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方繼武等父親酒醒了,勸了幾句,得到的依舊是一個巴掌,還有幾句冷嘲熱諷:你小子吃我的,喝我的,怎么還想管起老子的事不成? 方繼武沉默一陣,捂著臉道:爹,我也想去看看。 方吉安看他片刻,只當這一巴掌把兒子打轉了性子,咧嘴笑道:這才對,走,爹帶你去看看咱家新的店鋪,你好好兒的,別跟著那個王敬秋一樣,讀書把腦子都讀傻了,這人活一世,我算是看透了,手里有錢才能過幾天好日子。 方繼武跟著去看了新店面,果然氣派,只是柜上陳列擺放的一壇壇燒酒卻不再是熟悉的樣子,而是換了新包裝。 新瓶裝舊酒,咱家的秘方,讓孫掌柜拿去負責釀造,以后咱們就吃干股,等著分紅就成了。方吉安帶了幾分得意,把這幾天的事同兒子說了一遍。 方繼武一直安靜聽著,并未作聲。 不多時,店鋪有人拜訪,進來的正是日本商人伊藤。 方吉安帶伊藤去了二樓小間談話,方繼武陪同左右,垂著手站在父親身后。 伊藤很會說話,態(tài)度恭謙,即便是對著方吉安這樣的小人物也做出聆聽的姿態(tài)。這讓方吉安十分滿足,他彈彈煙灰道:你說的商號那邊,我也去過,也沒什么新鮮,不過是有些新開的面包坊、咖啡店、香腸鋪之類,我們老爺子還在的時候,那邊幾家都是由我送的酒水。那會一入冬天兒可冷,凍得人腳趾頭都要掉下來 伊藤道:是,有些聽聞,也因為這樣我給方掌柜帶了份禮物,這是上好的旱獺皮大衣,連同護膝和皮靴一共兩套,還請方掌柜笑納。 方吉安雖然眼饞,但卻沒收,他心里有數(shù),他的那點秘方不值得這些。 伊藤坐在那里喝了幾杯茶,從存放燒酒的枝條缸簍聊到了今年新下的糧食,高粱、小麥,他對今年的雨水都十分了解。 方吉安打哈哈道:是,今年陽光降雨都好,土地也肥,咱們這是沒什么,不過聽說省府遭了水災,估計今年的糧食不好收購吧?那邊養(yǎng)的人也多,需要的量大,伊藤先生想不想買進點大豆高粱什么的,轉手高價賣一手?即便不是省府,好像英國人也要訂購好些大豆呢。 伊藤坐在那搖搖頭,微笑道:今年高粱豐收,適合釀酒。 方家釀造的燒酒里,有一款烈性的,主料就是高粱。 方吉安坐在那磕煙灰,并未接話。 伊藤又道:方掌柜,新機器這幾日就能運到,還是三套,但你覺得只這六套蒸餾設備能釀造出多少酒水?他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暗示道,投資酒廠,可大可小,比如選擇相應機器設備投資一個小型酒廠,所需不過兩三萬銀元,當然也有投入五萬銀元的,總投入上限一般不會超過十萬銀元方先生可再斟酌一二。 方吉安道:隔行如隔山,你不過是賣機器的,對釀酒還是不懂,我們要做的釀酒預算可不止是機器,你打問過今年糧食價格沒有?又想過販賣到哪里去,這些都弄清楚了嗎? 伊藤道:是,我從未釀過酒,一直對能學到真正的釀酒技術十分神往,我廠的技師們也盼想在您這里親自體驗cao作釀酒過程。 方吉安抬眼看他,心里咯噔一下。 伊藤臉上依舊掛著初見時的微笑,但多了幾分運籌帷幄:錢和設備上您不用擔心,我們有自己的大型酒廠正在準備籌建,至于機器則是從德國運來,全套的蒸餾設備,完全可以滿足需求,我想我們可以合作。只是,如果按照你和孫掌柜給的配方,大批量釀造出來之后,您覺得這酒賣得如何? 