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謝璟點頭,撿起筆來寫了兩個,白明禹眼睛亮了,對他道:再寫潦草些,對,就這樣,寫得好! 謝璟替白明禹抄書,挑燈連夜把先生留的作業(yè)寫完。 燭光跳動,謝璟坐在桌邊提筆沉默抄寫,左右的光把筆影拉得老長,讓他多了幾分熟悉感。 他經(jīng)過戰(zhàn)亂,當(dāng)時物資緊缺,別說電燈就是煤油燈都常有供應(yīng)不上的時候,他揣著懷里的牌位跟著人群四處躲躥,偶爾會得到幾根蠟燭,就在夜里就著唯一的那點燭光抄寫佛經(jīng)。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但總想為九爺做點什么,這一寫,就是多年。 第二日先生檢查的時候,就出了事。 謝璟寫多了。 白明禹別說受傷,就算平日好好兒的時候,也從未按時完成過作業(yè),先生早已習(xí)慣,這回厚厚一疊寫滿字的紙交上來,雖然字跡依舊潦草,但一看就知道絕不可能是白家這位小霸王能做出的事。 先生冷臉請出戒尺:寇沛豐,伸手 謝璟: 謝璟又挨了十戒尺。 白明禹在床上不能起身,躺在那破口大罵:你敢打他,等少爺好了你等著,非一把火燒了你的學(xué)堂不可! 先生打完,收了戒尺:學(xué)堂挨著白家祠堂,少爺要是不怕,盡管燒了就是。 替寫作業(yè)的事兒鬧得有點大,白家老爺聽說之后也氣的不輕,專門把兒子身邊這位識字的跟班調(diào)出院子,關(guān)在柴房嚴令餓他三天,不許人給飯吃。 謝璟也就餓了半天,白明禹身邊的小廝就偷偷來給送了半只燒雞。 謝璟睡過環(huán)境更差的地方,柴房能擋風(fēng)寒,算不上太糟。 他吃飽睡了一覺,等到天黑,睜開眼起來拿一根鐵絲開了柴房的門。他上一世在戲班待過幾年,三教九流學(xué)了許多小伎倆,開這種鎖不在話下。 這兩日他一直跟在白明禹身邊,也聽人提起東院那位省府來的貴客數(shù)次,之前沒機會,現(xiàn)在夜里安靜,他想親自去確認一下,或許是爺身邊的人,找機會看一眼也好。 府里晚上有巡夜的,謝璟在這里幾天已經(jīng)摸清情況,小心避開,但是他沒想到東院還有人守在外面,穿著打扮都不是府里的樣式,清一色黑皮襖的壯漢,兩個時辰換一班崗,守備嚴密。 謝璟在寒風(fēng)中等了半夜,牙齒都咬緊了,最后也沒瞧出能溜進去的空隙,眼見天色將明,只能摸去了馬房。 省府來的那位貴客不好接近,但他們的馬匹、車輛都還是和府里其他馬養(yǎng)在一起,或許能看到車上標(biāo)記。 謝璟摸到那邊,他腳步輕,走近了馬廄那邊就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草料里翻找什么,謝璟不小心踩斷一根枯枝,還未躲,就見那人受驚似的一蹦老高,慌不擇路地要跑,大約是路不熟,一頭碰在木柱上! 謝璟上前把他按在地上,那人嗚嗚兩聲,就聽得老遠有人提著燈籠趿拉著鞋走過來,挑燈在馬房照了一照,大聲道:誰在那?出來! 馬房安靜,只有馬匹偶爾走動和打噴嚏的聲響,照管馬房的人一來,倒是引得有一點小sao動,有匹白馬嘶鳴了一聲。 那人也不敢碰這幾匹金貴白馬,瞧了一圈沒看出什么異樣,提著燈籠走了。 喂馬的水槽后,謝璟等到?jīng)]動靜了,這才松開手。 被他按著的人喘了幾口氣,扭頭看他,低聲驚訝道:謝璟? 