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言

    “你在看什么？”

    “噢，一本關(guān)于神的使者的書。”

    淺倉夢比她到得更早，起初白羽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就是自己在祭祀日要一起工作的同事，而是以為她在這里等人。她手捧著那本紅色封皮的書，里面的文字像是用公整的字體抄上去的。白羽看不懂這種語言。

    “你看得懂？”

    “看得懂啊?？床欢脑?，怎么學(xué)習(xí)法術(shù)呢？”

    白羽被這句話噎住，不好意思開口說自己考試之后把這些內(nèi)容都忘記了。

    “那……你愿意幫我翻譯一下嗎？”

    “怎么，你也對這本書有興趣？”

    “嗯。稍微有一些。”

    “那等開完會，我們?nèi)窍碌男菹⑹野伞！?/br>
    黑魔王給白羽的信封里寫著她的任務(wù)。首先她要來開會，主持會議的是黑魔王的同事，這次軍校祭祀日活動由他負(fù)責(zé)，這位同事也偶爾幫助黑魔王代課。白羽和淺倉夢都對他印象頗深，因為他雖然是個中年人，卻長了張少年臉，還剃了寸頭，更像個中學(xué)生。可他說起話來聲音低沉穩(wěn)重，又像個老年人。

    敲過門之后白羽推門進(jìn)去。這位同事正躺在椅子上睡覺。聽到敲門聲，他慌亂抓起帽子戴上。哦，是你們啊，他說，坐吧。我簡單說一下安排。

    白羽要做的是全程在暗處確?；顒禹樌M(jìn)行，而淺倉夢則是作為畢業(yè)生代表，需要演講致辭、領(lǐng)導(dǎo)誦讀禱文、輔助主持祭祀儀式。她要做的比白羽多，之后會安排她與每個環(huán)節(jié)的負(fù)責(zé)任見面。而白羽，只需要跟在這位同事身邊維護(hù)治安。不就是那種維持紀(jì)律的人嗎，白羽想，這任務(wù)真是過于簡單了。也許這就是老師的偏愛？

    “呃，老師。我有話想和您單獨說?！钡乳_過會之后，她留在屋內(nèi)，淺倉夢向她招手，示意在外面等她。

    白羽把門關(guān)上，確保不會有人進(jìn)來之后，她又坐在了沙發(fā)上。

    “老師?！彼f，“您和我的老師很熟吧。”

    “哦。你說黑魔王？”

    “嗯。”

    “一般吧，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怎么了？”

    “我有些事情想問您?！彼f，“有關(guān)黑魔王……您愿意告訴我更多有關(guān)他的消息嗎？”

    “什么消息？”

    “呃，就是……”

    “我還以為你知道他的事了，才和他走得那么近?！蓖碌乖谝巫由希冻龉之惖男θ?。

    “知道什么？不對，我和老師只是……”

    “哦，我知道你們只是好朋友?！蓖抡f，“不過我以為沒人愿意靠近他的，他太特別了。”

    “特別？有多特別？”

    “這個……”同事頓了頓，“恕我直言，有些話我說出去，是要掉腦袋的。白羽少尉，如果你想聽的是私生活小道消息一類的事，我還能說說?！?/br>
    “那也可以，只要是與他有關(guān)，都可以?！?/br>
    “哦，他戀愛了，你知道嗎？”

    廢話，對象就是我啊。白羽裝得很驚訝，然后說，還有嗎？我想聽一些以前的故事。

    “以前？沒教你們的時候，他在邊境的故事你也聽說過吧。他一個人打敗了敵人的軍隊，從此世上再也沒有異教徒的容身之處?！?/br>
    “他？一個人？”

    有些言語對她來說太虛幻。譬如說，“一個人打敗了軍隊”。那是什么情景呢。她怎么也想不出。雖說她讀了叁年軍校，可也只和學(xué)校里的老師打過架。

    “是啊。”同事說，“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這么恐怖的人。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真正控制帝國的人?！?/br>
    “怎么做到的？一個人戰(zhàn)勝了軍隊？”

    “這個問題我也很難回答，畢竟我沒有看到。只是聽人說，他……像是神。他能讓敵人所有的攻擊都無效化，他們的法器也好，幾人合力對他用的超階法術(shù)也好，都沒能傷害他。我也很好奇這是怎么做到的?！?/br>
    “拆解了敵人的法術(shù)嗎？還是說，就是防御？”

