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要是我遇到自己也辦不到的事，我就回來求人。

    求誰？

    謝璟沒說話，轉(zhuǎn)頭過去看他，黑亮的瞳仁里只倒映著九爺自己，答案呼之欲出。

    白九爺瞧著旁邊坐著的少年眸子發(fā)亮，含著隱隱得意，大約這孩子覺得自己已夠含蓄，但在九爺瞧來，卻是有了依仗在炫耀什么一般，得意的尾巴都恨不得搖起來。

    過來。

    爺？

    九爺沒說話，低聲笑著揉了他腦袋一把，把那軟乎乎的頭發(fā)都弄得蓬松翹起來一撮兒。半晌之后放開他，對他道：不用買什么金箔，你不懂這些，過兩日我和黃先生過去瞧瞧，他對古董一類頗為精通，讓他給看看如何修復(fù)。

    謝璟有點(diǎn)驚訝：爺也去？

    九爺手指敲敲桌面，學(xué)他驚訝：怎么，就興你每天來我的東院，不許我去看一眼你的小東廂？

    謝璟抓抓頭，倒也不是。

    只是他那邊比較簡陋，家具都沒兩樣，一邊嘴里答應(yīng)下來，一邊琢磨著趁今天不值夜傍晚時候就要出府去買些木椅板凳才好。

    第31章 石虎

    謝璟住的東邊小廂房里也沒什么藏著掖著的東西，搬來不久，東西少且收拾得干凈，看起來十分簡潔。

    九爺開口說要過來，家里自然準(zhǔn)備了一下。

    兩日后，九爺和黃明游一同拜訪，隨行還帶了一位金匠，背了厚重的工具匣子，垂手站在一側(cè)。

    小東廂收拾得窗明幾亮，堂屋八仙桌兩側(cè)放了兩把嶄新的木椅，桌上擦干凈已擺好茶水和兩盤干果，顯然是精心為客人準(zhǔn)備過。

    九爺坐在一旁喝茶，而黃明游則客客氣氣地麻煩寇姥姥把那尊小佛請出來。

    寇姥姥抱著黃銅小佛出來，鋪了干凈的一層手絹兒，才把它小心放下，感激道：有勞先生了。

    黃明游圍著佛像轉(zhuǎn)了兩圈，手里捏著胡須，努力斟酌措詞：這個，這個佛像，可是老夫人花重金購入？

    寇姥姥道：當(dāng)不得老夫人三個字，不過是個莊戶人家，先生喊我一聲寇姥姥便是。她看了那小佛，眼里帶著慈愛，感嘆了一聲，花了多少我也不大清楚，這是我曾經(jīng)服侍過的一位小姐送的，小姐心善，送了好些東西呢，只可惜我?guī)еZ兒一路奔波，好些都在路上變賣了，只剩下這一件，我舍不得賣，隨身帶了十多年啦。

    黃明游說話更小心了，一雙小眼睛看看小佛又看看寇姥姥，又問：那敢問姥姥和那位小姐的感情，如何??？

    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待我極好，說是恩深似海也不為過。

    黃先生沉默。

    片刻后，黃先生咳了一聲道：這佛像做工精良，實(shí)數(shù)上乘佳作，不急，讓我再瞧瞧。

    謝璟端了一盤剛切好的西瓜放在桌上，一邊抬頭去瞧黃先生，嘴角揚(yáng)起來一點(diǎn)又很快恢復(fù)如常。

    他昨天也仔細(xì)研究過那尊小佛，他幼年時經(jīng)常陪著寇姥姥跪拜，倒是記得幾分，但是這么多年過去還是頭一回再握在手中，已經(jīng)和記憶里被香火煙氣環(huán)繞的樣子不太一樣了。這小佛是仿宋的構(gòu)造，但料是新的，并不值什么，只是一份念想寄托罷了。

    九爺瞧見西瓜想起什么，拿了一塊遞給謝璟：給你吃。

    謝璟習(xí)慣性接過，捧在手里吃瓜，看黃先生怎么糊弄老太太。

    黃明游經(jīng)常吃寇姥姥做的菜，這會不好隨意開口，如果是花錢買的也就罷了，他還能教寇姥姥如何分辨以防下次上當(dāng)受騙，但這偏偏是人情送的還是恩深似海那種。黃先生犯了愁，可那小佛落在他眼里實(shí)在是工太淺了，想夸都得使勁轉(zhuǎn)著圈找優(yōu)點(diǎn)。

