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2)
老太爺看了他片刻,嘆道:你倒是瞞得滴水不漏,怕是從你去俄國起,就已猜到會有今日了吧? 白九沒應(yīng)聲,但也沒否認。 老太爺緩聲道:你如今主意太大,但白家不能冒這么大風(fēng)險,下月初你去滬市,避上幾年再回來吧。 白九遲疑:可是北地 老太爺打斷他道:北地有我。 話已至此,再無回旋余地。 白九把手里半碗飯慢慢吃完,放下筷子,起身跟白老太爺行禮拜別。 老太爺一直看著他身影離去,臉上表情才略微放和緩一些,眼里浮出一絲滿意,笑著搖頭道:也不知道像誰,膽子也太大了些。 有老奴上前給他點了燈,聽到笑道:自然是像您,我瞧著九爺跟您年輕的時候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脾氣秉性隨您。 老太爺感慨一聲,未再多說。 白將軍甘愿沖在前頭讓槍口對準(zhǔn)自己,消耗自己和馮鎮(zhèn)北兩方勢力達到平衡,以圖扶持繼任者,他何嘗又不是如此?白家最大的依仗,不是北地萬貫家財,也不是總督府的老將軍和兵馬,而是他的孫兒。 只要白九還在,白家就可屹立不倒。 第92章 追蹤者 璟兒,其實你還有個舅舅。 白明禹坐了一日一夜的火車,回到家中。 全府的人都知道他這趟出去送人,送了千里之外。 白明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臉皮厚,過幾天也就不當(dāng)回事兒了,還跑去跟謝璟炫耀了一下,帶了點得意道:小謝,你說我同姑姑的事,大伙是不是都知道了? 謝璟沒聽懂:什么事? 白明禹臉紅了下,道:就,我們倆的事兒唄。 謝璟沒吭聲。 他這段時間聽到的都是關(guān)于傻二爺?shù)膫髀?,至于送出去的那位客人,大家都不怎么在意,全都在津津有味地傳白二少爺相送千里的事兒,就沒見過這般熱情好客的。 白明禹毫無自覺,只覺得他和姑姑的事已在無形中得到大家認同和祝福,臉上都放光。 謝璟被他拽著說了一陣話,耐心耗盡,找了借口道:二少爺,我過會兒還要陪九爺出去一趟,有些忙,怕是過會兒九爺讓人來尋我了。 白明禹聽在耳中卻變了味道:你一刻不提爺,就不行? 謝璟:? 白明禹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拜不拜神,反正你這么一說,我就想起好幾回你在書房借機故意摸九爺?shù)氖?,你湊得太近了,我一想起就渾身不自在。他雖喜炫耀自己,但是他并不想聽謝璟的,九爺在他心里高山仰止,謫仙人一般的人物,謝璟跟他九爺在一起,聽起來像是瀆神。 謝璟抬眼看他,怎么聽都覺得白二這話特別耳熟。 下午,東院書房。 九爺這兩日在準(zhǔn)備去滬市的行程,正在處理北地各項事務(wù),走之前見得人多,大小事務(wù)總要有個交代。 東院眾人也在收拾行李,孫福管事正在院子里忙前忙后,指揮眾人把日常用的器物都裝點好,還拿鑰匙開了庫房,拿了一些文玩古董,全都小心裝箱收好。