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
白九爺帶隊遠行,青河白家一切照舊。 只除了謝璟。 謝璟看著眼前一幫光頭小和尚眼生得很,一個有印象的都沒有,還是東院一個叫王肅的護衛(wèi)過來給他解了惑。 小謝你忘了?那天你讓我留下在戲班門口盯著,說那個程班主要跑,我就一直盯著,遠遠瞧見他們一幫人上了馬車就追過去,結(jié)果掀開簾子就瞧見了這幫小孩就他,脖子后頭插了兩根竹竿,撐著一件黑袍一路小跑,跑的還賊快,我還當是那班主,好家伙給我追了一路!王肅指了其中一個大點的孩子,那孩子聽到嚇了一跳,直往人堆里躲,看都不敢看王肅一眼。 謝璟這才記起:原來是他們。 王肅道:之前官府送來一袋銀元,九爺讓給他們一人幾塊銀元,拿去分了。這幫孩子們剛出府沒一會,就有幾個被人搶了錢,他們里頭有人還算機靈,帶著往府里跑,靠近大門之后果然沒人敢再來,他們就在門口磕頭,說什么也不肯走,就讓他們先躲兩天,給口飯吃。 謝璟:九爺讓的? 王肅:哪兒啊,九爺那么忙,哪顧得上這些,是府里二少爺逃那啥,提前了兩個時辰從族學(xué)回來吃晌飯,剛好瞧見,就收進來了。 謝璟: 提前兩個時辰,那不叫逃課叫什么。 哪兒有早上剛出門就繞回來吃飯的。 謝璟揉揉眉心,又問:他們現(xiàn)下住在哪里? 王肅道:就住在雜役房,找了一個大通鋪,現(xiàn)吃飯扣的是二少爺?shù)脑裸y。 謝璟好奇:二少爺這么好心? 王肅猶豫片刻,壓低聲音道:也不算,這幫小孩一進來就給二少爺磕頭,手里頭還有銀元的全都拿出來給二少爺了,說起來,二少還賺了十幾塊。 謝璟: 白二虧心不虧心,這錢都賺。 謝璟看了這群小孩,開口道:你們大師哥是誰,站到第一個來,后面的依照高矮排序。 一群小孩小聲說話,但沒一個站出來。 謝璟又道:若大師哥不在,就選一個出來,把隊排好,速度要快! 大約是謝璟臉上沒什么表情,這幫小蘿卜頭格外聽話,很快就推了一個出來打頭,其余一個挨著一個排排站好。 謝璟瞧了一眼,打頭的剛好是王肅之前點名的那個機靈些的,你叫什么? 白糖糕。 二少爺取的名兒? 嗯。 謝璟問過去,清一色全是點心名,什么白糖糕、蘿卜糕、海棠糕、赤豆糕全出來了。 謝璟頭疼,對他們道:這名字太難記,我只取你們頭一個字喊你們。 一幫小孩紛紛點頭,只白糖糕因為撞了府里的姓,被喊做小糖。 謝璟在他們跟前來回走了兩趟,一幫小孩仰頭看他,視線隨著他來回移動,有兩個年歲小些,跟著晃慢了,兩顆小光頭咚地碰在一處,頓時倆人都疼得皺起小臉,憋出兩包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悠著不敢掉。 謝璟站定,視線落在他們身上:今天上午集體上課,下午考試,不管是今天現(xiàn)學(xué)的還是過去學(xué)到的,全都拿出來給我瞧瞧,想留下,全憑你們自己本事。 上午,謝璟先教了他們十個字以及最簡單的算術(shù),等吃過晌飯也沒讓休息,讓王肅幫著訓(xùn)了一下cao,一套長拳打下來,竟然全都跟上了。 王肅教了兩遍,基本都會了,只個別年紀小的孩子還點記不住出拳順序。 謝璟給了他們一個鐘頭的休息時間,之后便是考試。 十個字,能記住一半的已是好的。 