方吉安額頭冒了冷汗,他這才聽出來,對方有備而來,扔出來的是塊rou,但rou上掛著勾子,手里攥著長線,就等著人張口咬下去。 伊藤道:我聽說您和黑河酒廠的方玉柔女士是至親,那她酒廠里的 方吉安忽然回頭呵斥道:繼武,你先出去!把門帶上,我有話同伊藤先生講。 方繼武腳步略頓一下,又被罵了一句,轉身帶上房門的時候只看到陰影處被漸漸遮掩的父親,和他們越來越淺的交談聲。 第43章 混酒 方吉安看到餌料,也看到那條牽在日本商人手里的魚線,猶豫再三,咬勾不實。 但他全副身家已攙和進去,對方并不擔心他能逃掉。 入夜,伊藤又獨自前來拜訪,在方家門前盤桓多時,終是踏入了方吉安的家門。 之后幾天,孫掌柜帶了其他幾個面生的人來方家,接觸頻繁。 黑河酒廠。 北地夏季短暫,盛夏之后幾場雨水落下,八月初便開始涼了。 白容久帶了人在這里住了幾日,品嘗方玉柔新釀出來的酒。 此次除了第一批交付的酒水以外,還分了一部分燒酒送去省府,另外剩下的幾只木箱里放著的則是醫(yī)用酒精。 方玉柔按照九爺?shù)姆愿?,特意定制了一批透明玻璃瓶,不拘工藝如何,一定是清澈透亮的,裝好了放進去。她釀酒多年,但這種西醫(yī)用的東西卻是第一次制作,總擔心哪里出錯,待九爺一來,就迫不及待拿了樣品過去。 白容久正在廠子里查看機器,同那位德國工程師說話,謝璟跟在后面拿了一件薄披風。 方玉柔站在不遠處等著,她雖在廠子里忙活,但不大同洋人說話,瞧著九爺在忙就招招手叫了謝璟過來,笑著同他講話:小謝,好些時候沒見你,還以為九爺真舍得把你送族學里去念書了呢,聽說那邊請了一位洋人當老師? 謝璟道:是,省府那邊送來的一位英文老師,有幾位學生功課很好,留下加了課。 方玉柔道:喲,那可真是稀罕,你沒再跟著多學些日子? 謝璟道:去旁聽了幾天,也沒聽懂多少。 方玉柔拿手絹遮在嘴邊笑,輕聲道:依我說,你跟在九爺身邊學的更多。她頓了一下,又小聲打問道,聽說九爺要去省府,這次要走多長時間? 謝璟道:還未定下,或許幾日就回。 兩人正說著,就看到那個德國工程師滿面笑容地走了,路過的時候還摘了帽子沖方玉柔行禮,他離得太近,方玉柔嚇了一跳連往后退了兩步。 白容久在后面道:不礙事,他同你開玩笑。 方玉柔在酒廠工作多年,比其他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女子更大方爽利一些,笑著道:是我還沒習慣,這冷不丁瞧見他眼珠子是藍的,心口就發(fā)慌。她往前走了幾步,讓身邊的人捧了托盤過來,上頭放著幾種酒水,最邊上則是一瓶大肚小口的玻璃瓶,用軟橡皮塞堵了封口,九爺,按您的吩咐這月的酒水已裝箱送上貨船,這是第二宗準備釀造的燒酒,還有您要的醫(yī)用酒精。 白容久先拿起那瓶醫(yī)用酒精打開聞了聞,又觀察了一下成色,對她道:派人送兩瓶去給林醫(yī)生,他是西醫(yī),應當懂這些,若是他點頭了再裝箱送往省府。 方玉柔這才想起還有一位現(xiàn)成的西醫(yī)在,答應一聲,喊伙計去送。 伙計來取那兩玻璃瓶的醫(yī)用酒精的時候,地上有些滑,他手里拿著東西轉身沒走穩(wěn)差點摔倒,還是謝璟手疾眼快托了瓶子一把又扶住了人。 方玉柔訓斥了伙計兩句:也不仔細些,整日毛手毛腳! 