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0)
不多時,王敬秋也來了族學,他換了一身新衣,剪了頭發(fā),看起來精神了不少,徑直走到方繼武身邊坐下。王敬秋身上有股傲氣兼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學堂里除了老師和黃明游先生,其余都不怎么看得上,也不結交旁人,只悶頭讀書,沉浸在書本知識里。 他唯一能說得上幾句話的就是方繼武。 倆人坐同桌已有三年。 王敬秋坐下跟他聊了幾句,問:你吃的什么? 方繼武大大方方給他看小口袋,拿了酥餅遞過去:我娘給帶的,嘗嘗? 桃酥餅背了一路,已經(jīng)碎成幾塊,王敬秋毫不嫌棄一連吃了兩塊,等吃完他就拿出自己的食盒,取了里面的烤鴨、燒rou和方繼武分著吃:你也吃我的。 方繼武拿了一塊烤鴨,王敬秋卻夾了最大的那只鴨腿給他,這才埋頭吃飯。 方繼武無奈道:你家中離族學不遠,不必每次都特意早來。 我是來讀書。王敬秋含糊道。這次沒考好,我爹雖然沒說,但我知道他失望,我得趕上去。 方繼武笑了一聲,不再多說什么,認認真真吃完了那只鴨腿。 王敬秋每回都先吃他帶來的一部分食物,好像這樣就不用去想任何理由,可以和同桌分享自己的飯菜。打從他們認識的第一天起,王敬秋就一向如此,尤其不擅長打交道,連做好人都是硬邦邦的,只對讀書一事拿出全部耐心和專注。 讀了一陣書,竟然破天荒瞧見了白明禹帶人過來誦讀。 白明禹自然是不讀書的,但他負責監(jiān)督,而被他監(jiān)督的正是這段時間成績突飛猛進的那幾個白家子弟,全都是被臨時抓來,苦著臉在背題。 兩邊劃了界限一般,互看一眼,自己學自己的去了。 王敬秋進步很快,慢慢把英文成績追了上來。 方繼武則放學之后,就收拾書包去東郊幫林醫(yī)生,因為幫著跑腿的關系,還無意中去了一趟謝璟家里。 謝璟剛回到家中,還未從馬上下來,一個拄著雙拐的少年正伸手接他的包袱,另一邊緊跟著就是林家的雙胞胎姐妹,一個伸手扶著那個拄拐的人,另一個則攙扶著寇姥姥,小嘴抹了蜜一樣甜,逗得老太太直笑。 方繼武提著藥箱走進去笑著道:謝璟,原來你家住在這里,倒是離著族學很近,怎么每天只去半日? 謝璟從馬上下來,道:我不過是個跑腿的,平時還有許多事要做,能有半日課聽聽已經(jīng)很好,你來有事? 林醫(yī)生交代我來給一位叫李元的人換藥。 李元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方繼武認真按照林醫(yī)生的囑咐,仍舊小心替他換了新的紗布,傷口大好,只是不要見水,可以的話仍舊靜躺,會好的更快些。 謝璟站在一旁,問道:你懂醫(yī)術? 方繼武有些不好意思道:剛跟林醫(yī)生學,只懂些皮毛。 謝璟又問:以后想學醫(yī)? 這次方繼武點頭,面上帶了幾分認真。 謝璟又跟他要了一片磺胺,碾碎弄成粉末,方繼武道:有誰受傷感染了嗎,我可以幫著瞧瞧。 謝璟道:十四傷著了,被馬鞍蹭了個口子。 方繼武跟著他出去,才發(fā)現(xiàn)他說的是院子里那匹馬,哭笑不得地幫著處理了傷口。那匹白馬高大溫順,腰臀部位有小印,落款白十四,背上被馬鞍劃破的地方已有些紅腫,清洗上藥的時候背上肌rou微微抖動,但四蹄依舊穩(wěn)穩(wěn)地,一點都沒動。 方繼武看了它一眼,這是母馬? 是。