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琛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許周明生能給出答案。孟釗這樣想著，轉(zhuǎn)身走回小區(qū)，一大早便開車前往周明生的住處。

    周明生住在明潭郊區(qū)的一片僻靜地帶，老兩口一向早睡早起，這會兒還不到早上七點，已經(jīng)跟周圍幾個老鄰居練上了太極拳。

    孟釗從車上下來，站在一旁看著，沒打擾幾位老人家。大概半小時后，幾個人晨練完，孟釗才走過去：周老師。

    小孟？周明生看見孟釗，臉上露出笑容，案子忙完了，總算有時間過來了？

    孟釗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是啊周老師，最近都沒能來看您，真是不好意思。

    跟你開個玩笑，怎么還當(dāng)真了，走，陪我下下棋。

    哎。孟釗應(yīng)著，攙扶著周明生，和他一起朝住處走過去。

    今天休息？周明生問。

    孟釗嗯了一聲。

    孟釗幫忙將棋盤擺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兩人也坐在了石凳上。

    大清早，除了有些許的鳥鳴聲，周圍一片安靜，孟釗靜靜地坐著，隨周明生拿起了棋子，雖然事先就想好了問題，如今卻遲遲難以開口。

    周明生拿起黑子，因為之前中風(fēng)的緣故，他的手仍有些顫巍巍的，他將棋子輕放在了棋盤的一個格子上：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怎么這么早就過來？不睡懶覺了？

    睡不著。孟釗將一顆白子放到棋盤上，有點失眠。

    吳嘉義死了，暗籠案也算是偵破了，按理說卸下這么重的擔(dān)子，應(yīng)該松一口氣才是，周明生緩慢地走著棋，難道這案子背后還有別的蹊蹺？

    您猜到了？孟釗看向周明生。

    周明生笑了笑：吳嘉義死得這么突然，你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雖然我沒直接接觸過案子，但多少能感覺出來，最近以來的一系列事件，沒這么簡單。

    是啊，這案子，牽涉的人太多，甚至孟釗深吸了一口氣，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周明生的即將要放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抬起了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孟釗：牽涉到的人，是誰？

    孟釗沉默了片刻，才說：一個對我有恩的人。

    聽到這句話，周明生陷入了沉思，停在半空的手緩緩下落，伴隨著棋子落盤的聲音，周明生終于開了口：陸成澤？還是陸時??？

    孟釗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問：周老師，在您眼中，陸時琛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時琛啊，周明生想了想道，這孩子，小的時候，經(jīng)常跟著時辛來我家里玩，一口一個爺爺，跟我特別親。那次事故之后，時琛失憶了，他和成澤在情感上也都變得很封閉，跟我見面的次數(shù)也就不多了。除了上次一起吃飯，再往前數(shù)就是十幾年前，他來找我?guī)湍憔司朔改谴瘟?。那次的事，我還沒具體跟你說過吧。

    師母大概跟我講過，孟釗問，但我還是想聽您親口說說，那次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周明生微微側(cè)過臉，看向了遠(yuǎn)處，也陷入了那一段令他印象深刻的回憶

    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外面還下著雨，周明生剛剛上課回來，就看到了一個在他辦公室門前等待著的少年。少年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衣服鞋子都有點濕，頭發(fā)邊緣也匯聚出了水滴，一點點地朝地下墜落?？磥硎橇芰擞?，但他卻并不在乎。

    孩子，你找誰？周明生走過去問道。

    你是周明生嗎？少年面無表情地反問。

    周明生仔細(xì)看了一眼這個少年，似乎覺得有些面熟，然后他打開了房門：進(jìn)來吧。

    進(jìn)屋之后，周明生從辦公桌上抽出幾張紙巾，遞給他：擦擦吧。

    少年接過紙巾攥在手里，卻并沒有任何擦拭雨水的動作。

    他遞過手中的資料袋，示意周明生接過去。

    周明生打開資料袋，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袋中的記錄。

    孟祥宇是你什么人？周明生問道。

    他不是我什么人。少年回答。

    那你為什么想幫他翻案？這回答讓周明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少年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這句冷冰冰的我不知道，甚至讓周明生以為他在沒事找事。但仔細(xì)看看，他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里，似乎透露出一絲不易分辨的迷茫，而且這雙眼睛，為什么總覺得有點熟悉？

    總有理由吧？周明生耐心地問，你是怎么會想到要幫孟祥宇翻案的？或者說，你為什么相信孟祥宇是無辜的？

    我相信孟祥宇無辜陸時琛思索片刻，可能是因為一個人。因為他相信孟祥宇是無辜的，所以我也相信。

    察覺到眼前的少年似乎不同于常人，周明生很感興趣地繼續(xù)問：是什么樣的人？

    一個跟我不一樣的人。 少年思考著，給出了回答，在無望中仍然掙扎的人。

    孟祥宇是他的什么人？

    是他的親人。

    噢周明生點了點頭，仍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看少年的樣子，絕不是在開玩笑，他的話，應(yīng)該就是此刻他最真實的想法。

