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彧微笑道：當然可以, 我這就給你寫。孟洪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 離開故鄉(xiāng)二十多年，從未離開崖州半步，如若再不回鄉(xiāng)，以后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哪怕是回去，也沒幾個認識的人了。

    謝陛下！

    蕭彧拿起筆，當即便給孟洪寫了一道特赦令。雖然孟洪早就在他登基時被赦免了，但這消息并未傳回他的故鄉(xiāng)江陵，他帶著這道圣旨回去，便是給家鄉(xiāng)人一個交代，也是給孟家請了一道特赦符。

    蕭彧說：有了這道赦令，你就算全家搬回江陵也沒關(guān)系了。

    孟洪笑著搖頭：我倒是對搬回江陵沒了執(zhí)念。倘母親尚在，我還愿意回去盡孝。家母已故去多年，我只是回去悼念一下。兄弟姐妹各有自己的生活，我在不在都無關(guān)緊要。

    蕭彧點頭：也行，如若不想回江陵，來建業(yè)也是不錯的。

    我就待在崖州吧，已經(jīng)習慣那邊的氣候，回來這邊覺得怪冷的。孟洪說。

    孟思歸在一旁說：爹，你們要是不來建業(yè)，我都沒辦法給你和娘盡孝啊。

    孟洪扭頭看著兒子：這你不用擔心，你meimei還在我和你娘身邊呢。陛下不也說過了嗎，男女都一樣。陛下救了咱們?nèi)遥o了我們嶄新的生活，你就替咱們?nèi)液煤脠蟠鸨菹?，為陛下盡一份力。

    孟思歸點頭：知道了，爹。

    蕭彧笑著說：孟大哥不輕易過來，回頭將思歸的親事給定下來吧，你們什么時候方便，就回崖州去成親，或者在京城辦也一樣，我替你們主持婚禮。私下里聊天時，蕭彧完全不擺架子，還跟當初在崖州時一樣。

    孟思歸紅了臉：謝陛下！

    孟洪又驚又喜：思歸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孟思歸紅了臉不知道怎么說，蕭彧笑道：還有誰？不就是魚兒那丫頭。

    孟洪大喜，擊掌說：好、好，魚兒那丫頭好，全賴陛下費心了。

    孟思歸遲疑片刻：是不是要先等兩位兄長成親了再說？

    蕭彧說：過段時間吉海就回來了，我問問他的打算。吉山倒是讓我不必管，他自有安排。

    孟洪十分激動：真是快呀，沒想到思歸都能成親了。

    對啊，你就等著當祖父抱孫子吧。蕭彧哈哈笑。

    孟洪笑著說：好。那我趁著尚未考試，先回鄉(xiāng)去看看，思歸隨我回去。

    我當然要陪爹爹一起回去。陛下，我要告?zhèn)€假。孟思歸說。

    蕭彧擺擺手：去吧。多帶幾個人回去。他深知富貴不還鄉(xiāng)，猶如錦衣夜行的道理。

    蕭彧想起一個事：孟大哥，那個女學子來參加會試了吧？

    孟洪說：來了，陛下點名讓她來，豈能不來。不過她家里的確有點不想讓她來，說是該成婚了。

    多大了？

    今年十八了。

    竟然還沒成親？蕭彧有些意外，這個年代的女子通常都是十五六歲就成親了，十八歲尚未成親的，大多是有事耽擱了。

    孟洪說：這姑娘是崖州城內(nèi)一位富商的獨女，非常聰慧伶俐，家里很寶貝，從小就上私塾，后來進了學塾。她自小有婚約，不過那未婚夫在成親前意外暴斃，夫家不太仗義，遷怒于人，說此女不祥，克夫。因為這個緣故，這女子名聲受損，一直都沒能找到婆家。這女子性情剛烈，便一心撲在學業(yè)上，去年頭一次參加初試就通過了。