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馴服的,真聽話。 謝璟抬手摸了摸白馬寬闊的鼻梁,笑道:馬通人性,十四跟其他馬也不同,它救過我的命。當初他和九爺能活著回青河也有十四的功勞,若沒有這樣一匹馬,他們即便在雪窩子里撐過一夜,也無法支撐著去尋找村莊?;貋碇?,九爺就把十四給了他,謝璟親手照料,十四也和他很親,只是白馬太過溫順,若不是謝璟察覺微微異樣檢查馬鞍,或許它就一直忍耐著,并沒有半點驚動主人。 方繼武處理完傷口,因為天熱,就沒再用繃帶固定,只多留了一片磺胺給謝璟,這兩日先不要上馬鞍,明日我過來再幫著上藥,若是族學忙來不了,傍晚的時候就按照今天這樣碾碎涂抹傷口就成,問題不大,過幾天就好了。 謝璟同他道謝,收下藥,又從兜里掏了一塊高粱飴糖喂給白馬吃。 白馬蹭了蹭謝璟的手心,極為馴服,也依戀他。 方繼武沒有多停留,很快就又去找林醫(yī)生了。 謝璟也是來家中拿兩件換洗衣裳,過幾天九爺要外出,他也要同行,今天算是得了半天休沐假。 等他沐浴更衣出來,寇姥姥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飯菜。 謝璟左右看了,問道:就咱們三個人吃? 寇姥姥笑道:是,知非、知意她們回家去啦,兩個孩子來這幫著我蒸了一下午包子,我給她們帶了一小籃,也是可憐見兒的,家里就她們倆,不知道林醫(yī)生晚上什么時候從東郊回來。 李元擺了碗筷,道:等過段時間林醫(yī)生去省府就好了,她們可以去念書。 林醫(yī)生要走了?謝璟坐下拿了一個包子吃,他也去省府嗎。 是,聽知非說好像就是這個月底的事,省府要開一家醫(yī)學院,邀請林醫(yī)生過去當老師。 李元吃東西的樣子文靜秀氣,但速度一點都不慢,只是模樣依舊瘦弱風吹就倒一般,他一邊吃一邊跟謝璟說林醫(yī)生的事,盡數(shù)都講給謝璟之后,已經(jīng)順便咽下第三個包子了。寇姥姥蒸得包子大,跟張虎威的拳頭一般似的,一個個特別扎實,李元吃了這個又拿起一個,謝璟忍不住抬眼看他,李元誤會了,立刻搶著道:我不去念書,我也不愛念書啊,其他的一聽就頭疼,也就會點算術,小謝你讓我留下當賬房吧,我給姥姥管賬本兒。 謝璟道:醫(yī)學院要考試,不會輕易收人。 寇姥姥道:對對,前兩日林醫(yī)生過來的時候也這么說,人家還說要給推薦個其他學校,夸李元算術好呢,李元也不肯去。 謝璟看向李元道:你不必在意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如果有合適的,去讀書也很好,出路會更多。 李元靦腆笑笑:我就想在家,我覺得家里最舒服。 謝璟也不難為他,點頭道:隨你。 他自己也沒什么遠大志向,放著那么多條路,只愿意選在九爺身邊的這一條,情愿當個小管事,也沒什么理由去強迫別人做出所謂正確選擇。 正確與否,全在自己喜好。 若是可以,他愿意在九爺身邊當一輩子謝管事。 謝璟休假之后,牽著馬去了東院。 把白十四交給馬棚的人照看,自己提了些街上買來的新鮮果子先去了小廚房,小廚房里的大廚平日沒少從謝璟那聽菜譜有些菜他都不知道,但黃明游在寇姥姥那邊吃饞了嘴,又不好一直麻煩老太太,就來折騰小廚房里的大廚,大廚也只能去找謝璟求菜譜,這么一來二去,小廚房里的人跟謝璟特別熟,瞧見他提著果子來,連忙接過去幫著洗干凈,裝了盤。 