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一個熟悉的懷抱接住，那是一團(tuán)輕盈的云霧，在定飖湖底墜落之時，同樣是它摟住了她。

    她捂住受傷的喉嚨，努力抬起頭去，看見了自陽光灼烈之處從天降落的聆璇君。

    他扶住了阿箬，先是看了眼她脖子上的淤傷，在用法力緩解了她的痛苦之后，轉(zhuǎn)頭看向了自己的徒孫，“樂和，你為什么要這樣？”

    他倒也并沒有多生氣，詢問的語氣都是相當(dāng)平和的，可既然主動離開懾峰到了這里，就足以證明他對阿箬這個凡人女子的重視。

    “她不是妖邪，也非作惡多端的jian人，何至于要你動手來殺她？”

    “我并沒有想殺她?！睒泛蛷牡厣吓榔饋恚砹死硪滦?。

    “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殺她，我剛才甚至可能來不及阻止你，但她是人，你一個不小心下重了手就能要了她的命，你難道會不清楚？”

    “凡人生來孱弱，這是他們的錯，而非我的?！睒泛痛鸬馈?/br>
    阿箬捂著喉嚨喘氣，她并不是不能駁斥對方的傲慢，但在她開口之前，聆璇君說話了，“樂和，你也是‘人’。你們這些修士，在練氣筑基之前，也是孱弱體魄，只要你們一朝不能真正悟道成神，你們就始終還是‘人’?！?/br>
    他不是在幫著阿箬，而是在平靜的陳述事實。樂和那張矜冷的臉上神情微微僵住，接著轉(zhuǎn)而又問了聆璇君另一個問題，“敢問此女緣何能得到師祖多次庇護(hù)？她并無靈竅，完完全全就是凡胎，沒資格修煉的俗物，也值得師祖在意？”

    聆璇君扭頭看了眼阿箬，“我來找她聽故事的。她能不能修煉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他用那只從未沾染過煙火，白皙細(xì)膩有如玉石的手摸了摸阿箬的頭發(fā)，像是才接觸到貓兒雀兒的孩童一般，生澀的表達(dá)著親昵，“她比你們要有趣。”

    第13章 因為，你是凡人

    阿箬垂下眼眸，在聆璇君與樂和真人交談之時保持了沉默。

    “現(xiàn)在，你要和我動手么？”聆璇君將目光從阿箬臉上收回，落向了樂和真人。

    之前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的樂和爬了起來，他本想灑脫的拂去衣上塵埃，卻在抬手之前先嘔出了一口血。

    看起來傷得不輕，要么是聆璇君真的不在乎這個徒孫的生死，要么就是二者實力相差過于懸殊，以至于聆璇君只是輕輕一拂袖就能讓他重傷。阿箬沒精力同情樂和真人，她沉默的旁觀著一切，分析目前的局勢。

    聆璇君是不會拋下她的，這倒不是阿箬對他來說真有多么重要，而是他不喜歡樂和。這幾天阿箬已經(jīng)用旁敲側(cè)擊的方式摸清楚了他對樂和的態(tài)度——聆璇君是不講對錯只論情分的性子，七千年前的云墟真人在他口中是個一事無成還總給他添亂的廢物，可是他在提起這個廢物之時，阿箬注意到他那雙剔透冰涼如琉璃一般的眼眸中，分明有著淡淡的暖意。

    樂和不是云墟，盡管他人前展露出來的模樣比他的師父更為正氣凜然，可聆璇君只嫌他聒噪。當(dāng)樂和與阿箬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出于一種幼稚的賭氣心態(tài)，聆璇君會站在阿箬這一方。

    是的，幼稚，觀察了這么些天后阿箬可以確信，這位法力通天的仙長，心智偶爾和凡人的孩子沒什么差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了幾千年睡懵了的緣故。

    你要和我動手么？聆璇君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瞳還是過去那般清澈明亮，不是挑釁也不是施壓，就只是純粹的向樂和表明態(tài)度——阿箬不可以殺，如果他對這個決定心有不服，他可以和他打一場。

    樂和默默的拭去唇邊血漬，清秀蒼白的面容在夕陽襯映下有絕望而脆弱的美，“弟子不敢?！彼鲨旧?，一步步的往后退。這是認(rèn)輸?shù)谋響B(tài)，阿箬看著他頹喪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心中卻并沒有輕松的感覺。

    那人心中，似乎藏著什么秘密。她下意識的離開了聆璇君的懷抱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楚樂和的眼神。同樣是少年兒郎的相貌，聆璇君與樂和的眼睛卻有天差地別，前者眸中空無一物，后者眼底卻似蘊含有理不清的悲苦。

    “你算計了我。”待到樂和走后，聆璇君冷不丁開口。

    阿箬扭頭，在與他短暫的對視之后，大大方方的點頭，“是?！?/br>
    這些天阿箬每日纏在聆璇君的身邊，為的就是讓他逐步習(xí)慣她的存在，她本人無法吸引住聆璇君的注意，便用他人的傳奇來勾住他的心。

