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中的鑰匙

    《鄉(xiāng)關(guān)何處》有感

    故鄉(xiāng)，故人，故事。我只是讀了第一章，就泣不成聲。

    那個決絕剛烈的母親，那個一生坎坷、從未有過幾天幸福生活的老人，為了不拖累孩子，毅然決然的選擇跳江。她一生的剛烈決絕，一生對孩子的摯愛，在那個艱難勉強的時刻，她選擇尊嚴而從容地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來喚起孩子重新上路，來給他們一個無牽無掛的未來。

    一個68歲的老人，在經(jīng)歷了她坎坷備盡的生涯后，毅然走向了深秋的長江。那時水冷如刀，朝陽似血，真難以想象柔腸寸斷的老母，是怎樣一步幾回頭地走向那亙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淚縱橫？可曾還在為她窮愁潦倒的兒女憂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愛撒滿那生生不息的浩蕩之水，然后再將自己的蒼老骨rou委為魚食，這需要怎樣一種勇毅和慈悲啊。她艱難的一躍轟然劃破默默秋江，那慘烈的漣漪卻至今蕩漾在我的心頭。

    母親是一個恒古不變的名詞。她的絮絮叨叨，她的不厭其煩的叮囑，她的時時刻刻的牽掛，一點一滴沉淀在這些小細節(jié)里。母親是平凡又偉大的。譬如我的母親，她沒有為社會做出很多大的貢獻，只是平平凡凡的一個普通人。但當我于病床的時候，那一顆滴血的心，真的是肝腸寸斷。

    我們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過著普通的生活，一起謀劃著現(xiàn)在，奔赴著未來。而野夫的母親，那樣一個剛烈的土家媳婦，經(jīng)歷了社會的磨洗之后，依然堅定地相信未來，相信明天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她一針一線，一絲一毫都不敢浪費。當她年邁的時候，看著兒女因為生活而掙扎，她如何拉扯著這個破碎的家一個不少地走進那渺茫的明天？

    回想年輕時候，她也是個江漢平原的大家人兒。外祖父的無情，讓她悲憤，而改性?？墒沁@充滿殺機的詞語“歷史不清”，讓她接下來二十年都是在屈辱和傷害中度過。母親的窘迫和尷尬無法言說，只好將淚水默默吞下。她永遠不理解人世間的惡竟至如此，人性何以被一個時代扭曲得如此不堪。

    本以為78年后，善良總歸有了好報。但這幸福只持續(xù)了六年。外婆去世，丈夫患癌，孩子入獄。母親又開始了她的憂患余生。

    等野夫出獄，他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衰老了，她一生的堅強無畏似乎蕩然無存，竟至一下虛弱得像一個害怕孤獨的孩子。

    說不下去了。

    死亡是我們必不可免的結(jié)局，我們醫(yī)學生本應(yīng)該對此習以為常?？墒牵斶@件事情發(fā)生到我們的至親身上的時候，那種痛徹心扉，不是當事人無法體會。我有好幾次夢里夢到母親的老年，那守在房門前等待我歸來的孤獨的身影，真的讓我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窒息感。我的母親終將不可避免地離開我們，而當她真正離開的時候，那種深入骨髓、深入靈魂深處的淚，又怎能是用短短一兩年能平息的？也仿佛在這個時候，我理解了野夫母親的選擇：當一連串巨大的打擊下來，當摯愛一個個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在這個冷漠的世界，除了孩子，還有什么是值得留戀的呢？

    野夫母親平靜地寫道——我知道我病了，我夢見我的母親在叫我，我把你們的父親送走了，又把平兒等回來了，我的使命終于完成了，我要找你們父親去了……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到的。你們?nèi)⒚靡ハ鄮椭?，父母沒能力給你們留下什么，我再不走還要拖累你們……

    一個一生剛烈，不茍于世俗的老人。選擇了融于江水，選擇了讓孩子面對更好的一切，只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寫到這里，真的是紅了眼睛了。我和母親吵過很多次架，也鬧過很多次矛盾，可是這種至親這種血脈，是永遠無法割舍的。那種在漆黑的夜晚、像一直點綴在夜空的不滅的星一樣的愛，你能體會到嗎？

    金斯堡紀念他母親的長詩《祈禱》，他不斷回旋的一個主題就是他母親最后的遺書——

    〖鑰匙在窗臺上，

    鑰匙在窗前的陽光里。

    孩子，結(jié)婚吧，不要吸毒。

    鑰匙就在那陽光里……〗

    在燕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一個鐫刻了坎坷的中年人，大放悲聲，仿佛沉積了一個世紀的淚水陡然奔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