    既如此，那為何她家里還不想讓她來建業(yè)？蕭彧問。

    孟洪說：還不是病急亂投醫(yī)，覺得姑娘年紀大了，不好嫁人，也不可能真去做官，打算招自家鋪中的伙計做上門女婿。

    蕭彧皺眉：這姑娘叫什么名字？

    姓蘇，單名一個穎。

    蕭彧笑了：蘇穎？好名字！還真是脫穎而出。他是學農(nóng)學的，對穎字有著特別的偏愛。

    孟洪說：我好不容易說服其父母，還將陛下抬出來，他們才同意蘇小姐跟我來建業(yè)。這蘇小姐雖為一介女流，然落落大方，頗有見地，實乃女中英杰。

    蕭彧笑了：那不錯，待會試結(jié)束后，我倒要好好會會這姑娘?？山o她住處安排妥當了？

    孟洪說：她家底頗豐，已經(jīng)自行租下房屋住下了。

    那你們離開前同關(guān)山交代一下，讓他隨時去關(guān)照一下蘇姑娘。蕭彧說，因為關(guān)山負責京畿戍衛(wèi)，經(jīng)常在城內(nèi)跑，他去關(guān)照比較方便。

    好。

    蕭彧是真心想將蘇穎立為典范，讓世人知道，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樣做官，而不是只能相夫教子，一生都拘囿于閨閣后院之中。

    三月初一，會試終于開始，考試地點分設(shè)在太學與府學，考政論的人數(shù)最多，便安排在第一日，其他科目的便安排在三月初二考試。

    考完之后，試卷便統(tǒng)一縫訂，掩去姓名籍貫編號，再由禮部組織的考官統(tǒng)一閱卷。

    考完試，便是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建業(yè)城中百姓皆出城踏青郊游。今日的上巳節(jié)尤為熱鬧，因為多了許多來赴京趕考的青年學子，這幫苦讀多日又剛獲得解放的年輕人自然也要好好放松一下。

    世家大族在郊外聚集，像往年一樣組織了曲水流觴。

    下朝之后，蕭彧也出了宮，驅(qū)馬到城外走走。不想弄大排場，便微服輕車，帶了阿平魚兒等人，自然還有十幾名護衛(wèi)隨行。

    三月陽光極為明媚，百花已了，處處鶯歌燕舞，滿目鵝黃新綠，令人分外放松。

    時過午后，城外依舊有不少游人，大家也都很享受這美好的春光。

    蕭彧立在長江邊上，看滾滾東逝之水，又朝對岸西北方向極目遠眺，此刻凜之正在回來的路上吧，不知道已經(jīng)到了哪里，他有點迫不及待想見他了。

    魚兒和小春在一棵樹下鋪好波斯毯，將茶酒點心擺放好：郎君，過來喝茶了。

    蕭彧回過身，看著身后這群熟悉的人，心里高興，說：今日咱們也應(yīng)個景，附庸風雅一回，大家來作詩吧。以春為題，每人寫一首，至少兩句，不必拘泥于春字，但須得是春景。寫不出來的罰喝酒。

    大家都不太擅長作詩，不過都一本正經(jīng)地在憋詩句，態(tài)度尤為可貴。

    蕭彧也不會作詩，但他會背，將唐詩宋詞拿來拆解再糅合一下，便能驚艷住大家。

    一群人正玩著，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了掌聲和笑聲，蕭彧忍不住朝那邊看去，原來是一群還未歸去的游人在鬧騰。

    一個護衛(wèi)過來說：陛下，那些人中似乎有咱們崖州的學子，我聽到崖州口音了。

    蕭彧挑挑眉：哦，果真這么巧？那便去會會他們吧。

    蕭彧起了身，朝那群人走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群學子將辯論賽從一鳴社搬到了長江邊上，辯的是農(nóng)業(yè)與商業(yè)的問題，主要是商業(yè)該不該受到重視與推廣。

