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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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這個村莊,真正多大,我住在它的一個角上。我也不知道這個村里,到底住著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勞動了,人是一個一個走掉的,誰也不知道誰去了哪里,誰也不清楚誰在為哪件事消磨著一生中的一日。村莊四周是無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盡頭是另外的村莊和荒野。人的去處大都在人一生里,人咋走也還沒走出這一輩子。 一輩子里的某一天,人淹沒在莊稼和草中,無聲地?fù)]動鋤頭,風(fēng)吹草低時露一個頭頂,腰背酸困時咳嗽兩聲。 另外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許多個早晨,太陽出來,照著空房子。 對于黃沙梁,我或許看不深也看不透徹,我的一生局限了我,久居鄉(xiāng)野的孤陋生活又局限了我的一生。 可是誰又能不受局限呢。那些走遍天下學(xué)識淵博的人,不也沒到過黃沙梁嗎。他們熟知世間一切深奧的道理卻不認(rèn)得這個村里的路。我這位農(nóng)夫有朝一日給他們指一回路真是榮幸莫大。 我全部的學(xué)識是我對一個村莊的見識。我在黃沙梁出生,花幾十年歲月長成大人,最終老死在這個村里。死后肯定還是埋在村莊附近。這便注定了我生死如一地歸屬于這片土地,來來回回經(jīng)過那塊地那幾間房子,低頭抬頭看見那一群人。生活單調(diào)得像篇翻不過去的枯澀課文,硬逼著我將它記熟、背會,印在腦海、靈魂里。除了“荒涼”這唯一的讀物,我的目光無處可棲。大地把最艱澀難讀的一個章節(jié)留給這群沒啥文化的人。 我不懂大道,只通一點(diǎn)斜門歪理。我想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可能只有芝麻那么小。而這些芝麻小理并不被通常的大道所涵蓋?;钤诖蟮剡吘壍倪@一村人,他們的生活中沒有大事,但并不因此活得小里小氣。當(dāng)他們因一個雞蛋親戚為仇、鄰居反目,為半截麻繩大打出手、刀叉?zhèn)藭r,你能說他們心胸狹隘,不該為這些瑣碎之事爭斗計較嗎?那你說他們該計較什么?坐在如此荒遠(yuǎn)的不為人知的村莊里分析東歐局勢,還是討論九七港灣區(qū)回歸問題?這些夭下大事,哪一件比??辛怂麄兊那f稼這事更大?當(dāng)張三為自家麥地先淌進(jìn)水而甩開膀子堵渠攔壩時,你能說他的攔壩工程比三峽工程小,不偉大?他搶救的可是眼看旱死的一畝二分地的麥子啊,這麥子可是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糧啊。誰要在這時阻止他,沒準(zhǔn)他會cao起锨和你拼命呢。 我在村里住久了,便掌握了這個村莊的很多秘密。比如王家腌了幾缸咸菜喂了幾頭驢,李家糧倉里還有幾擔(dān)麥子箱子里還有多少錢。夜晚走在村里,憑土地的顫動我就能斷定誰家夫妻正在zuoai事,誰家男人正往地上打樁,往墻上釘撅子。分清牛和馬的腳步聲只需一年零六個月工夫。而黑暗中一前一后走來的兩個人,極容易被誤認(rèn)成四條腿的驢。真正認(rèn)識一個村莊很不容易,你得長久地、一生一世地潛伏在一個村莊里,全神貫注留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這樣到你快老的時候,才能勉強(qiáng)知道最基本的一點(diǎn)點(diǎn)。在村里溜達(dá)一圈走掉的人,如果幸運(yùn)的話,頂多能踩走一腳牛糞。除此他們能得到什么呢。 那些季節(jié)中悠然成熟的麥子,并不為誰而熟,我們收回它們,我們并不是收獲者。一年中有一次,麥子忘了回家,我們就得走好幾年窮路。那些歲月中老掉的人,常老于一件事情,隨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輩子。想想吧,這些事情有多厲害。我不說出來你會以為什么大事耗掉了人的歲月和經(jīng)歷。那些看來很小的事到底有多大誰也不清楚。我們村莊上空飛過的一群蒼蠅,對應(yīng)到世界另一地可能就是一群龐大的轟炸機(jī)。我們村里的一聲咳嗽,或許才是造成某個遙遠(yuǎn)國度地震的真正原因。 這個村莊隱沒在國家的版圖中,沒有名字,沒有經(jīng)緯度。歷代統(tǒng)治者都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黃沙梁這個村子。這是一村被遺漏的人。他們與外面世界彼此無知,這不怪他們。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jīng)]讀過的書沒機(jī)會認(rèn)識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這是不足以遺憾的。我有一村莊,已經(jīng)足夠了。當(dāng)這個村莊局限我的一生時,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著整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