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之末，晴空遼闊，艷陽高熾。不同于北方地界，大江以南的江陵城，仍顯得有些炎熱。

    純凈的仿若剔透的蔚藍(lán)之下，有輕風(fēng)在一條條古巷，一座座庭院中掠過，帶來絲絲涼爽，讓這座古城便有了一些悠閑。

    枝葉斑駁著，疏疏落落的灑下一地碎影，河鳥清鳴，清脆的聲音短促而婉轉(zhuǎn)，玉磬兒也似，滑過水岸畫舫。

    岸邊的力巴們赤著上身，將貨物從停岸的船只上搬下或者扛上，各家管事、工頭計(jì)數(shù)、點(diǎn)算的呼聲此起彼落，沸揚(yáng)一片；

    城里的酒肆坊間，說書人起落有韻的竹板聲，伶人們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管弦彈唱，茶香、酒香、各式水陸佳肴的香氣，合著好友們或熱烈，或清雅的交談聲，便渲染成了這季節(jié)圖卷的繁鬧。

    時(shí)間是下午，位于城中某個(gè)院落中有煮茶的清香飄揚(yáng)，水聲如鼓。高大的梧桐落蔭下，偶爾有叮叮的敲擊聲響起，那是鐵鏟與石頭相擊發(fā)出的。

    也是這個(gè)院落，少年尚帶著稚嫩的聲音在響著。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又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是，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呃，天下者……”

    這少年大約十歲上下，生的虎頭虎腦，滾圓溜胖。恭謹(jǐn)?shù)牧⒃谠褐?，背著的正是《大學(xué)》中的段子。

    起初倒也頗為流利，到得后來，卻是磕磕絆絆，一句話翻來覆去的念叨著，圓胖的臉上，一副惶恐焦急之色。眼睛不時(shí)向著亭中望去，滿是哀求之意。

    那亭中卻坐著一個(gè)黃衣少女，正自手拿著一把小團(tuán)扇，單手托腮，有一下沒一下的閃著一個(gè)小火爐。小火爐上紫砂壺?zé)釟庹趄v，裊裊的水汽飄著，便散出沁人的茶香來。

    這女子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jì)，頭上梳著雙丫髻，明眸皓齒，玉肌雪膚，生的極是明艷。身段兒雖尚顯青澀，卻是纖儂有度，該鼓的鼓，該凹的凹，一顰一蹙都帶著無限的風(fēng)情。

    此時(shí)眼見小胖子求援的目光，兩眼笑的彎月一般，一雙點(diǎn)漆般的眸子靈動的一轉(zhuǎn)，無聲的和小胖子交流了幾下，這才慵懶的伸個(gè)腰，轉(zhuǎn)頭向樹下一個(gè)正一手鑿子，一手小錘，擺弄著一塊石頭的清矍老者嗔道：

    “爹爹可知這些天又生出幾件趣事兒嗎？不如歇歇，來飲上幾盞茶水，待靈兒給你講講可好？哎呀，寶兒，你莫在那倒糞了，聽著就讓人煩躁。”

    她這最后一句，卻是又轉(zhuǎn)頭沖著那小胖子埋怨。只是薄嗔之際，點(diǎn)漆雙眸骨溜溜一轉(zhuǎn)，滿是狡黠之意。那聲音也是嬌柔糯軟，帶著說不出的慵懶嬌媚，讓人聞之直欲有骨軟筋酥之感。

    老者停下手中活計(jì)，斜目瞪了她一眼，卻是早識破了她的伎倆。放下鑿錘，轉(zhuǎn)頭看了眼可憐兮兮的小胖子，哼道：“整日便知胡吃海塞，做夢發(fā)財(cái)，只這大學(xué)讀了多久了，竟還背不下來，沒出息的混球！”

    小胖子圓臉一垮，垂頭喪氣的聽著訓(xùn)斥，低下去的臉上，卻大有不忿之色。

    那老者數(shù)落完，便不再理他，又扭頭向少女哼道：“古靈精怪！既要說事兒，還不給為父把茶端來？”

    少女甜甜的應(yīng)著，放下團(tuán)扇，拿布墊著紫砂壺，瀝瀝倒出一盞香茶，走出亭來捧給老者。待他接了過去，便自往一個(gè)木墩上坐了，以目向那小胖子示意。

    小胖子偷眼瞅瞅老者，見他啜了一口茶，便微闔雙目，滿面愜意之色，不由大松了一口氣，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少女身后躲了。

    “那個(gè)作出水調(diào)歌頭的岳子鴻，昨個(gè)兒直接殺上怡情樓，要給彩荷贖身。聽說當(dāng)時(shí)不但請了蘇望和唐瀾去幫腔，前面還安排了個(gè)和尚去說經(jīng)，搞得那鴇子三娘子焦頭爛額，哈，爹爹聽著有趣不？”