    蕭彧站在外圍聽了一下，大部分人的觀點還是認為農(nóng)比商重要，商人重利輕義，理應(yīng)抑制，盡量邊沿化。

    這時蕭彧聽見一個聲音說：某不同意諸位仁兄方才的意見，商人重利不假，但商業(yè)的重要性卻不容忽視。這分明是個女聲。

    蕭彧抬頭一看，說話的果真是一名女子。周遭的人也很意外，本來有人以為這是哪位學子的家眷，未曾想她竟會開口發(fā)言。

    那女子起身來，拱手朝大家行禮：某姓蘇，崖州人氏，與大家一樣，是這次會試的考生。

    她這話一出口，許多人都露出了極其驚訝的表情，有人驚呼：還有女考生？

    蕭彧微笑起來，沒想到竟會在這里遇到蘇穎。他仔細看了看，蘇穎是個身量不高的女子，五官端正，皮膚與崖州人類似，不算白皙，卻頗有英武之氣。

    只聽見蘇穎說：國之根本，自然是土地，百姓衣食，皆寄托于此，是以無農(nóng)不穩(wěn)。然商業(yè)也不可或缺，人與猛獸相比，缺乏尖牙利嘴，與牛馬相比，缺乏蠻力，是以人們才需要聚居在一起，如此方能抵御猛獸，利用聰明才智來獲取我們所需的食物、衣裳與工具。但個人之力終究有限，于是人們便發(fā)明了交換的辦法，我獲取的食物多，與你換多余的衣裳與工具，反之亦然。這便是最原始的商業(yè)。有了商業(yè)，社會變得更為高效起來，生活也變得越來越好。而朝廷亦可以通過征收商業(yè)稅來改善民生。諸位可知，一間年盈利十萬錢的商鋪每年要上交朝廷多少稅收？一萬錢。朝廷已經(jīng)取締了人頭稅，這是在減輕百姓負擔，但朝廷卻還在全國各地免費興辦學塾、孤獨園，還要養(yǎng)數(shù)十萬軍隊，為官員發(fā)俸祿，這錢從何而來？某以為，只能從商業(yè)中來。

    第150章 歸來

    蘇穎話音一落, 全場悄寂。蕭彧帶頭鼓起掌來，他身邊的侍從護衛(wèi)們和崖州同鄉(xiāng)也都鼓起掌來。

    蘇穎落落大方地朝蕭彧的方向微微一躬身：小女子一點拙見，見笑了。然后坐了下去。

    接著又有人起來辯駁她的觀點。

    蕭彧略看了一會, 都是些陳詞濫調(diào), 甚是無趣，轉(zhuǎn)身走了, 到江邊去釣魚。

    當日回到宮中，蕭彧讓人叫了關(guān)山過來：關(guān)將軍, 朕讓你去關(guān)照的那位女學子，你可曾去探視過？

    關(guān)山低頭抱拳：臣每隔一兩日就去探視。

    很好，那姑娘在建業(yè)住著可還安心？蕭彧問。

    關(guān)山說：似乎還算安心。

    蕭彧手指在幾案上輕輕點了點：你覺得她會愿意留在建業(yè)嗎？

    關(guān)山臉上的表情一喜，不過很快又控制住了，他微微抬頭，看一眼蕭彧，才說：臣不知。

    蕭彧微微一笑：那好，朕便親自問她。你明日午后請她進宮一趟。

    遵旨！關(guān)山滿心歡喜，又有些忐忑，陛下這是意欲何為？

    太學不遠的蒲柳巷中，一株年過百載的老垂柳此刻正煥發(fā)著勃勃生機, 滿樹的綠絲絳隨風飄揚。一襲白衫的年輕女子正在樹下的石凳上看最新一期的《星火》報, 一條黑色的老狗趴在她的腳邊。