    “你可以親自問問他。不過我猜他不會說的。有一次我問他這件事，他好像不是很想提起?！?/br>
    “這么說，老師……黑魔王其實在那次戰(zhàn)爭之前就已經(jīng)cao縱了國家，但是他并沒有聲張。而是那次戰(zhàn)爭之后，他表露了身份。”

    “是的。還有一點，白羽少尉?！?/br>
    “您說。”

    “我七年前就認(rèn)識他。”同事閉上眼說，“可是他從來沒有變老過。”

    “對于強(qiáng)大的法師來說延緩衰老好像不是什么難事。”她說，“不是也有那種能改變自己外貌的法術(shù)嗎？”

    “我的意思是?！蓖抡f，“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cao縱帝國的，我們誰都不知道。帝國建立初期，是上任使者霜霧大人在控制，她與皇帝是平等的。霜霧大人消失后，帝國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了權(quán)力的互相爭奪之中。直到一次內(nèi)戰(zhàn)扶植起了現(xiàn)在的皇族，帝國又重回穩(wěn)定。”

    “可距離那次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過了接近一百年?！?/br>
    “如果他就是從那時起開始控制帝國呢？”

    “怎么會。老師已經(jīng)有這么大的年紀(jì)了？”

    “看上去不像吧。”

    “不可能！”想到老師的真實身份可能是個中老年人，她瞬間從沙發(fā)上蹦起來，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每天和自己在床上纏綿的該不會是個……

    “你怎么了？”同事被她嚇了一跳，“我也沒說一定是啊?！?/br>
    “那要不然還能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種種跡象表明，他和我們不一樣。第一，他真實的年齡是個謎。第二，誰都不能殺死他，他的能力也是謎，一般人就算是學(xué)習(xí)五十年的法術(shù)，也不可能一己之力破壞敵人的軍隊。第叁，我不是質(zhì)疑他對帝國的忠誠……他到底為什么控制著帝國，你想過嗎？”

    白羽搖搖頭。

    “與他有關(guān)的事，我也只能說到這里?！蓖抡f，“畢竟我們誰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他的目的?！?/br>
    會是什么呢？白羽的腦海中已經(jīng)逐漸浮現(xiàn)出了一種猜想，這也是她想要詢問淺倉夢那本書的內(nèi)容的原因。正是如此，神的使者。自從那天晚上軍官倒在血泊里之后，她就對這種力量心存芥蒂。

    黑魔王也許不是人類。

    可是，如果不是的話……如果說，他是傳說中的“使者”，為什么又要來做他們的老師？為什么不像曾經(jīng)的霜霧大人那樣，做帝國的宰相，輔佐皇帝呢。明明可以用神的名義出現(xiàn)，他卻要做人類嗎？

    不可能。怎么想都不可能。

    如此一來，老師不再是老師。老師只能是被眾人跪拜的偶像。是神的化身。他不可能用那樣溫柔的眼神與她說話，神是冷漠而高傲的，神只會睥睨天下。

    夏路亞……你到底是誰。

    那個與我徹夜纏綿的男人究竟是誰。

    或者說，你是“什么”？

    到我的rou體衰老的那天，你還會愛我嗎？到我已經(jīng)拿不起劍的那天，你還會保護(hù)我嗎？你會不會還是一樣漂亮，一樣誘人，用你紅色的眼睛嘲笑我。卑賤而弱小的人類。你會嗎，夏路亞？

    “你為什么突然對使者的問題感興趣了？”走在去休息室的路上，淺倉夢問道，“我記得你不是不喜歡這些嗎？之前去教堂的時候，你也很抗拒。”

    “啊?！卑子鹫f，“人總要多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哦，好吧。那你想看哪一部分？我可以翻譯給你聽?！?/br>
    休息室里坐著叁兩個吃東西的人，淺倉夢找了個隱蔽的座位，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這一段?！彼f，“神的使者是神的代言者。他們的話語等同于神的指令。神的使者負(fù)責(zé)執(zhí)行神的命令，然而，具體是什么命令，人類無從知曉。人類只能望著他們的身姿?！?/br>
    下一頁，是一張插圖。圖中，眾人匍匐在祭壇前，一個長有翅膀的男人在半空中伸出雙臂。

    “我想看看后面。”白羽說，“有沒有說，如何判斷一個人是不是使者的？”