謝璟跟著一同去了一趟私庫,一排五間暗室,里頭沒電燈,只點了蠟燭也能瞧出金碧輝煌,墻壁上一卷十余米長的金絲刺繡卷軸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上面的江河波浪翻騰,恍若真的;兩側(cè)博古架上玉石翡翠擺了不知凡幾,最下方一箱珠翠蒙塵,但一經(jīng)光線照過,立刻在琉璃盒內(nèi)透出閃閃星光,珠光寶氣;墻邊摞起二十余只銀鑲角的碩大木箱,只最頭上一只打開了,里頭一封封銀元碼放整齊 謝璟提著燈,陪孫福管事往里走。 孫福管事疑惑看他,謝璟恍惚一下,立刻開口小聲道:啊,我還從未見過這么多寶物,一時晃花了眼,有些出神,孫叔別笑話我。 孫福管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呵呵道:正常,別說你,我雖管著這私庫,有時進來也嚇一跳呢。他又開了一道門,帶著謝璟進去,這邊有個小機關(guān),你跟緊我,走我后頭。 謝璟答應(yīng)一聲,穩(wěn)穩(wěn)跟著。 他上一世的時候常被九爺帶來這里,那些小機關(guān),他比孫福記得還清楚,閉著眼都能走進去。 內(nèi)里兩間庫房,比外面三大間東西要少一些,也更一目了然。 一旁是文玩字畫,另一旁是古董器皿,墻邊依舊是摞起的大木箱,只是鑲了暗金色澤的邊角,粗銅鉚釘固定一圈,十分牢固。 孫福管事讓謝璟舉著燈,去最里面一排架子上找了幾本古籍,小心用布包好,又取了一對折枝瑞果紋的梅瓶。謝璟眼尖,瞧見一旁放著的一件青花云龍葫蘆瓶,心里一動,站在那問道:孫叔,要挑擺件,不如把這個也帶上? 孫福管事看了一眼:哦,這是爺前幾年在京城收的葫蘆瓶,只是瓶身上有幾處黑斑,爺瞧了不喜,一直擱置在這了。他順手拿了遞給謝璟,笑呵呵道,你若是喜歡就一并帶去滬市,到時候擺在你房里好了,倒是件正兒八經(jīng)的好東西,永樂青花。 謝璟以前從不知孫福管事還懂這些,記憶里這位老管事見了他總是半耷拉著眼皮子,愛答不理的模樣,他們說話少,對彼此也不怎么了解。東院眾人里老管事也是最后一位離開九爺身邊的人,走時滿頭白發(fā),老淚縱橫,若不是九爺有要事派他去找白明禹,他死也不會離開。 謝璟借著忽明忽暗的燈光看他,孫福管事見他愣神,把那葫蘆瓶塞他懷里,笑著叮囑道:抱好了,這瓶子當(dāng)時買的時候可是六千大洋哪! 謝璟下意識抱緊,孫福管事已經(jīng)走在前頭了,腰背微弓,叮囑他一會過來時候要小心。 謝璟不知為何,聽到他聲音鼻尖泛酸,答應(yīng)一聲,快步跟上。 孫福管事把手里的兩件瓶子,連同謝璟的那只葫蘆瓶一起讓人裝好封箱,叮囑下頭人道:瓷器擺件放在一處,等去了滬市還要收拾出來擺放,這是爺屋里的,別弄亂嘍!他吩咐完,又讓謝璟回了九爺身邊,自己去給黃明游送書去了。 此次九爺出行,更像是搬家。 聽說要在滬市居住三五年之久,老太爺發(fā)話,能去的一同前往,不拘多少人。 這么一說,東院沒人愿意留下。 就連黃明游黃先生也在收拾行囊,他旁的都不講究,惟獨不可一日無書,跟孫福管事要了幾件孤本準(zhǔn)備帶在路上細品。 謝璟東西少,收拾得很快,但是他打上了柴房里那些金絲楠木的主意。 上一世九爺南下的時候,北地已起戰(zhàn)事,其余貴重細軟帶出去不少,但這些金絲楠木沒能留下,許是一把火燒了又或是不知便宜了誰。 謝璟覺得可惜,但是這些東西一時半會又運不走。 下午在書房伺候的時候,謝璟還在想著柴房里的那些金絲楠木,有些愣神,續(xù)茶的時候茶水倒得多了些,覺察出來才慌忙去擦。