    周明生陷入了思考，遲遲沒有答復(fù)。

    片刻后，沒想到這位少言寡語的少年卻開了口：親人是什么？

    周明生竟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少年又重復(fù)了一遍：親人是什么？

    親人，是與我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是我們可以相信的人。周明生看著少年認(rèn)真地回答，對于自己回答，周明生似乎并不滿意，但此刻他好像又無法找到更合適的答案來回復(fù)這位少年。

    少年似乎更加迷茫了：有血緣關(guān)系、可以相信的，就是親人？親人是都可以相信的嗎？親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

    就連見多識廣的周明生，聽到這個問題后也是微微一怔，他沉默了，更加仔細(xì)地觀察這個少年。這個少年似乎并不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但他正在努力地嘗試去接觸和理解這種東西，他的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突然，少年眉眼間的些微神色讓周明生回想起了一個跟自己失聯(lián)多年的人，那也是他曾經(jīng)最喜歡、最寄予厚望的學(xué)生陸成澤。

    你是時琛？

    第107章

    聽著周明生講述這段往事，孟釗腦中浮現(xiàn)出高中時代的陸時琛。

    在孟釗的印象里，高中時的陸時琛傲慢，孤高，總是獨來獨往，很難把他跟周明生口中這個淋了雨的、充滿迷茫的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

    這時，周明生停頓片刻，語速緩慢地說道：你剛剛問我，時琛是一個怎樣的人，我這些年跟他見面不多，很難給出一個準(zhǔn)確的回答。我只能說，從那次見面來看，他對你非常信任，這種信任既莫名又堅定，仿佛將你視作了親人一般，我不知道這信任從何而來。還有，雖然這孩子看上去很冷漠，但我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對于感情其實是非?？释摹?/br>
    陸時琛渴望感情嗎？孟釗反復(fù)捏著手中的棋子，一時忘了落下。

    人怎么會沒有感情呢，封存了記憶的時琛在潛意識里對感情的渴望甚至是超過常人的。周明生似乎看出了孟釗的心思，繼續(xù)講道，你懷疑時琛，卻又來找了我，說明你并不能篤定時琛有問題，徇私的事情你孟釗做不出來。雖然我不知道你因什么而懷疑他，但我相信，時琛這孩子，本質(zhì)不壞，傷天害理的事，他干不出來，既然他那么相信你，那我覺得，你也應(yīng)該試著去相信他。

    雖然周明生沒有講出任何能證明陸時琛與此事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證據(jù)，但這番話不知為何卻讓孟釗不自覺地信服。會不會真的與他無關(guān)？那做出這一切的人又會是誰？孟釗越來越動搖。

    沉默片刻，孟釗抬頭看向周明生：那陸成澤呢？

    周明生會心一笑，一邊擺正棋子的位置，一邊講道：成澤啊，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在我看來，如果時琛沒有因為那場車禍?zhǔn)ビ洃浐颓楦?，一定會長成成澤當(dāng)年的樣子。小孟，二十年前的那場農(nóng)民工討薪案，你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吧？周明生看向孟釗。

    孟釗點了點頭。

    很多人都以為，成澤是因為一時意氣，或者想搏個名氣，才接手了那個案子，但我很清楚，成澤處事謹(jǐn)慎，為人淡泊，他接手的每一個案子，都是出于本心。

    唉周明生嘆了口氣，你知道他大學(xué)是怎么過的嗎？每頓飯一個饅頭，一碟咸菜，再接點食堂的免費餐，就糊弄過去了，一年也不見得買一件新衣服。雖說他的家庭條件不太好，但也不至于過這種日子，而且他還一直在勤工儉學(xué)，外出做家教，你知道他的錢都去哪了嗎？

    孟釗搖搖頭。

    二十年前，是中國基建和城鎮(zhèn)化發(fā)展最快的階段，全國各地都在大興土木，那時候法律不健全，人們的法律意識也非常淡薄，特別是外來務(wù)工的農(nóng)民工，他們經(jīng)常連合同是什么都不知道，給人干完了活，轉(zhuǎn)頭就被老板趕走，拿不到一分錢。他們沒錢找專業(yè)律師，也申請不到法律援助，有些人就到政法大學(xué)攔路問詢，希望這些法律專業(yè)的大學(xué)生能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

    有些學(xué)生看到這些民工，就會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想讓自己沾上麻煩。有些學(xué)生，可能會駐足聽一聽他們的經(jīng)歷，但覺得希望渺茫，就勸他們放棄。只有成澤會主動走過去，詢問他們的困難，竭盡全力給他們提供幫助。但打官司嘛，總得四處奔波，哪里都需要錢，成澤都是自己出的錢，有些農(nóng)民工討回了薪水要給他酬勞，他全都拒絕，討不回來薪水的，他有時也會自掏腰包，幫他們解決燃眉之急。