    “哦，有的。”淺倉夢翻了幾頁，“使者的特征：你將會見到超越常人的力量。語言具有魔力，想要使用法術(shù)，首先要學(xué)會具有魔力的古老語言，通過使用、改變這種語言成為咒文，人類得以cao縱法術(shù)。神的使者生來就能理解這種語言，因此，他們可以使用，甚至是創(chuàng)造任何法術(shù)。超階法術(shù)也是如此。人類學(xué)習(xí)超階法術(shù)具有一定的困難，因為超階法術(shù)的咒文極其復(fù)雜，原理也難以理解。然而，使者不會受到這種限制。超階法術(shù)具有四個元素，時間，空間，生命和思維。人類一生只能學(xué)會其中一種或是兩種。神的使者卻可以全部使用?！?/br>
    “超階法術(shù)……”她被這個遙遠(yuǎn)的名詞吸引了，“當(dāng)初我在學(xué)校只學(xué)過傳送，這是最簡單的超階法術(shù)吧?！?/br>
    “是啊?！睖\倉夢說，“因為除了傳送之外，其他法術(shù)的咒文幾乎沒有人記錄，只能自己來編寫?！?/br>
    “讀心算是超階法術(shù)吧?！?/br>
    “算?！睖\倉夢點點頭，“只是很少有人會。我聽說帝國軍有人是研究這方面的。不過，他們似乎不愿意分享研究成果?！?/br>
    “也就是說普通人也能學(xué)會？”

    “是啊?！?/br>
    那樣一來，老師是普通人的概率又增加了。

    “后面又說了什么？”

    “這一段我不是很明白?！睖\倉夢指了指書的中間部分，“有很多陌生的詞。好像說的是……名字?！?/br>
    “名字？”

    “對，使者的名字?！?/br>
    “呃，名字……”

    不好的預(yù)感突然爆發(fā)出來。

    “神的使者的真實名字，和語言一樣具有魔力，說出口會導(dǎo)致，我不認(rèn)識這個詞?！睖\倉夢用手點著那已經(jīng)發(fā)黃的紙張，“因此，他們的名字是秘密?？梢愿鶕?jù)他們的名字來……我看不懂這句話。后面說，他們通常使用假名?！?/br>
    “你確定？”

    “白羽，你怎么了？”

    她的臉頰成了紙一樣的慘白。

    夏路亞·希梅爾·德拉契亞。這個假名中，只有一部分是真實的，而她永遠(yuǎn)記得，當(dāng)她念出完整的名字，冥冥之中有什么給予了她回應(yīng)，那是一道足以劈開樹木的閃電，那之后新聞報道了雷電導(dǎo)致的火災(zāi)。

    那時起她就隱約意識到老師的存在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禁忌，只是她以為他是神秘的法師，身上包含著許多秘密。但是也許她想錯了。他沒有秘密。他也許格外簡單。他甚至只是神的使者。這樣一切都說得通。

    只要承認(rèn)老師是神的使者，所有的問題都有一個合適的解答。

    可是她不愿意相信。

    “沒什么，我們繼續(xù)讀吧?！?/br>
    普通人若是見了皇帝不跪拜，是重罪。盡管她沒見過皇帝，可在軍校的這幾年，她太清楚帝國的等級制度了。上級與下級之間永遠(yuǎn)不可能平等。

    那個好不容易與她睡在同一張床上的老師，那個不愿意被自己用長官稱呼的老師，若他是使者，他便是比皇帝還高貴的存在。不說跪拜。自己就連正面看他的機(jī)會都不應(yīng)該有。

    而且，那時她不會有任何選擇。

    使者不會愛上人類。只有可能，是他想睡自己。玩膩了，就丟掉罷了。如果是使者的話，一定會這樣做。因為他們不需要考慮任何后果。人類——從白羽，到淺倉夢，到帝國的皇帝，都是使者眼中渺小的灰塵。

    “切勿直視使者的眼，切勿違背使者的言……”

    她回到辦公室時，已經(jīng)接近下班時間了。黑魔王正坐在辦公椅上翻閱文件。

    “你怎么才回來啊?！彼f，“已經(jīng)很晚了。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哦。”她說，“今天會議開得比較久?！?/br>
    可是我直視他的眼只會心動。

    “說謊。”他笑了，“你到底去做什么了？告訴我?！?/br>
    “你是在讀我的心嗎？”她反問。

    “沒有呀?！睆淖簧掀鹕恚桨子鸬纳磉?，“這任務(wù)經(jīng)過了我的手，我當(dāng)然知道它的難度。會議應(yīng)該只說了幾句話，可是你卻在外面滯留了這么久。所以我想你在說謊。”

    “好吧?！彼⒅请p紅色的眼睛，似是躍動的火焰，“我去找人幫了個忙。我想學(xué)一下語言……”

    “什么語言？”

    “沒什么，上課學(xué)過的，我想起來有些書是用那種語言寫成的，我想讀一讀。”