    忽然，那條狗警覺地豎起耳朵，然后又支起前腿，抬頭朝院墻外看去。

    不一會兒, 門外傳來了得得的馬蹄聲, 片刻后馬蹄聲消失, 院門被扣響。

    白衣女子蘇穎回過神來, 將報紙放在石桌上，起身走到門邊：誰??？

    是蘇姑娘嗎？我是關(guān)山。

    關(guān)將軍。蘇穎面上一喜，趕緊打開院門，關(guān)將軍請進！

    關(guān)山并沒有進門，看著蘇穎說：我就不進去了，只是過來捎一句話，午后陛下想見你，請?zhí)K姑娘準備一下。屆時我過來接你。他的語氣頗為輕快。

    蘇穎十分意外：陛下要見我？

    關(guān)山點頭：對。就這事，我走了。

    等等！蘇穎連忙出聲，陛下為何要見我？

    關(guān)山?jīng)]有說實話：這我倒不知。不過陛下最是英明仁善，肯定不是要為難蘇姑娘，所以不必憂心。

    午后，關(guān)山親自趕了車過來接人。

    春光正好，蕭彧便在御花園的水榭中接待蘇穎，除他之外，閔翀也在。

    蘇穎進了水榭，跪地而拜：學生蘇穎拜見陛下。

    蕭彧面朝池塘，聽見聲音便轉(zhuǎn)過身來：平身。請坐吧。

    蘇穎抬起頭，看見蕭彧，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你就是陛下？

    蕭彧微微一笑：你見過我？

    蘇穎點頭：昨日長江邊上，陛下也在江邊踏青。

    蕭彧哈哈笑起來：你倒是好記性。

    蘇穎臉上飛上紅云：學生記性不錯，見一面通常都記得。昨日在陛下面前獻丑了。

    獻丑不至于，說得很有道理。蕭彧擺擺手，請喝茶。昨日蘇姑娘那番商業(yè)見解深得朕心，今日便請了戶部尚書閔大人一起來聽聽。

    蘇穎連忙說：那只是學生的一點私見，不敢在陛下與尚書大人面前托大。

    蕭彧溫和道：無妨，隨便聊聊。朕已經(jīng)在廣州崖州交州鼓勵經(jīng)商、推行商業(yè)稅，現(xiàn)欲向全國推廣。閔大人需要幫手，朕覺著蘇姑娘合適，欲推薦蘇姑娘進戶部。

    閔翀難以置信地看看蕭彧：陛下？！他聽蕭彧說要給他推薦個優(yōu)秀的人才，但是沒想到是個姑娘啊，整個朝廷官員都是一幫男人，自己要收一名女同僚嗎？

    蘇穎也驚得張圓了嘴，片刻后才說：陛下，這榜還沒有放呢。

    蕭彧微微一笑：上不上榜都沒有關(guān)系，通過初賽遴選的學子，便有出仕的資格。只要朕同意，便能進戶部。

    蘇穎眼波流轉(zhuǎn)，片刻后說：多謝陛下賞識，如若學生沒有上榜，學生不愿進戶部，寧愿還鄉(xiāng)。

    蕭彧詫異地看著她，半晌沒說出話來，這姑娘還挺要強。

    一旁的閔翀忍不住笑出聲：蘇姑娘這性子對我胃口，來我戶部再合適不過了。蘇姑娘需明白，你來戶部并非是你一人的事，而是天下女性的事。

    蘇穎扭頭瞪大眼看著閔翀：大人何出此言？

    閔翀說：陛下竭力推動男女平等，讓女子進作坊做工、進學塾念書、參加選拔考試，若是還能進官場，那便是為天下女性發(fā)聲，陛下想立你為表率呢。

    蘇穎低下頭，然后抬起頭來：學生已經(jīng)懂得陛下的苦心，但如若進戶部，是不是更該用實力來向世人說明，女性的聰明才智足夠勝任選拔考試和朝廷考核。如若學生沒有考取，學生愿意回崖州去做一名學塾夫子，培養(yǎng)更多的女弟子。

    蕭彧聽到這里，笑了起來，擊掌表示贊賞：蘇姑娘所言極是，你能如此通透，那朕是真沒看走眼。如此，便等放榜結(jié)果吧。

    蘇穎朝蕭彧深深鞠躬：多謝陛下為我們女子所做的一切，學生代表天下女性向陛下表示感謝。

    蕭彧也很欣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一個蘇穎站起來，那么便會有千千萬萬個蘇穎站起來。

    待放榜之后，定要在《星火》報上好好報道宣傳一下蘇穎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