喂宮里無主的貓，有一日郡主猛然發(fā)現(xiàn)那些貓崽子怎得越喂越少，一查才知是那變態(tài)的老太監(jiān)把貓捉回屋子里，生生踩死?！?/br>
    聽聞惡行，心有感懷，是好事。楚明玥肘骨搭在小窗上，欣慰一笑，這孩子還能教。

    她往窗外望去，天空湛藍(lán)，白云簇簇，蟬鳴陣陣。

    忽而，一只黑羽鳥從烈日下掠過，沖向云層。

    楚明玥詫異遙望消失在蒼穹的黑點，那只鳥仿佛是從前邊的庭院飛出，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沈府。

    第51章 51、51

    楚明玥走下馬車時, 四下張望一周，未見到黑衣騎的影子。但綏遠(yuǎn)軍統(tǒng)帥尚在京中，宣珩允遣黑衣騎布于沈府四周監(jiān)探, 倒也合乎常理, 也屬他行事風(fēng)格。

    念至此，楚明玥未再多想, 左右她對沈從言是放心的, 那是她父親一手帶出來的優(yōu)秀將領(lǐng), 定會對大宛朝忠心耿耿。

    沈府門前守衛(wèi)見有人來，進(jìn)去通報。

    楚明玥不急，就耐心在門外等著。及冠之前, 沈從言是住在定遠(yuǎn)侯府的，侯爺雖不允他改楚姓, 但大宛朝堂無人不知, 這是定遠(yuǎn)侯的義子。

    楚明玥與之感情，亦親如兄妹。后來，沈從言受封副將，被賜下府邸, 這才從侯府搬出。

    漆紅實木門從里打開, 沈從言著一襲月白色常服大步走出, 面容嚴(yán)肅道：“怎不直接進(jìn)去，倒是麻煩沈白跑一趟通報?！?/br>
    他擰著眉心盯著楚明玥額上細(xì)汗，從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帕為她拭汗，“何事差人來說一聲, 我自會回去, 何故還自個兒跑過來, 當(dāng)心染上暑氣?！?/br>
    楚明玥偏頭躲閃, 心上詫異一晃而過，帕子從鼻尖晃過，她仿佛嗅到若有似無的瑞腦香，再聞，又沒了，便未深思。

    她朝沈從言努了努嘴，笑嗔，“大哥和阿爹一樣，慣會夸張，這還不到六月，何來暑氣，再者，我何時那般嬌弱過。”

    沈從言繃著臉皮，方帕收回袖袋，“快進(jìn)去喝杯涼茶?！?/br>
    楚明玥朝身后招招手，一把攬過長生弱肩，和沈從言一道往府里去，“今日有事求于大哥，自然要親自登門方顯誠意?！?/br>
    沈從言腳步頓住，停在一棵老槐樹下，偏頭悶笑一聲，“呵，何時跟我這個做大哥的講究禮數(shù)了?！?/br>
    楚明玥花容嬌嗔，額間的描金芙蓉隨著她側(cè)頭的動作，在日光下閃著細(xì)光，霜楓色的綃紗褥裙刺著朵朵雪色六瓣花，嬌俏明艷。

    “今日的禮數(shù)必須講?！背鳙h雙手按在長生肩頭，把人往前一推，“這是長生。”

    沈從言聞言看去，臉色瞬沉，他盯著長生的臉打量許久，才肅聲問：“這是你護(hù)下的孩子？”

    楚明玥笑盈盈點頭。

    “胡鬧！”沈從言眉心深擰，表情沉肅，“你怎把他帶出來了，若是被陛下知曉……”

    “大哥莫擔(dān)心。”楚明玥出聲打斷，一只手拍在沈從言手臂上，“是陛下把這孩子帶到楚家的。”

    沈從言聞言面色一駭，背于身后的一只手頓時緊握，腦間思緒飛過，他很快想明白個中原委，亦猜出宣珩允大抵早知長生的存在。

    而此事他全然不知。他低估了宣珩允的耳目。思及此，沈從言眸底一深。

    “大哥？”楚明玥伸出一指在他臉前晃過。

    沈從言回神，正色道：“如此，昭陽此時過來是為這孩子？”

    他余光掃過長生，六歲的孩子卻滿身頹喪，又嘆這副眉眼，與那人少說六分相似，再大些，恐會更像。

    “不愧是大哥，一猜就中?！背鳙h輕拍長生，“快叫沈?qū)④??！?/br>
    長生仰頭看向沈從言，向來冷淡的瞳眸縮了縮，聲細(xì)如蚊喚一聲沈?qū)④姟?/br>
    沈從言垂眼掃過，沉沉應(yīng)一聲，“昭陽帶這孩子過來，需要我做什么？”

    楚明玥捏了捏長生的細(xì)胳膊，笑道：“大哥你看看這孩子的身子骨適合練武不？若是練武的材料，就讓他學(xué)幾招楚家拳法?！?/br>
    她退后幾步，沈從言繞著長生走一圈，分別在他肩骨、腕骨處一捏，又提腳靴尖在他膝骨處點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