    他當(dāng)然也可以選擇不來救她，反正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獨，身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沒有關(guān)系，可是這些天來七千年前的記憶偶爾會悄悄復(fù)蘇，在腦海翻涌，他有時會忍不住將阿箬當(dāng)做云墟，當(dāng)做七千年前每一個在他蒼白生命中留下色彩又匆匆逝去的故人。

    于是，他終究還是出現(xiàn)在了這里，保護(hù)了阿箬這樣一個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的凡人。這是一念之差的仁慈，既是對阿箬的，也是對他自己的。

    但聆璇君不傻，甚至并不像阿箬以為的那樣稚嫩，他知道阿箬心里的一切算盤，正如初見時他就對阿箬說過的那句話——無需攝神讀心之術(shù)，阿箬這樣的凡人心里想什么，他能猜的一清二楚。

    “仙長，我是凡人啊?！卑Ⅲ铻樽约恨q駁，她生來細(xì)長眉眼，長著一張雖處在少年卻不顯幼態(tài)的臉，即便做出無辜的神情，也好似是在盤算什么，“凡人除卻那么一點微不足道的小聰明外，可真就什么都沒有了。我想要活下去，就如同幼筍拼命推開泥土那般，竭盡全力的想要活下去。”

    聆璇君靜靜的注視著眼前少女，恍惚間他以為她要哭了，可再一定神，那雙狹長而上揚的眼眸中分明是如鐵、如石、如火焰一般光芒。

    “我好像在七千年前，見過你的眼睛?！彼貞浿拢挥勺灾鞯木蛯⑿睦锏南敕ㄕf了出口。

    “嗯？”阿箬一愣。

    “沒什么。”聆璇君輕輕搖頭。在意識到阿箬有時候會故意套話，激起他心中柔軟的那部分回憶之后，他就不大想在阿箬面前追思過去了。

    “仙長是厭惡我了么？”阿箬故意這樣問他。

    “沒有?！瘪鲨欢裁词强吞祝宰魉剂亢蟠_定了心頭并無厭惡的情緒之后，他老老實實的回答，卻又補(bǔ)充說：“可我也不喜歡你?！?/br>
    “那仙長厭惡樂和真人么？”

    聆璇君還是搖頭，“不討厭，不喜歡?！?/br>
    “那這樣就夠了?！卑Ⅲ枵f：“如此一來，我與樂和真人便是對等的存在了?！?/br>
    “對等？”聆璇君眨了眨纖長的眼睫，“你們？”

    “沒錯，我們?！痹谛奘垦壑写嗳醯娜缤安荩讲乓驳拇_差點就被擰斷了脖子的阿箬站在聆璇君的面前，以絕對的坦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我與樂和真人是同樣的存在，我們都需要在您的影子下仰頭，我們都想要利用您的力量。正如藤蔓依附喬木，唯一區(qū)別只是樂和真人這株藤蔓更為粗壯罷了?！?/br>
    其實阿箬自己清楚，樂和真人與她乃是云泥有別。樂和幾次三番前來拜見聆璇君，想以“除魔衛(wèi)道”的名義將他留在浮柔島，讓他成為震懾其余修仙門派的至寶，但樂和真人本身實力并不差，阿箬雖然無法從rou眼判斷一個修士法力的高深程度，可他既然能夠登上掌門的位子，那想來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智都不會差，聆璇君于的存在他而言是錦上添花，就算聆璇君真的不答應(yīng)他的請求，他也不是不能找到新的出路。

    阿箬就不一樣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受到了浮柔島這個所謂的“仙境”對她來說很危險，公孫無羈也好，寧無玷也罷，值不值得信任姑且不談，論起實力來未必保護(hù)的了她。也就是說，在她離開浮柔島之前，聆璇君的態(tài)度是她生存下來的關(guān)鍵。

    聆璇君卻是沒能聽出阿箬話語中的圈套，他站在了足夠高的位子，早就習(xí)慣了俯視，從他的視角來看，阿箬和樂和的確都是一樣的，因此他思索一會后深以為然的點頭。

    接著他問了阿箬另一個問題，“為什么樂和要殺你？”

    “我不知道。”

    方才樂和真人暴怒，似乎是因為阿箬接觸了祁峰藏書的緣故。可是祁峰中可供阿箬觀看的都是再簡單不過的凡書。

    也許那些看似淺薄的凡書中的確藏著什么秘密吧，她知道了，所以活該被滅口。

    那么是誰讓她看這些書的？是祁峰長老寧無玷。

    難道是寧無玷故意設(shè)下圈套害她？

    這揣測毫無道理。寧無玷首先與她無冤無仇，其次在她前往祁峰之前，就已經(jīng)能夠在樂和身上感受到明顯而強(qiáng)烈的敵意……說是敵意或許不大準(zhǔn)確，那是一種相當(dāng)壓抑的情緒，包含著亂麻一般的愛恨。