    黃先生搜腸刮肚想了一番之后，終于挺著小肚子開口贊美道：老太太您看這邊，佛像rou髻，額廣頤圓，身后為形狀少見的葫蘆形背光，嘖嘖，依我翻看文獻(xiàn)多年的經(jīng)驗(yàn)來說，這是典型的北宋銅器。

    寇姥姥驚訝：北宋銅器？

    對，但也不全對，這北宋佛像多為銅石瓷金木，而且儒佛糅合，風(fēng)格獨(dú)特，你再看這里啊，這材質(zhì)用的也新，應(yīng)當(dāng)是集先人和當(dāng)下之大成

    謝璟嘴里的瓜差點(diǎn)噴出來，連咳幾聲。

    黃明游談古論今，背了一串書，也不等寇姥姥再問立刻就喊了金匠過來：來來，這個金蓮底座，瞧準(zhǔn)了修，我看過了，沒什么問題。

    那金匠只是干活的，剛才聽到黃先生那一大段已經(jīng)對小佛肅然起敬，此刻顧慮重重，不敢上前：先生，我就是一個手藝人，可我從沒修過這么貴重的寶貝，這萬一要是給弄壞了小人賠不起啊。

    黃明游吹胡子瞪眼：怎么會壞，它是個銅的，你平日里都修的什么？

    回先生的話，小人平日里只修些金銀首飾，那些都是俗物，即便壞了融了再打就是，您這

    照著你以往的做就行，加補(bǔ)蓮座也不是什么難事。

    金匠顫顫巍巍走過去，捧著那小佛小心翼翼修補(bǔ)。

    修補(bǔ)的時間慢，寇姥姥看了一陣，也不懂這些，就去準(zhǔn)備飯菜留九爺他們一行吃飯，黃明游自然樂意，腆著臉還點(diǎn)了一道鐵鍋燉大鵝，他來的時候都準(zhǔn)備好了，特意掐著飯點(diǎn)讓人送了食材過來，如今雪白的大鵝剛好送到寇姥姥廚房中。

    黃明游瞧了一眼匠人，看著還有一段時間才能修好，又轉(zhuǎn)頭問九爺：這邊估摸還要等到晌午，不如我們殺一盤？

    九爺沉吟一下，道：下棋倒也無妨，就是我和先生棋逢對手，恐怕一時半會也下不完，前段時間我聽小璟兒說他對棋道頗為向往

    謝璟沒等他說完，立刻提著半空的茶壺道：我去廚房幫姥姥做飯，看看鵝好了沒有。

    九爺喊他一聲，跑得更快了。

    黃明游坐在椅子上看著謝璟背影，美滋滋道：九爺瞧，這孩子還害羞上了，小謝什么都好，就是太靦腆，他呀太敬畏我了，跟我都不大親近。

    九爺點(diǎn)頭道：是，不過靦腆些也好，比季良好些，他一來就吵得我頭疼。

    季良是白明禹的小字，家里父親兄長最初也喊了幾年，往往因?yàn)榘锥?shí)在太頑皮，氣得白老爺拍著桌子喊臭小子，更多時候家里都是連名帶姓的喊他，跟威脅似的，不過沒什么用，這位小爺打不聽罵不怕，該如何，還是如何，像是大鬧天空的小猴子，讓人又氣又笑。

    黃明游也呵呵直笑，一邊喝茶一邊搖頭：一個性子跳脫，一個就太穩(wěn)，要是兩個人合在一處就好了。我瞧著白二少也是棵好苗子，雖然讀書不成，但心眼靈活，而且人忠義，您是沒瞧見他在學(xué)堂里一呼百應(yīng)的架勢，他要是哪天逃課，族學(xué)里得空了一大半，都跟著他跑呢！

    小廚房。

    謝璟幫著寇姥姥擇菜做飯，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就是不想回堂屋。

    寇姥姥催他好幾遍，不讓他這么怠慢貴客，謝璟這才一步三挪地走回去，快到的時候還特意從窗戶那邊張望了一下，瞧見八仙桌上沒有棋盤這才進(jìn)去，用手里剛提來的一壺?zé)崴o兩位爺添水續(xù)茶。