算術(shù),算下來正確的只有兩三人。 那套長拳開始考試的時候,王肅站在前頭剛想喊開始,就看到打頭的那個小糖站了出來,顫顫巍巍地走到隊伍前頭中間的位置,然后蹲好了馬步,準備起勢。 王肅道:開始,第一式! 小糖站在前頭,嘴里喊了一聲,后面的孩子跟著他開始做。 從第一式,一直到整套長拳打完,小糖都沒出錯。 他動作沒錯,后頭那些孩子便不會出錯。 大約是怕惹惱了眼前的管教,小糖又帶頭翻了幾個跟頭,后頭的孩子們別的不會,也唯獨會這些,跟著也翻起來,還有做正反臥魚的,全都不惜工夫。他們在戲班的時候?qū)W了不少動作,每個人都是被打了無數(shù)次,又是身骨軟的年紀,這些動作最為靈活。 他們沒有再像那天一樣跪在白府門外苦苦哀求,謝璟指了一條路出來,他們就咬牙去拼。 謝璟看了那幫小光頭,倒是莫名有些好感。 王肅一個粗壯漢子倒是比謝璟還容易感動,在一旁壓低了聲音求情道:小謝,要不然讓他們過了吧? 謝璟微微點頭,沖那幫孩子們喊了停,一群小孩額頭頂著細密汗珠,眼巴巴看過來,小糖退到他們當中,也抬頭看著,他臉上滾了汗下來和著剛才在地上撲騰的塵土混成了兩道泥印子。 謝璟心里有數(shù),對他們道:從明天開始,你們每天早上來東院找我,我?guī)銈儗W(xué)本事,至于吃飯,依舊找二少爺院子里領(lǐng)。 小唐鼓起勇氣問道:我,我們可以留下了嗎? 謝璟搖頭:現(xiàn)在還沒定,一個月后再考一次,通過了才行。 一幫小孩稍微松了口氣,一個月,好歹這個月有地方住,有飽飯吃。 白府后頭有一個閑著的戲園子,建在湖心亭子里,之前還在家中聽堂會,因為白家老爺和大少爺都不怎么喜歡聽戲,只喜壽日才在家中叫堂會,慢慢也就空出來了?,F(xiàn)在大多在外頭劇院常年訂了包廂,家里這處一向沒什么人去,連二少爺逃學(xué)都知道往劇院包廂里跑,不會來這荒涼地兒。 謝璟帶了李元過去,在戲園子里教那幫小孩排練猴戲。 一幫小孩雖不知道為什么又開始排戲,但都很聽話,給口飯吃,就認認真真翻跟頭。 謝璟站在一旁看他們,李元坐在一邊石頭上,也在瞧著。 謝璟問他:里頭有認識的嗎? 李元道:倒是能認出兩個,但也叫不出名兒來,他們跟我不是同一班,應(yīng)當是班主從其他戲班買來的,瞧著基本功還算扎實。他點了其中幾個,指給謝璟看,這幾個好一點。 謝璟點點頭:是不錯。 他說完又有點猶豫,要不還是找個師傅來教吧,我之前唱旦角,水袖什么的倒是還能還行,猴戲不成。 已經(jīng)找了。 誰? 玉成社尚玉樓,尚老板。 李元吃驚不小,手里拐杖都握緊了:省府那位尚玉樓,尚大家?你怎么認識他,不是,怎么還能請到那位真神?但凡北地學(xué)戲的沒有不認識這位的,尚玉樓戲好,是公認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角兒。 謝璟笑道:我不認識他,不過他下個月要來白府,給白老爺子祝壽。 李元恍然:我懂了,你是要排一出戲,然后堂會那天拿去恭賀白老爺子,討個彩頭也不對啊,那和尚大家有什么關(guān)系? 謝璟道:玉成社沒有武生,尚玉樓唱老生和花臉拿手,武生全靠當?shù)匚湫薪枞?,這里有現(xiàn)成的一群小猴子,他不會不用。 李元有些遲疑:那若是尚老板他自己從省府那邊租借了武生帶來呢? 