謝璟剛在借著那一點微弱光線已經(jīng)看清對方,認出是寇沛豐,要不然他也不會撲過去,點了點頭道:是我,你怎么在這? 寇沛豐委屈道:學(xué)徒房里欺生,管事還打人,我剛?cè)?,干粗活重活不說,那幫人還不給我飯吃,連著餓了幾天晚上了今兒實在受不了,跑來想摸幾把黃豆吃他吸了吸鼻子,又看向謝璟,你大晚上的來這干啥? 謝璟道:跟你一樣。 寇沛豐奇怪:你在內(nèi)院,跟在少爺身邊也沒飯吃? 謝璟露出胳膊給他看,剛好有先生今天拿戒尺打下的血印子,他皮膚白,緩了大半天將好未好的時候格外青紫可怖,淡聲道:有飯吃,但也不容易。 寇沛豐原本以為他被少爺要走日子過得好,現(xiàn)在心里那一點酸意徹底散了,只剩同情。 學(xué)徒房管事的皮鞭也不是頓頓抽,少爺可是打從一睜眼就開始惹禍,這教訓(xùn)還少得了? 他心里不免幾分可憐謝璟。 畢竟謝璟頂替了他的名兒,想著若是自己每天挨打還只能半夜偷黃豆吃,那日子可太慘了,現(xiàn)在不挨打就能偷黃豆,倒是也還能熬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被打得哭唧唧的白明禹: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謝璟:隔輩親。 白明禹:你這已經(jīng)不是占我便宜,你還占我爺爺便宜。 第7章 白九爺 寇沛豐從兜里掏出一小把黃豆給謝璟,這個你拿去吃吧,我兜里還有,那邊是貴人的車隊,草料里加了不少黃豆 謝璟接過來,略微一掂,豆粒飽滿發(fā)沉,是今年新打的黃豆,府里確實對東院那邊住著的人照顧周全,連馬匹草料供應(yīng)都是最好的。 寇沛豐見他不說話,捂著自己口袋含糊道:我找了好半天,就這么一捧,真不能再給了。 謝璟道:沒事,我過去看看。 那邊離著守夜的人太近,你自己小心點啊! 我知道。 謝璟摸過去,貓兒似的身形靈敏,寇沛豐都沒怎么看清人就已經(jīng)溜到對面馬廄那去了,那邊停放著的清一色都是白馬,還有一輛卸下來放在門口通風(fēng)處的馬車,被擦拭得光亮,靜候主人前來。 謝璟裝作在草料槽里翻找?guī)紫拢芸炀桶岩暰€轉(zhuǎn)到馬車上。 白馬身上的鞍都卸了,不知拿到哪里去,也瞧不見什么印記。馬車不同,家徽還在,借著淺淡的月光能看到刻著的字。謝璟認出是省府白家的標(biāo)記,但具體是誰的馬車卻看不出,不甘心繞著馬車走了一圈,急得斜對面的寇沛豐一個勁兒地給他打手勢,還扔了一塊小石子,這才原路返回。 寇沛豐壓低聲音急道:你怎么敢靠馬車那么近,不要命了??! 謝璟不答反問:你知道這次來的是誰? 府里誰不知道,那是省城來的大老爺,專門來跟咱們老爺核查賬目的,寇沛豐坐在干草堆里嚼黃豆吃,我聽學(xué)徒房里那幫人說,有人跟著去東院請安了,那排場,跟微服出巡似的,比咱們這可強太多了,手邊隨便一個用的小玩意兒都了不得,拇指大的茶杯鑲金帶銀的 瞧見他長什么樣了? 那倒沒有,不過我聽說是一位長輩,胡子花白,年歲挺大,咱們老爺見了都攙扶著他走,寇沛豐把自己聽到的傳言全講給他聽,比劃了一下胸前的位置,眉毛跟老壽星一樣,到這,有這么長! 謝璟想了半天,也沒想起省府白家有這么一位人物。 依稀記得九爺身邊有位刁師爺,戰(zhàn)亂的時候跟著大伙南遷,路上還走丟了,胡子倒是還對得上,可眉毛年紀又對不上了。謝璟想了半天,只能作罷。 天快亮了,謝璟跟寇沛豐分開,悄悄溜了回去。 