謝璟道:我送他去門口。 方玉柔答應了,又問九爺:這里都是機器,人多路也滑,九爺不如去二樓辦公室?坐著歇一會也好。 白容久道:沒事,我瞧瞧機器。他視線落在一旁人舉著的托盤上,問道:這是新釀的酒? 是,方玉柔知道他時間緊,拿小杯倒了四五杯出來一字排開,九爺嘗嘗看?這里頭有新學的方子。 白容久拿起開頭一杯,放在鼻尖聞了下,又淺嘗一口,是黑河酒廠一貫的水準,用了上好的原料和優(yōu)質(zhì)泉水,酒香醇純正,入口醇厚,余味回甜。余下幾杯也不錯,淺嘗之后口感層次略微不同,但香氣總是一樣的,帶著獨特悠長風味,是方家不傳秘方里的一大特色,待喝到最后一杯的時候,剛一入口,就覺性烈。 方玉柔問道:九爺覺得這酒如何? 白容久慢慢咽下那一杯,道:威士忌。不是釀造酒,應當算是蒸餾而成,洋人的配方和我們有些不同,口感尚可。 方玉柔道:這是孫家的酒。 長山酒廠的孫家? 嗯,這孫家倒是有點意思,知道燒酒和咱們拼不過,換了新式的酒水。孫掌柜前段時間進了好些日本機器,大約拼不過想換條路,也算是個辦法。 恐怕沒那么簡單。 方玉柔笑道:是,什么都瞞不過您。前些日子孫掌柜請了好些人來,說是要開什么業(yè)界討論會,大家共同商討,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就是互相來車間瞧瞧,我按您吩咐的,讓他們看過了機器,那孫掌柜還不知足,連陶儲缸都遠遠瞧了,恨不得盯著咱們手把手釀一遍。我當然也不肯吃虧,讓廠里的大師傅帶著幾個徒弟去孫家那個釀酒廠里也轉了一圈,反正他自己說的,這叫參觀!您猜怎么著,孫掌柜那些日本機器跟我們的相仿,但也不太一樣,多是蒸餾設備,造的叫什么威士忌酒,工序簡單著了,咱們廠的大師傅看一眼就記在心里,這不已學回來了。 白容久是商人,對釀造并不精通,只問她需不需要人手多加戒備。 您派來的人已夠用,現(xiàn)如今酒廠和鐵通一般,外人輕易進不來。方玉柔解釋道:爺不必擔心,我方家在北地釀酒也不是一日兩日,用的原料和工序并不怕他們瞧見,即便他們學了一模一樣的,也釀不出我手里的味道。 這是為何? 皆因曲母不同。 方玉柔手里最大的依仗,就是曲母。 洋酒不發(fā)酵,多用配置、蒸餾,但華國的白酒卻要加入酒曲。這一來為了釀造出更好的白酒,二來是加速釀酒的過程,黑河諸家酒廠都懂這份兒道理,各家酒曲配方大同小異,無非就是糧食、曲母和水,十分簡單。 但最關鍵的就是這曲母。 方玉柔手中的曲母是家中傳下來的,經(jīng)過多年篩選優(yōu)化,里頭加了藥草,但絕嘗不出一星半點的藥味不說,釀出的酒還帶了特殊香味,也正是這秘傳手藝,才獨占鰲頭。這種風味的燒酒,也只有此處才有,稱得上是北地三省一絕。 孫掌柜想了許多名目,想要一睹真容,但看到的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最核心的半點接觸不到。 不但如此,還偷雞不成蝕把米,讓方玉柔手下的大師傅學了一招。 那孫掌柜還想唬我,把程序說得繁雜無比,配置不說,還要陳年,去參觀的大師傅一眼就瞧出真章,回來之后用了自家調(diào)配方子,用了幾種陳釀混配,我嘗著不錯,不過我也只在北地待過,對洋酒不懂,爺您再把把關?