謝璟果斷否決:不會。 尚玉樓那人鐵公雞一只,一枚銅錢掉在地上都要扒開磚縫去找,從省城一路過來數(shù)日奔波,要他補貼武行那些銀錢,他才不肯。當年他跑武生,去的最多的就是尚玉樓那邊,那位恨不得掐著懷表算時間,只是尚玉樓對武生也關(guān)照,知道武生們要賣力氣演出,每餐都會特意加些rou。至于尚老板本人,則跟著一起吃大鍋飯,米飯里有勺rou湯都美滋滋。 尚玉樓不抽不喝不嫖不賭,生怕壞一點嗓子,這位尚老板每日比其他人多的也只有開場前一碗粥,潤潤嗓子。 謝璟就沒見過唱戲那么好,還能把自己唱那么窮的一位。 李元雖還有疑惑,但謝璟這么說了,他就沒再多問,只坐在一旁指導(dǎo)那些小光頭。到時候上了妝,帶上猴兒帽,就瞧不出是小光頭來了,如今這么一個個滿地滾倒是還有幾分活潑可愛。 過了一會,謝璟忽然開口問道:現(xiàn)在讓你看戲,行么? 李元反應(yīng)片刻,眼睛瞧著謝璟猜著他的意思答話:還行,其實唱戲也不是全都是苦的,我瞧見他們,就想起我小時候了,那會我還常溜出去找你摘榆錢。 謝璟不擅長安慰人,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命大,以后的好日子還長。 李元只恨那半塊磚頭沒早兩年砸下去,聽到謝璟安慰的話,小心藏起心里那一點鋒利的爪子,怯怯點頭跟著道:是,以后的好日子長著了,過去都過去了,現(xiàn)在和以后才是要緊的。 謝璟對他這么快振作起來很滿意,李元比他想的要堅強許多,能走出來才能享受當下,不委屈自己。 李元留神看著謝璟的反應(yīng),眼睛追著他,謝璟笑,他就跟著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也笑了。 李元覺得這樣可真好。 像是站在最前排不,就蹲在戲臺的一角,一邊擦著細柱欄桿,一邊抬頭就能瞧見一身銀甲的角兒站在正中央,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他見過最好看的就是趙子龍,亮銀槍,鳳翅盔,一身白袍鎧甲,少年英雄,戰(zhàn)無不勝。 謝璟就是他心里的趙子龍。 謝璟不便露出自己懂戲的模樣,讓李元在這里指點,自己回去給黃明游送飯。 黃先生自從九爺一行離開青河縣之后,更是待在家中,連東院都不來了。他從省府來的時候帶了三輛馬車,車上裝的都是書,如今落腳之地也只留了一張床鋪和書桌的位置,其余地方全部都安置了書架。之前書桌上還能供人喝茶對弈,此刻不論桌上還是鋪著毯子的地上,全都堆滿了書。 黃先生就坐在這堆書里,一手拿著那只石虎,一手不住翻書,放下一本又立刻拿起另一本,他瞧見謝璟過來立刻道:小謝來的剛好,快,把門口那本《后鑒錄》遞給我! 謝璟給他拿了書,想找一塊地方放下食盒都找不到,只能把盒子暫且擱在床鋪上:先生,先吃飯吧? 黃明游拿著書眼睛盯著一目十行,全然投入進去,壓根就沒聽到謝璟說了什么,只答:啊,好。 謝璟等了片刻,又輕聲喊了一遍,這次黃明游已聽不到其他聲音了。 謝璟低頭看了一眼,散落的書籍里攤開了竟有半數(shù),離他最近的就是一本《鹿樵紀聞》,剛打開翻了幾頁的樣子,黃先生用一支毛筆夾在書頁權(quán)當做了記號,估計是得了靈感,又去翻看其他書了。 