他有回到柴房里,門鎖跟他走的時候一樣虛掩著,并沒有人來這么偏僻的地方。他按原樣進來,把門鎖了,細鐵絲貼身收好,裹著棉布長袍睡了一上午補覺。 一直到中午的時候,才有人過來砸了幾下柴房門,叫嚷著讓人把柴房門打開了喊道:寇沛豐! 謝璟瞇著眼睛醒過來,啞聲道:在。 出來吧,少爺讓我來接你回去了! 門外來的是白明禹院子里的人,徑直來了柴房開門帶了他回去,謝璟沒有猶豫,拍拍身站起來,能有個好去處,總比在柴房里睡來得好。 白明禹依舊是趴在床上靜養(yǎng),瞧見他進來,大約是心里有虧欠又為了自己的臉面,躺在那沖一旁的丫頭努努嘴使喚道:開右手邊第二個架子上的錢匣子,從里頭拿十塊銀元! 丫頭手上略有遲疑,又被白明禹罵了:干什么呢,趕緊的啊!少爺躺著使喚不動你們了是不是?! 那丫頭拿了錢過來小心捧著遞過去,白明禹碰都不碰,直接道:給他吧,昨兒替少爺受苦了,賞你的。 謝璟接了銀元,瞧著白明禹一直得意瞧著自己,這才想起來謝賞。 白明禹大約是找回了幾分面子,擺擺手道:不礙事,你下去吧,少爺這幾天不用你伺候了,機靈點躲著我爹和我大哥,他們還不知道我放你出來。 謝璟: 中午那陣聲勢浩大,他還以為白明禹拿到了圣旨,原來是私開柴房。 謝璟樂得躲在房里休養(yǎng)幾日。 過了兩天,寇沛豐帶了一封信來給他,信封上只留了一個寇字。 寇沛豐在學(xué)徒房,每隔幾日還能出府回家去探望一下,比他在內(nèi)院要自由一些,自從倆人一起偷了一回黃豆吃,寇沛豐跟謝璟關(guān)系也親近許多。 謝璟打開信很快看完,是寇姥姥寫來的信,老太太不識字,找了街口的秀才寫了一封信讓人捎帶進來,想要見他一面。信上寫的簡短,只說她會每隔一天就來府里東角門那等,讓謝璟找時間去見見遠遠瞧一眼也行,她也就放心了。 謝璟收到信,立刻就去了東角門。 路上不湊巧遇到了周管家,周管家見他穿著小廝的衣服亂跑,皺眉問起:做什么去,沒聽說東院這邊不能亂來嗎! 謝璟低頭只推說是白明禹讓他過去的,周管家再問,他就低眉順眼道:少爺讓我在這里等一個賣蟈蟈兒的,聽著響聲,挑最大的那個。 大冬天方圓百里白茫茫一片,上哪里找賣蟈蟈兒的?即便有人秋日養(yǎng)在葫蘆里,這時節(jié)得賣什么價啊! 周管家心知家里那位小霸王估計又被人騙了銀錢,心疼銀元的同時也不敢多說什么,咂咂嘴放謝璟過去了,他雖然是管家,但也不敢真管到家里少爺身上去。 謝璟一直在東角門等著,下午的時候,等到了寇姥姥。 寇姥姥是來東角門洗衣房的衣服,老太太拿了老大一個包袱,放在一旁等謝璟,一老一少隔著一道角門瞧見彼此,都有些驚喜。謝璟一步跨出去,攙著她胳膊笑道:姥姥!您怎么來了? 寇姥姥喜得上下打量他,伸手仔細摸了胳膊腿,確定安好這才道:姥姥想你啦,這不,接了點活計想著能過來看看你,瞧著你沒事我這一顆心就踏實了。摸著他身上棉袍厚實,詢問道:在府里吃得還好?有沒有挨餓,有沒有挨打? 謝璟棉袍厚實,藏了手心里的戒尺傷痕:都好,就是想您。 寇姥姥也掛念他,畢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孩兒,幾天沒見心里空落落的,只一個勁兒地看他的小臉,都沒發(fā)覺小孩藏起來的手心,摸了幾下笑著道:瞧著是胖了點,像是能吃飽的樣。 我每天都吃三碗飯。 噯,那就好。 謝璟看了老太太身邊的包袱,問道:姥姥,您接洗衣裳的活了?