    少女將弟弟解救出來，便嘰嘰咯咯說了起來。老者只靜靜聽著，眉毛都沒動一下。

    少女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道：“只是那岳陵怕是沒想到，便他費(fèi)了這般手腳，那三娘子也是不肯。聽說當(dāng)時(shí)正碰上杜小山、薛玉貴那幫人，兩下里鬧了起來，那岳陵竟當(dāng)場動手，打了那薛玉貴一拳，這人也不知是天生膽大，還是莽撞沖動，上次打了曾智，這次又打了薛玉貴，哈，怕是日后有的煩了?！?/br>
    老者聽到這兒，眉頭才微微軒了軒，口中雖沒說什么，眼中卻閃過一抹贊賞。

    那小胖子這會兒卻從身后探出頭來道：“是呀是呀，那家伙打架很威的。不過膽子大倒不見得，上次還不是一見姊姊就跑，哈，那模樣，笑死個(gè)人了?！?/br>
    少女大恨，裙擺下提起蓮足，往后踢了他一腳，小胖子一驚，頓時(shí)省悟失言，連忙用手捂住嘴巴，又將頭縮了回去。

    那少女原是個(gè)刁鉆好動的，對著老父時(shí)自然端莊嫻雅，乖巧可愛。轉(zhuǎn)回頭卻常常跟弟弟在外瘋跑，扮作各種丑女模樣。此時(shí)被小胖子脫口說漏了，兩眼急急的轉(zhuǎn)著，不待老頭說話，又趕忙接著道：

    “哈，那岳陵鬧成這樣了，最后卻仍是達(dá)到了目的，爹爹可知道為何？”

    老者心中嘆氣，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為何？”

    少女沒說話，起身往小亭中捧了紫砂壺出來，又給老者續(xù)上茶水，這才回來坐下，又道：“因?yàn)樽詈笥謥砹艘蝗耍坏珜⒛菐图w绔趕了出去，還主動讓三娘子送出了彩荷的身契。這事兒如今傳的滿江陵都知道了，說那岳陵真好手段，將前后兩界花魁都收進(jìn)了私房，如此下去，那花魁大賽以后也不必辦了，出一個(gè)被他收一個(gè)，倒似大伙兒出錢出力給他選小妾一般，哈，真真好笑?！?/br>
    老者聽到這兒，神情一凝，瞇眼想了想道：“宋家出面了？嘿，好算計(jì)?！?/br>
    少女笑靨如花，點(diǎn)點(diǎn)頭佩服的道：“爹爹厲害，這便能想到其中關(guān)竅，靈兒佩服死了?！?/br>
    老者瞪了她一眼，面上卻顯出笑意，笑罵道：“這馬屁也太沒水準(zhǔn)。那怡情樓本就是宋仁在后面cao縱的，能讓三娘子乖乖就范的，還能震住那幫小潑皮的，除了宋家出面，還能有什么人？”

    少女靈兒被拆穿，卻是毫不在意，咯咯笑著跑過來，抱著老者胳膊晃動撒嬌。

    老者無奈搖搖頭，臉上愛憐橫溢，伸出一只修長的手撫了撫她頭頂雙丫，兩眼卻漸漸凝出銳利的光芒，沉聲道：“上次那幫人都退回去了？”

    靈兒聽父親問起這個(gè)，臉上也斂去笑容，點(diǎn)點(diǎn)頭。眼中閃出智慧的光芒，冷笑道：“他們往咱綠林身上拉扯，雖說是掩蓋痕跡，只怕未必沒存了別的心思。以官扮盜，竟?fàn)杽佑昧艘粻I的軍力，所謀可見不小。”

    老者兩眼瞇的越發(fā)緊了，淡然道：“且由得他們折騰，我的話都傳出去了？咱只安分看著，官府中事兒，不去參合?！?/br>
    靈兒點(diǎn)頭道：“爹爹放心，任誰也不敢違了爹爹的意思。就是那傻書生，怕是還沾沾自喜，看不透事情，早晚要吃大虧。他吃虧沒什么，倒要連累的糧船幫禍?zhǔn)铝耍偸莿兞嗽蹅兊哪樏妗！?/br>
    老者轉(zhuǎn)頭看看她，輕輕搖搖頭，嘆道：“你爹又不是什么綠林盟主，本也懶得多管閑事，又來的什么剝咱們的臉面？且由得他們?nèi)?。至于那個(gè)岳陵…….，嘿嘿，不好說，不好說啊?！?/br>
    少女歪頭想想，若有所悟。

    院中老者和少女各自思索，小胖子一臉迷茫，一時(shí)無聲。只茶香隱隱，草蟲低鳴。

    而這父女口中事件的主角岳陵岳大官人，這會兒卻在韓鐵船上，也是蹙眉沉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