大廚還在那夸:你說巧不巧,今兒白天九爺還說想吃口海棠糕,我尋思現(xiàn)在街面上海棠還沒上呢,你就提了這么一籃子來。 鮮果里,除了蜜桃,謝璟最愛吃的就是海棠,尤其是剛上市酸甜口的時候,能抱著一籃吃得牙齒倒了才罷休。 北地是脆桃,軟而爛的蜜桃少見,因此謝璟早早就盯上了海棠果。 他留了一半給小廚房做海棠糕,把剩下洗干凈的一盤端著去書房給九爺送去。 書房里。 九爺正在同白明哲說話,九爺瞧著和往日一樣,但白明哲已經(jīng)有些急了,話都說得有些快。 已經(jīng)不止一家了,我聽著人來報,說是黑河幾家上了年份的老釀酒作坊都被日本商人拜訪了,有些是白天提了禮物上門拜訪,也有些晚上才去,說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肯定簽了合同長山酒廠的孫掌柜,已經(jīng)同那個日本人合伙釀酒,現(xiàn)在他們的廠子里添了三套機器設備,好些人都在等著看出酒情況,怕是都動了心思。 九爺略微皺眉,就在長山酒廠里開了機器? 是,聽說光蒸餾設備就三套。 九爺想了片刻,還是覺得不對:這說不通,只三套設備,他們是想做什么? 白明哲猜測:許是要賣機器?我聽說那個日本商人有艘貨輪,還有釀酒機器進貨的渠道。 九爺搖搖頭:不可能,我手里這些機器他們弄不到。 第42章 日本商人 可是聽說他認識德國中間商,或許是德國生產(chǎn)的機器 九爺?shù)溃壕茝S最要緊的并不是機器。 白明哲茫然,忽然心里打了一個突:您,您是說? 九爺沉吟片刻,道:我把張虎威派給你,這些天讓他帶人陪著你和夫人進出,酒廠那邊也看護起來,你記得,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人比機器重要。 白明哲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黑河。 方吉安日子過得艱苦。 他的釀酒小作坊里只雇了一個人,自打幾年前從最繁華的一條街道搬出來,就已經(jīng)開始落魄了。哪怕當初搬了新地方特意放了四萬響的鞭炮,也沒能驅散晦氣,生意越來越差。他的小作坊旁邊挨著一家磨粉坊,整日谷殼粉塵多,弄得方吉安也不住地罵。 雇的伙計疲懶,也不怎么在意掌柜脾氣,被罵了就起來隨意干點活這釀酒小作坊實在沒什么能做的。 這日有人來拜訪,提了好些名貴禮物。 方吉安一邊把人讓進來,一邊跟對方寒暄:孫掌柜,好久不見,近日可好? 來人是黑河這邊另一家釀酒坊的孫掌柜,也搭手跟方吉安客套了幾句,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面白無須,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與此處人不大相同。 方吉安把人讓進來,打發(fā)伙計去買了茶點。 伙計進來跟他拿錢的時候,聽到屋內幾人說笑聲,那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口音古怪,竟是個日本人,伙計不由多看了一眼。 方吉安給了他一角錢,催他快去,又對客人道:伊藤先生坐,來來,嘗嘗這茶。 名叫伊藤的日本商人笑呵呵的,頷首坐下,喝了一口茶開口道:我對茶藝只略懂皮毛,不過說起酒,倒是知道許多,一直很佩服方先生的釀酒工藝,想來拜訪一下。 這人帶了不少禮物,上來又是一陣吹噓,方吉安被捧著帶了得意,加上他祖上確實有幾分真本事在,想當年在黑河那可是獨一份兒的上好燒酒,旁人拍馬不及。 