    “新月語？”

    “嗯。”

    “可是……教你們法術(shù)的時候應(yīng)該提到過吧。你不會嗎？”

    “忘掉了，考完試之后……”她別過頭。

    “那你可以找我啊?！彼]有因為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問題而生氣，“直接問我，不是更好嗎？為什么要瞞著我？”

    “因為……”她鼓起勇氣，又轉(zhuǎn)過頭去直視他的眼睛。

    多像是寶石。那雙眼睛。

    “因為和老師布置的那個課題有關(guān)?！?/br>
    “噢。所以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嗎？”

    她搖頭。

    怎么會呢。老師是老師，就這樣而已。更進(jìn)一步說，他是黑魔王，是夏路亞。是帝國軍年輕的將軍。是七個人的老師。是一個溫柔的男人。

    老師怎么會是神的使者。

    “如果?！彼f，“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愿意回答我嗎？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話，可是我好想知道答案。特別想?！?/br>
    “你說吧。”

    “那個課題。你說的，要我去猜你的真實身份。那么你肯定不是普通人，不然不會出這種題，對嗎？你……”

    不出她所料，黑魔王點了點頭。

    “老師睡我的時候，究竟想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啊。告訴我啊。她幾乎要貼在他的臉上，拼命想從那眼睛里讀出些信息來。清澈的眼睛。老師的眼睛。帶著愛欲的眼睛。好喜歡。

    還有老師的嘴唇，也好喜歡。

    老師的肩膀，脖頸，老師結(jié)實的身體，也好喜歡。

    “想的是你啊。”一只手穿過她后腦的發(fā)絲，“很喜歡你，才會想這樣做?！?/br>
    “真的嗎？不是因為好奇嗎？不是因為，我是人類而老師不是嗎？”

    “不是。”他并沒有否認(rèn)她的猜測，“你認(rèn)為我的身份會讓我們的關(guān)系崩塌？”

    “我只是不能理解。從前我很難理解老師，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我永遠(yuǎn)都沒辦法理解老師了……我可能……會再也不愛老師……”

    她突然大哭起來，鉆進(jìn)他的懷抱里，蹭著他的肩膀。依舊是熟悉的香水味道。她趴在他的肩上抽噎?？墒?，夏路亞是神的使者，為什么還能忍受我的哭泣，我的擁抱，為什么要親吻我，對我說情話。

    “那就不愛，也可以啊。”他說，“如果你討厭我的話，可以離開我。如果我的身份會如此令你在意的話，就分開吧。沒關(guān)系的。是我的錯。我沒辦法像普通人一樣生活，我也很難學(xué)會愛?！?/br>
    “對不起?！彼终f，“你來選吧。我不會反對你的?！?/br>
    他是沒有眼淚的。他只是平靜地訴說。也只能訴說。

    “我沒有想離開你。我怕你會離開我。”她說。

    “我不會離開你呀?！?/br>
    “可是如果我衰老了，不像現(xiàn)在這樣年輕了，你還愛我嗎？如果我背叛了神，背叛了帝國，你還愛我嗎？”

    “愛?！彼c頭。

    “可是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愛?！?/br>
    “這不影響我愛你?！?/br>
    “你說謊！”她大哭著，拍打他的肩膀，“嗚……別騙我了……”

    “我沒有騙你呀?！?/br>
    “你到底為什么要給我出這個課題……為什么！”

    “因為如果我們想要永遠(yuǎn)在一起的話，總有一天，我是瞞不住你的。不過，你怎么去開了個會回來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有人說了什么？”

    “是我看了一本書?！彼难蹨I蹭在肩章上，“剛好寫出來了。”

    “你相信嗎？相信我不是人類？”

    她搖頭。

    “那樣不是很好嗎？”他說，“就把我當(dāng)成和你一樣的人就好。只是你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應(yīng)該會明白很多事情吧?！?/br>
    “你可以清除我的記憶嗎，我不想知道真相。”

    “我可以，但我也不想?！?/br>
    “為什么？”

    “因為我要和白羽一直走下去。我不想讓你永遠(yuǎn)被蒙在鼓里。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要學(xué)著愛你。到我的生命走向盡頭?！?/br>
    “你……騙人?！?/br>
    老師的懷抱好溫暖。

    她抱著他的肩膀，比從前任何一次都用力。她已經(jīng)徹底將自己的靈魂燃燒給了面前的人。夏路亞會成為一個伴隨她的有關(guān)愛的詛咒。無論他的話語是真是假，她都已經(jīng)沒有回頭的路了。

    因為實在是沒辦法離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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