    八仙桌兩側(cè)，九爺已經(jīng)把話題岔遠(yuǎn)了，談到了宋代的佛教。

    黃明游一肚子學(xué)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千年前的事兒說得同幾年前親身經(jīng)歷一般，他出發(fā)點(diǎn)也和別人不同，正史野史都頗為精通，還最擅長把這兩者之間結(jié)合起來，從細(xì)微末節(jié)處去探討推敲，聊起來十分帶勁：說到這北宋佛像金身，那可就不一樣了，傳聞當(dāng)年好些得道高僧圓寂尸骨封在其中，骨骼皮囊具在，后世有人無意中得到特意上報(bào)，明史中記載有例可查，只是上頭寫的卻不完全和民間傳聞一樣，金佛半殘，可以窺見一二，皮囊尚在，卻以經(jīng)書為骨填充，一碰即為齏粉碎屑，只能勉強(qiáng)辨認(rèn)得出上面幾個字，因是金粉寫得，故而再見天日的時候耀目如新

    他這邊說著，那邊金匠也不知道碰了哪里，佛像金蓮法座忽然松動哐啷啷一聲落到了桌上，緊跟著佛像內(nèi)部掉落出石塊大小的東西，滾在地上，被陽光照得刺眼。

    那金匠嚇了一跳，一下就沖著佛像跪下來，嘴里喊著佛舍利不住地磕頭。

    黃明游立刻起身，三兩步走了過去，先是看了一眼，緊跟著就掏出一方手帕把那小石塊撿起來，隔著手帕擦了幾下皺眉道：不是舍利，是涂了金粉。

    九爺和謝璟也走過去，謝璟懂得不如他們二位多，他所學(xué)都是九爺教的，只陪在他們身邊聽著。

    九爺和黃先生探討幾句，壓低了聲音卻只見黃先生搖頭，黃明游沉吟片刻道：小謝，去取一碗清水，一碗漿糊，一把匕首來。

    這些小廚房都有，謝璟很快把東西拿來。

    黃先生又從金匠的匣子里拿了細(xì)砂紙，小心一點(diǎn)點(diǎn)恢復(fù)原貌，上頭不止有金粉，還有青苔，底下的東西被遮擋的原貌一點(diǎn)點(diǎn)顯露出來，竟然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石虎，昂首挺立，張口咆哮的模樣都雕刻出來。

    黃先生拿著左右看了，皺眉道：奇怪，這東西倒是上了年份的，你們看看。他把東西連同手帕一起遞過去，讓九爺和謝璟一同看了，佛像不是北宋的，但這石虎至少有個一兩百年的光景，我一時還看不出它的來歷，還需要再瞧瞧。

    謝璟看完之后，又轉(zhuǎn)身去看佛像掉下來的蓮花底座，上頭空無一字，又拿起小佛仔細(xì)看了，嚴(yán)絲合縫并沒有其他印記。

    九爺過去幫他看了一遍，道：確實(shí)沒有其他物件了，這里空著的地方應(yīng)當(dāng)是后來挖空從蓮花底座塞進(jìn)去的，他指了痕跡給謝璟看，教他辨認(rèn)，這里有一道暗縫，但被蓮臺包裹住，除非破開蓮臺，便看不到里頭的東西。至于那枚石虎，如果你放心的過，就讓黃先生拿去幫你再看上一陣。

    謝璟道：當(dāng)然信得過，還要多謝先生幫忙解謎。

    黃明游一連看了好一陣，嘖嘖稱奇，他拿那只小石虎對著陽光瞧了片刻，除了摸著有些粗糙硌手，一時半會也沒看出什么。

    黃明游除了學(xué)術(shù)，就是對古董癡迷，因?yàn)榇е粋€謎團(tuán)一樣的物件，一時半會吃飯也不香了。

    寇姥姥聽得佛像里頭還有東西，有些驚訝，但在知道是一只小石虎的時候神色茫然，猶豫道：這，就算是小姐放進(jìn)去的，那璟兒屬馬，應(yīng)該放只小馬進(jìn)去呀。

    黃明游聽得她這么說，樂了：九爺?shù)故菍倩?，但不是這么算的，我瞧著它模樣總覺得有幾分熟悉，還得再細(xì)細(xì)探訪古籍。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之體面人篇：