    有一次，他又去辦公室跟我請教農(nóng)民工維權(quán)的問題，好好的一個小伙子，聊著聊著天，竟然暈倒了，我急得趕緊把他送去醫(yī)務(wù)室，后來醫(yī)生說，是餓的。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了成澤所做的一切。我做教師這么多年，教過的學(xué)生成千上萬，成澤是這些人中性子最溫良的一個，能成為他的老師，也是我的驕傲。

    周明生說完這些，側(cè)過了臉，眼睛一直在眨。

    停頓了一會后，周明生的目光再次看向孟釗：小孟，你舅舅當(dāng)年的那場官司，雖然一直都是我跟你們在直接溝通，但其實當(dāng)年的那起案子的辯護(hù)，也是成澤主導(dǎo)的，只不過他不讓我跟你說。我當(dāng)時上了年紀(jì)，精力有些跟不上，時琛找到我的時候，準(zhǔn)備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很多東西都是成澤通宵熬夜做出來的，案子開庭那三天，他幾乎都沒有合過眼，一直在和我優(yōu)化細(xì)節(jié)和措辭。如果沒有成澤的付出，光憑我，你舅舅當(dāng)年很難翻案。

    周明生的話讓孟釗近乎震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舅舅當(dāng)年之所以能翻案，是因為周明生起了主要作用，但現(xiàn)在聽周老師的意思，陸成澤才是當(dāng)年在背后默默付出的那個人。

    一時間，孟釗的心情有些復(fù)雜。

    周明生停頓片刻，又開口道：小孟，案子的事情我不了解，沒辦法給你提供太多幫助。但成澤是我的學(xué)生，時琛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相信，無論發(fā)生什么，人的本性是不會改變的。今天我說的一切，很感性，卻也是我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從我的角度出發(fā)，我真的沒辦法懷疑這兩個人，沒辦法支持你的想法啊。

    說到這，周明生的情緒已經(jīng)有些激動，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對不起啊小孟，我的想法可能有些偏激了，希望不要干擾到你辦案。

    聞言，孟釗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老師，謝謝您為我解惑。

    從周明生家里出來，孟釗坐上車，頭靠著椅背看向遠(yuǎn)處。

    他腦中浮現(xiàn)出高中時的陸時琛，在周明生問他為什么要幫孟祥宇翻案時，他說的那句我不知道。

    又浮現(xiàn)出兩天前坐在車?yán)锏年憰r琛，在被問及為什么要沖過來擋住那輛卡車時，他說的那句同樣的我不知道。

    如果說擋住那輛卡車，是因為要保護(hù)我這個工具，那十二年前去找周明生幫孟祥宇翻案，又是為了什么？還有，當(dāng)時為什么要莫名而堅定地信任我？

    陸時琛無法體會到平常人的感情，但是否說明，他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出于理智？而那些無法用理智解釋的也許都是出自本能？

    出于本能地幫我，出于本能地救我，出于本能地信任我，出于本能地跟我接吻和上床

    孟釗閉著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情感幾乎要壓過理智，讓他無法冷靜地看待陸時琛。

    忽然，他腦中再次想起徐局的那句話不要因為情感而迷失理智。

    他睜開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勉強讓自己的理智歸位。

    周明生為自己提供的，是另一種看待問題的角度，是補足了他的視角，但他不能讓自己的視線被局限在這個視角之內(nèi)。

    周老師所了解的，是十二年前的陸時琛。但十二年之間，陸時琛遠(yuǎn)在國外，這段時期的陸時琛，孟釗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忽然，他腦中出現(xiàn)了一個名字喬遇。

    喬遇是陸時琛合伙人的meimei，說不定她會了解出國之后的陸時琛？而且，上次陸時琛去療養(yǎng)院時，也是喬遇陪同他一起過去的，她會不會對陸時琛參與進(jìn)案子這件事也有一定的了解

    不過他與喬遇素不相識，喬遇真的會把自己知道的實情說出來么？

    只能去試試看了，孟釗做了決定。他拿出手機，給周其陽發(fā)了個消息：幫我在系統(tǒng)里查一下喬遇的聯(lián)系方式。

    消息剛發(fā)出，手機忽然振動起來。屏幕顯示，是任彬打來了電話。

    是國外的調(diào)查有結(jié)果了？孟釗接起電話：喂，彬哥？

    孟隊，任彬在電話里說，我這邊初步調(diào)查到了一些情況，跟你匯報一下。我查到了祝睿在亞特蘭大的住址，拿到了他的筆記本電腦，也找到了網(wǎng)絡(luò)供應(yīng)商，從IP地址來看，給盧洋兩次提供消息的人很可能就是祝睿。但這臺電腦中的郵件和瀏覽記錄都被清除過，想要確切的證據(jù)，還得等電腦修復(f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