謝璟不便打擾他,把飯菜放下,出去問了伺候的小廝,叮囑他道:你好好照看先生吃飯,若他現(xiàn)在不想吃,就先不要打擾他,飯菜涼了就去東廂找寇姥姥要一份,那邊爐子上熬了rou粥,先生什么時候餓了,你就什么時候去端來給他吃。 小廝答應(yīng)了一聲,又道:九爺臨走特意差人吩咐過,已留了銀錢,不讓晚上去打擾姥姥休息,囑咐我們買些吃食,定不會餓著先生。 黃明游查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足不出戶,翻遍古籍,依舊沒有找到關(guān)于石虎的線索,但不知為何,總覺得瞧著眼熟,只差一線就能參破秘密。 那就差了那么一線。 黃先生悵然走出院子,洗澡換了身衣服,打算去附近書店逛逛。 一個月廢寢忘食,黃先生身上衣服都大了一圈兒,走在路上的時候習慣性摸摸小肚子,手感都不如之前,他心里忍不住嘆了一聲,石虎的事兒解不開,他飯吃起來都沒以前香了。 青河縣地界小,僅有的幾家書店里也沒什么好逛的,那些書黃明游要么就是已經(jīng)看過,要么就是瞧不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走了出來。他打算去東院看看,九爺雖不在家中,但東院的書也不少,而且九爺好收藏,或許能瞧見什么想起點端倪,對石虎有所幫助。 黃明游剛走到東院,就瞧見謝璟扛了一只木箱在往外走,好奇問道:小謝,這是去哪里? 謝璟放下木箱,跟他問好:先生出來了?我去后面戲臺那,白家老爺過兩日大壽,家里搭堂會,我去幫忙。 黃明游瞧他額上掛了薄汗,連忙伸手:我?guī)湍阋黄鹛?,你這一個人也呃!黃先生憋紅了臉也只顫顫巍巍抬起一個角,試了兩下又給放下了,悻悻道,算了,你自己抬罷。 謝璟利落扛起來,還在問他:先生也去看看嗎,今天戲臺上排到猴戲,很熱鬧。 黃明游左右沒什么事兒,就答應(yīng)下來,跟他一起過去了。 路過花園的時候,里頭姹紫嫣紅,一排排垂柳葉子油亮碧綠,葉片已全然舒展開。黃先生眼睛落在上頭,忍不住感慨:花都開了這么多了啊。 謝璟笑了一聲,道:是,先生埋頭讀書已有二十七天。 黃先生是在九爺離開之后,就沒踏出房門。 他也有二十七天沒見著九爺了。 后院,戲臺上。 已經(jīng)有一幫小猴子,在那熱熱鬧鬧大鬧天宮了。 下頭布置得基本妥當,謝璟放下箱子,取了里頭的道具遞給那幫孩子,又給黃先生搬了一把太師椅過來,找了最好的陰涼位置,讓他舒舒服服坐在那里看。 黃明游平時也愛看戲,瞧了一會問道:這演的是《白猿救母》? 鑼鼓聲太響,謝璟俯身靠近:是,不過改了些地方,選了里頭最熱鬧的一段,改叫《白猿獻壽》了。 黃明游點頭笑呵呵道:改的不錯,應(yīng)景兒!他拿手比在嘴邊,大聲問謝璟:不過這猴戲太熱鬧,白家老爺愛看嗎 謝璟:無礙,我打問過了,白老爺和二少爺同一天的壽辰老爺不愛看,二少和那般半大小孩肯定捧場。謝璟話還未說完,就聽得身后有人喊他名字,他耳朵靈,聽到一聲就回了頭,白明禹穿了一身嶄新長袍,就站在他身后。 二少爺大約是剛跑過來,氣息還不穩(wěn),臉也有些紅,站在那吭哧半天道: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