    黃先生：姥姥，小佛買的貴嗎？

    寇姥姥：應(yīng)當(dāng)貴，別人送的。

    黃先生：送的人關(guān)系好嗎？

    寇姥姥：可好了！

    黃先生（擄袖子）：那我可就放開了吹了啊。

    第32章 白猿獻(xiàn)壽

    黃先生在寇姥姥這里用過午飯，就拿手帕包裹住那塊小石虎，連同佛像一起帶回去打算仔細(xì)研究。臨走的時候黃先生還喊了金匠同行，對寇姥姥保證道：待我研究完，一定完璧歸趙，保準(zhǔn)兒修得跟您以前拜的一個模樣。

    金匠誠惶誠恐，肩上擔(dān)子很重，苦著臉并不是很想跟黃先生同去，被拽著出門了。

    九爺在這里吃過飯，便回去，謝璟隨同一起離開。

    路上的時候，九爺問他：你對家里人可還記得什么？

    他說得委婉，但謝璟聽得出，笑笑道：爺不用擔(dān)心我，我從小就跟著姥姥，打從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父母，姥姥很少提他們，偶爾說起我娘，說我娘是個大善人，性格好，人也聰明，我背書快是隨了她。他頓了一下，又低聲道，姥姥她從一開始就跟我說了，她說我在這個世上已沒有親人，但在我心里，姥姥就是我親人。

    九爺見他低落，手中折扇晃了晃，輕輕敲了他腦袋一下。

    謝璟愣了下，就被九爺牽過手，那把折扇落在他掌心。

    以后有我。

    白府到了，馬車停落。

    九爺先行一步，下了馬車。

    謝璟低頭看著折扇，這是九爺?shù)男聦?，剛收來一段日子的名家折扇，扇墜是拇指大的橄欖核，上頭雕了十六童子嬉戲圖，只這一枚，千金難求。

    他沒看那枚核雕，還是握著感受上頭前一位主人的溫度，又抬頭看看猶在晃動的車簾，心口發(fā)燙，那份兒熱度一直蔓延往上，眼眶微微發(fā)熱。

    黃明游拿了小石虎回去邊翻看古籍邊研究，一時半會沒什么進(jìn)展。

    另一邊，黑河酒廠則進(jìn)展順利。

    從初夏至今，新老廠房合并之后，原來那些伙計(jì)已經(jīng)逐漸學(xué)會使用機(jī)器，開足了馬力，一晝夜最大的時候可制造白酒三百余桶。

    酒廠用的是大木桶，一桶白酒五十斤重，算下來便是一萬五千余斤。

    要是這樣生產(chǎn)三個月，比之前整個黑河所有商號全年的酒加起來還要多，一眾人興奮至極。

    黑河本就是一條方便水路，上游左岸有小島，可做停放船只的天然船塢，這一來不僅方便了酒廠原材料的進(jìn)出，更是為對俄國銷售產(chǎn)品提供了方便途徑這么多酒，也只有俄國人能全盤吃下，他們無酒不歡，尤其喜歡烈酒。

    酒生產(chǎn)出來不難，難的是賣。

    白家同邊境港務(wù)局的官員熟悉，幾番商談之下，竟同意一同出發(fā)去對岸俄國商貿(mào)小城訪問。

    這次出行不同平時，隨行從簡，白容久帶人斟酌挑選，除去張虎威等三名護(hù)衛(wèi)，其余則帶了一名精通中俄兩國語言的翻譯，以及一位經(jīng)營酒廠多年的管事。俄國人同其他國家貿(mào)易也不甚相同，他們交易只認(rèn)人，不怎么認(rèn)廠，白家在黑河的三家酒廠合并，名字自然也全用了省府的名號，帶一位常年同洋人打交道的管事過去，也方便許多。尤其是這管事對交易諸事十分熟練，俄國話也會說上幾句，忙起來也可充當(dāng)翻譯。

    謝璟幫著收拾行李，有些不舍。

    九爺瞧出些許，他臨走之前給謝璟找了個差事。

    被帶來的是一幫孩子，大約有十來個，最大的估摸著九歲，小的六、七歲左右，穿著補(bǔ)丁衣裳，統(tǒng)一剃了光頭，小和尚一樣被推到謝璟面前。

    九爺?shù)溃哼@些是破廟結(jié)案時救出來的幾個孩子，我這次大約出去一個多月，想著你左右無事，就把他們托付給你。

    謝璟問：爺要留下他們嗎？

    九爺看他一眼，不答反問：人是你救的，去留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