冬天太冷,以后別做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里掏出幾塊用手帕包裹住的銀元,塞到寇姥姥衣袖里,姥姥,這是七塊銀元,您拿著。 寇姥姥吃了一驚,這是哪兒來的? 謝璟道:我替少爺抄書,他給我的,您不知道,家里的小少爺不愛去學(xué)堂,倒是便宜了我,跟著聽了好些學(xué)問,我還替少爺寫作業(yè),先生都夸了。 寇姥姥把那銀元放在懷里,上頭還帶著謝璟的體溫,她知道大戶人家混口飯吃不容易,心疼道:璟兒,這錢姥姥攢著,再湊幾塊,姥姥就去跟前頭管事說,讓你出來,我打問過了,你契紙上只簽了五年學(xué)徒,咱不做那么久,我璟兒還沒吃過這樣的苦 謝璟親親熱熱摟著她,小聲笑道:姥姥,我長大了。 當(dāng)年寇姥姥把他保護得很好,日子雖然艱難,但真的沒有受半點委屈,后來姥姥沒了,他落到泥地上,陷在爛泥里幾年不得翻身,若不是遇到九爺,可能一輩子就那么過去了。 如今真好,還有人護著他。 角門不能多留,寇姥姥依依不舍道:璟兒,你等著,過幾天姥姥還來看你。 謝璟搖頭:姥姥您別接洗衣的活了,您在家等我,過些日子我就能回家看您,府里的事兒您也別擔(dān)心,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在這里待太久,等我攢些盤纏咱們就走。 寇姥姥略想一下:也好,這幾日我瞧不見你,總是心神不寧,咱們到哪兒都能討口飯吃,走也行。 姥姥,我學(xué)了好多本事,我養(yǎng)你。 寇姥姥笑著給他整理頭發(fā):你才進府幾天,能學(xué)到什么呀,你好好兒的,姥姥就知足啦。 說了幾句,兩人匆匆分開。 謝璟剛要從角門回去,正好遇到東院的人出來,他來不及躲避只能貼墻站著,眼觀鼻鼻觀心,垂下眼睛不多看。 一雙皮靴走過,上頭的紋樣熟悉,謝璟盯著那雙腳眼神震動,抬起頭來看過去,對面的人被一群人簇擁著,一閃而過。那人面容半遮在皮氅領(lǐng)子里看不真切,像是整個人陷進頸上環(huán)繞的毛茸茸狐尾里,露出一點高挺鼻梁和深邃星眸,大步走過,連帶著熏香都是白梅混著新雪的氣息,從里到外透著冷。 他很快地走了過去,并未察覺墻角站著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孩兒。 謝璟卻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他,一直到人走遠了,才從胸腔里透過一口氣來,像是如夢初醒,會呼吸了。 謝璟鼻尖發(fā)酸,眼前模糊了一下,迅速又拿袖子擦干了,恢復(fù)清明。 他心里頭從未如此清亮過,想哭,又想放聲大笑,嘴角扭曲幾下,彎成了一個扭曲的弧度,終究是笑了一下。 他找到九爺了! 謝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也不急著想出府的事兒了,回到白明禹那院子里的時候只一味出神,想著怎么去接近東院那邊。如今爺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但那院子被人圍著,他一時半會也靠進不了謝璟正在出神,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喊他。 白明禹不耐煩道:想什么呢?叫你幾遍了都不應(yīng)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