方玉柔又倒了小半杯,遞過去。您走南闖北見識多,而且省府的老太爺也善飲酒,我們只管釀酒,這酒的好壞我們可說不準,全憑外頭人定呢! 她說的謙虛,九爺拿了杯子細品之后,點頭道:確實不錯,年份成色,還需細調(diào)。 對,我也這么想的,孫掌柜當時拿出來的那一瓶洋酒就是琥珀色,透亮兒的。 上回說的啤酒如何? 還算順利,九爺有空不如一同去看看? 也好。 謝璟送下伙計,瞧著他仔細把那兩瓶醫(yī)用酒精裝好帶走,這才小跑回了廠房里。 只是找了一圈,也沒瞧見白九爺?shù)纳碛埃B著問了幾個人之后,才問到一個知情的,對他道:九爺?九爺剛才同方掌柜的去品酒,咱們這位爺可真是海量,舌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挑剔,一星半點的不同都能嘗的出,咱們廠里釀酒的大師傅都服了,現(xiàn)陪著去品嘗啤酒原釀。 謝璟心里咯噔一下,爺又喝了啤酒? 是啊,那么大一杯,小謝你是沒見著,之前喝燒酒的時候杯雖小,但品類多,咱們這最善飲的大師傅也不敢一氣兒嘗過來,換了旁人早醉倒了,九爺沒事兒人一樣,喝完了還能看機器上的洋文呢! 謝璟也不聽他繼續(xù)說,連忙起身去找。 廠房里機器多,隔間寬敞且大,最后是在一處機器和磚墻的夾角里找到了白九爺。 白九爺正站在那看機器上的洋文,視線專注,若不是單手扶著那一缸酒水,沒人知道他需要借力而站。 謝璟靠近,小聲喊他。 九爺轉頭看了他一眼,并未講話。 謝璟過去拉著他手,想帶他上樓,對方雙腳卻像灌了鉛,穩(wěn)穩(wěn)站在那沒有動,反而施力把謝璟拽了回來,皺眉問道:不是說上樓,怎么不走? 謝璟:爺? 九爺皺眉,動了動手,卻依舊把人抓得牢牢的,他垂眼看向握著謝璟的手腕,怎么都不明白想的和做的為何相反。 謝璟用力,但九爺力氣更大,紋絲不動。 謝璟心想,這位是真喝醉了。 白九爺安靜站在那里,一身白色長袍,頭發(fā)略微垂下遮住半扇長睫,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謝璟過去扶著他,九爺瞧了他一陣,慢慢松開撐在酒缸上的那只手,落在了謝璟肩上,謝璟未想過醉酒的人這般重,一時未能撐住,九爺那只手就滑落在他腰上,緊跟著人也踉蹌一步,坐在了地上。 謝璟低呼一聲,又連忙左右看了,盡量替他擋著:爺?您醒醒,我扶您回樓上歇著。 九爺坐在那里,瞇著眼睛,聲音同平時一樣沉著:好。 話雖這么說,卻抱著謝璟的腰沒起來,手勁兒不小,半寸未挪。 九爺疑惑:怎么不走? 謝璟哭笑不得,他倒是想拖著人起來,但他現(xiàn)在比九爺矮上一頭,力氣也沒這位大,壓根兒拖不動。 白家九爺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飲混酒。 若是白酒,幾斤都無妨,但只一點,絕不能攙著喝,這也是謝璟跟了九爺幾年后才知道的一個小秘密。那會兒是中秋,九爺高興,帶他去山上小住幾日,沒留神喝了許多混酒,大約是仗著自己千杯不醉,沒未放在心上,但也是那次,謝璟頭一回見識了喝醉的九爺。 九爺喝醉了也同別人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