水漬沿著桌邊滴下,落在九爺衣服上,謝璟未多想,下意識拿袖子去擦了兩下,被捉住手往下按的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耳尖泛紅,抬眼看了九爺小聲道: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看有水,想擦一下 九爺捏他下巴,看了片刻才笑道:你若是想,說一聲就是,不必做這些小心思遮掩。 謝璟見他親下來,伸手擋了一下,爺,我沒有。 九爺咬他指尖,伸手去摸了下,悶聲笑了一聲,握著他手一并向下探去將兩人合攏在一處,鼻音微哼:還說沒有,那這是什么? 謝璟自己也控制不了,他有點兒苦惱,被抱到九爺膝上的時候恍惚間想起這話耳熟。 這還真是正兒八經(jīng)的白家人,白二道行尚淺,九爺才是個中翹楚。 外院人聲混著搬重物木箱的聲音隱約傳來,隔著一道垂花門,內(nèi)院卻格外清靜。 外頭楊柳枝葉擺動,風(fēng)聲習(xí)習(xí)。 書房拉了大半的簾子,只小半窗有陽光照進,里頭人影交疊,偶爾傳來一聲驚呼,緊跟著就是另一道低沉笑聲。 今日做得過了些,謝璟把九爺?shù)囊陆笠г诳谥幸褲皲蹁醯牧?,他雙手虛虛環(huán)著九爺肩上微微顫抖,閉眼休息。 九爺?shù)皖^親他,一點都不在意他額上薄汗,一直親到眼角處吮了一下,抱著哄道:不礙事,屋里又沒旁人,不怕。 謝璟好一會才緩過來,啞聲道:下回不要這樣。 九爺親他幾下:嗯,下回輕些。 謝璟躲開,九爺只能跟他保證道:下回不用毛筆,再不用了。 謝璟這才放軟了身子,依偎在他懷里,休息一會又開口道:爺,我想要幾件東西。 九爺知他今日和孫福管事去了私庫,心情不錯道:璟兒想要什么?一會我讓孫福去開了庫房,隨你拿。 謝璟搖頭,手指摳他衣領(lǐng)上的盤扣,小聲道:我要柴房里那些。 九爺失笑:不過是些木頭,你要那些做什么? 爺給嗎? 給,你頭一回開口,一并都給你就是了。九爺握了他手,語氣輕快道,不過得同孫福說一聲,他攢了好幾年,還想湊齊了打一整套書房家具,你這一下抄了他老底兒,怕是要心疼哭了。 謝璟傍晚去問孫福管事要柴房鑰匙的時候,老管事果然有些發(fā)蒙。 雖給了鑰匙,但人也跟著謝璟過去,期期艾艾道:小謝,這東西你拿了也沒什么用,要不再和爺說說,開了庫房,我給你挑個一個好瓶子,不,挑兩個,給你湊一對兒好不好?里頭還有幾件青花瓷哪,碗碟也有,我挑好的給你玩啊。 謝璟開了庫房門,查看道:不用,孫叔我就想要這些木頭。 孫福管事瞧著他走進去,嘴上沒說,但眼睛隨著謝璟手移動,他碰一根圓木,就忍不住喊一聲:那是打算做頂箱柜的,那兩根打算做一套屏風(fēng),那邊幾根湊一下能打一副羅漢榻 謝璟回頭看他,孫福管事也瞧他,眼神怪可憐,期期艾艾道:小謝,要不多少留兩根,讓我打幾只書箱罷?這東西自帶清香,百蟲不侵,不論是放衣物還是書籍字畫都是頂好的啊。 謝璟點頭應(yīng)了:好,那我給您留兩根。 好歹留了一點,孫福管事立刻派人來扛了兩根圓木出去訂做書箱,生怕謝璟反悔。 謝璟心滿意足,揣了柴房鑰匙回了寇姥姥那邊。 東院已收拾的差不多了,謝璟回了小飯館,他還要抽點時間通知李元和寇姥姥收拾行李。以前家中困難,他都從未想過讓老太太一人留下,如今條件好些了,自然也要帶著姥姥一起南下,再者幾年后北地要真亂了,他們留在這里也太危險。 謝璟回到家中,小飯館這會兒正閑著沒什么顧客,后頭幫廚的兩個婦人在擇菜,瞧見他來起身問好。 