但他依舊留了心眼,車轱轆客套話說了許多,對于釀酒并未多說一個字。 他骨子里還有傲氣,但這傲氣多年挫折之下,又生出點不甘,聽伊藤提起黑河酒廠的時候難免帶了酸意。 伊藤前來,就是沖著方家的釀酒秘方來的,只是他并不清楚方家老爺?shù)囊?guī)矩,以為方吉安這里也有一份。 方吉安聽見對方說起想要學習釀酒,又沉默著不說話了,只悶頭抽煙,瞥一眼介紹人孫掌柜:孫兄這是來作保的? 只是介紹認識,大家都對酒情有獨鐘嗎,互相了解一下,了解一下。孫掌柜打圓場,講了幾句場面話。 方吉安人不傻,冷笑道:那怎么不先跟你們孫家互相了解一下,你們家的長山酒也不錯啊,上好的烈酒! 孫掌柜靜了一瞬,忽然開口道:已了解過了,我家中釀造秘方現(xiàn)下已交給了伊藤先生。 方吉安愣了下,擰眉不解。 各家釀酒方子密不外傳,這可是酒廠最后的根基,他想不通孫掌柜為何要將自己家中基業(yè)連根撅起,送給這個日本商人。 孫掌柜嘆了口氣道:方掌柜,時代不同了,伊藤先生帶了一艘船來,上面有三套完整的釀酒設備,同白家商號現(xiàn)在使用的一樣。 方吉安眼睛頓時睜大了。 一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省府白家的車隊離開不過月余,青河縣一切如常,但黑河卻變了樣。 方繼武再次從族學放假回到家中的時候,家里已不同往日。 雖然住的還是以前住的那個院子,但花廳里多了幾件紅松木家具,都是新打而成,家里的弟妹也穿了新衣,連一向貪吃的幼妹兜里都存了幾塊糖果。 不止是家里變了樣,家中以前賴以為生的那個釀酒小作坊也換了地址,不再是偏僻之處,而是搬回了幾年前熱鬧的街道上,盤下了那里一處最大的綢緞店,硬是改成了賣酒的店鋪,頗有幾分財大氣粗,向周邊人宣告方家又闊起來的氣勢。 方吉安也換了一個模樣,身上穿了綢緞長袍,料子走起來簌簌作響,體面又氣派。 他平日里就在新店里走動,使喚手下的三個伙計,晚上回家依舊是老樣子,多喝幾杯酒之后又開始罵罵咧咧地說著對方玉柔和白家的不滿,從機器到錢莊,罵個不休。 但是家中一眾小孩卻比平時要高興,因為方吉安如今手里有錢,下酒菜也好,喝醉了之后就不管他們,湊過去往往能偷吃上一星半點。 錢莊,錢莊那是白家開的!他們都是一伙的瞧不起我,哈,我現(xiàn)在也是能穿旱獺皮襖子的人了,老子腰包是鼓的!等以后,都給我等著,早晚要你們見了我也客客氣氣方吉安醉了,仍是滿腹牢sao,盡是不滿。 方繼武幫著母親搬了他去臥室睡下,方吉安呼呼大睡,人事不知。 方繼武看了一眼房間里多出的擺設,皺眉道:娘,這是怎么回事? 唉,你爹現(xiàn)在和孫掌柜一道做生意,做的什么我也不懂,好像是對方生產(chǎn)酒水,你爹負責售賣,家里的銀錢倒是比之前寬敞了些。方繼武他娘支支吾吾,也沒多說。 但不過一夜,方繼武就明白了。 方吉安在同日本客商做生意,這兩年來北地的日本人漸多,省府的態(tài)度搖擺不定,總歸還是互相掣肘?,F(xiàn)下坐鎮(zhèn)北地三省的那位總督是個暴脾氣,不管是俄國人和日本人,都沒什么好臉色。上個月,還因為日本商人當街打傷一個平民,惹得那位總督發(fā)了好大脾氣,當街抓了一個日本人也打斷了一條腿,扔到了他們領事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