謝璟沒找到寇姥姥,問道:姥姥去哪里了? 那兩個婦人搖頭不知,謝璟又去前頭找了李元,李元想了片刻道:許是去了驛站,姥姥這幾日常去,說要取信。他又問了謝璟,可要我去找一趟? 謝璟道:不用了,我去接一趟,離著不遠,我認得路。 謝璟對省府熟悉,很快就找去了驛站。 現(xiàn)如今早已裁驛歸郵,只是還習(xí)慣將此處稱為驛站,來往客商運送米糧者眾多,一路上人聲馬蹄聲喧囂,過了馬路就瞧見郵局。因各局每日上午、下午各傳遞一次信件包裹,這會兒正是人最多的時候。 謝璟進去找了一圈,很快就瞧見寇姥姥,見她在窗口詢問,一時有些奇怪。 姥姥這兩年雖然也跟著他認了幾個大字,但并沒有聽說還有哪家親戚可以往來寫信,姥姥認識的朋友也極少,這么多年,沒見和誰來往過,除了青河縣寇沛豐一家,謝璟不記得還有哪個親戚。 他等在一旁,瞧見寇姥姥走出來,這才從門口迎上去,接了她手里的籃子道:姥姥。 寇姥姥沒想到他會來,一時有些驚訝:你怎的來了? 謝璟道:今日得閑,想回家陪您,姥姥怎么來郵局了?取信? 寇姥姥嘆了一聲道:是,我想著你也長大了,也該同家里親戚報個信兒,走動走動。 謝璟:我家里親戚? 嗯,璟兒,姥姥一直沒同你說起過,其實你還有個舅舅,他和你娘感情最好??芾牙呀o他撫了撫頭發(fā),慈愛道:你娘家里算是大戶,原在西川,她沒嫁人的時候就是我一直伺候,夫人走得早,你娘一手帶大了弟弟,因此少爺同她最親,長姐為母,也不過如此了。 謝璟怔愣,他以前從未聽說過這件事,上一世寇姥姥病重離世,他十三歲年紀(jì)就開始自己打拼掙一口飯吃,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親人。謝璟喉嚨緊了緊,問道:那,舅舅為什么從不來找我們? 寇姥姥嘆道:小姐臨走前,叮囑我不要回去,說等你長大成人,再同家中聯(lián)系。我記得小姐的囑托,瞧著你大些了,才開始給西川寫信,只是郵寄了幾封,也不見回信。 謝璟沉默,現(xiàn)在很多地區(qū)郵路不通,別說他們在關(guān)外,即便是關(guān)內(nèi)貼足了郵資也很難準(zhǔn)確聯(lián)系到,再加上寇姥姥只記得十幾年前的一個老地址,投遞出去,很可能是一封永遠無法寄達的信。 謝璟一邊替姥姥提著籃子一邊攙扶她,慢慢走路回家。 寇姥姥開了個頭,談起過往,干脆打開話匣子一路小聲同謝璟講起他娘家中的事,謝璟認真聽著,忽然覺察什么似的,眼角余光微微看了后頭。 后面人群熙攘,但過了最繁華的一段路之后,就瞧出一道陌生身影不遠不近墜在后頭。 謝璟垂眼想了片刻,換了一條路。 路過拐角,謝璟忽然扶著老太太走了進去,寇姥姥奇怪道:璟兒錯了,這不是咱們回家的路 謝璟輕捂她嘴,低聲道:姥姥別吭聲,您在這等我一會,若是過一陣不見我回來,別回頭,從這里抄小路走,立刻去白府東院找九爺。 寇姥姥臉色發(fā)白,拽著他衣袖,嘴唇囁嚅道:璟兒別去,你,你走姥姥腿腳不好,拖累你,你自己跑她怕得發(fā)抖,卻不是為自己,而是擔(dān)心眼前的男孩。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孩子,好不容易以為過了所有磨難,怎會又突然遇上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