    然而阿箬才十九歲，在她短暫的生命中從未出現(xiàn)過樂和真人的身影，而這位修仙問道的大能想必也沒有見過她。

    不過，這座與世隔絕的世外仙島，五百年前是有凡人踏足的。

    也許樂和憎恨的不是阿箬，而是所有的凡人，這樣一個念頭忽然冒出。之前阿箬也曾隱約意識到了這一點，而這一次她摸著自己差一點就斷掉的脖頸，后背忍不住浮出一層冷汗。

    阿箬費神琢磨著迷霧背后的真相，聆璇君則是直接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在阿箬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跟著聆璇君一同在祁峰藏經(jīng)閣內(nèi)輕盈的落下。

    寧無玷趴在地上，不知是被自己的師父打成了重傷還是又醉醺醺的睡過去了。原本整整齊齊擺在書格上的經(jīng)卷有不少散落在了地上，如同凋零之后的花瓣。

    阿箬在落地之時發(fā)出了些微的聲響，還沒死的寧無玷抬頭望向了他們，先于聆璇君發(fā)問之前開口道：“祖師爺在好奇什么，弟子大致能夠猜到，只是可惜，弟子沒辦法解答?！?/br>
    聆璇君不和他廢話，直接抬手虛空點向了寧無玷的眉心。

    阿箬看見了紅光一閃即逝，再然后聆璇君放下了手，轉(zhuǎn)身走了。

    “我被人下了咒，無法將真相說出口?！睂師o玷注意到了阿箬的眼神，輕聲解釋道，他看似浪蕩，實際上卻無比的心思細(xì)膩，每一次都能及時注意到阿箬神情中的細(xì)微變化，“所以只能勞煩你自行猜測了?！?/br>
    “這祁峰之下，有瘴氣?！弊叱鲞@里之前，聆璇君意味深長的甩下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這得去問前一任峰主了。”寧無玷笑著說。

    “不過……”在聆璇君走后，寧無玷又嘆息了起來，輕聲呢喃：“您真的會過問這件事么？”

    阿箬看了眼寧無玷，抬腳想要追上聆璇君。這時寧無玷卻叫住了他，“姑娘能否幫我？”

    “請說。”

    “去求祖師爺，求他救祁峰?！?/br>
    “他未必會聽我的?！卑Ⅲ柘肫鹆嘶翌^土臉的樂和。

    “不，他一定會聽你的?！睂師o玷篤定的答：“因為，你是凡人。”

    第14章 墳中枯骨不死的怨恨……

    寧無玷一口咬定只要是阿箬提出的請求，聆璇君都會答應(yīng)，這讓阿箬很是不解。

    凡人的市井中常編出一些看似浪漫實則荒誕的故事，說某某大人物愿以千金買佳人一笑，說古時有君王愿為所愛烽火戲諸侯，但阿箬知道都只是謊言，而且她既不是能夠迷惑人心的尤物，聆璇君也不是會被感情沖昏頭腦的癡人，他對阿箬的確多有照顧，但怎么看都不至于到任她予取予求的地步。

    寧無玷卻說，只要阿箬在他跟前許愿，那么聆璇君一定就會應(yīng)下，因為她是凡人。

    這更是讓阿箬迷惑，因為她是凡人，所以他會答應(yīng)她的請求？這是同情么，亦或者是有別的什么隱情？

    她沒有問聆璇君其中緣故，她有種預(yù)感，真相她會在未來知道，而這時冒冒失失問出，反倒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同時有悄悄注意聆璇君的一舉一動，不斷計算掂量著自己在聆璇君心中的分量。她半是慶幸半是迷茫的承認(rèn)，聆璇君雖然看她的眼神和看路邊花草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正如他會隨手扶正被踩踏的野草、修剪窗邊花枝那樣，他時不時也會給予阿箬些許關(guān)懷，而浮柔劍宗之中，那些身為他徒子徒孫的人，反而甚少能得到他的好臉色。

    凡有所得，必有所失。阿箬當(dāng)然可以什么都不管，坦然接受這份優(yōu)待，可是天性里的謹(jǐn)慎卻讓她忍不住多思。她在夜間入睡之時迷迷糊糊又回憶起了定飖湖底與聆璇君的初見，素昧生平的仙人在她的請求下現(xiàn)露身形，千萬點熒光匯聚，凝成少年的身形，那一幕美的讓阿箬心悸——現(xiàn)在想來，這應(yīng)是他第二次回應(yīng)她的“請求”，第一次是他在符咒的召喚下醒轉(zhuǎn)，喚神陣需要籌備很長的時間，成功的概率也不高，可他還是在她的呼喚下醒了過來，及時挽救她于危亡之際。

    后來，他又問了她一個問題，問她還有沒有什么心愿，他可以幫她實現(xiàn)。那時她明明還什么請求都未對他提出，反倒是他主動問她有沒有什么想要的。

    真是奇怪哪，她長這么大，除卻她早逝的母親之外，就沒有誰真正關(guān)心過她想要什么了。

    她于半夢半醒之間想著這些事，下意識的翻了個身。卻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被褥，不叫她將半邊胳膊露在寒夜風(fēng)中。

    阿箬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聆璇君果然就坐在她的身邊，確切說來，是漂浮在半空，衣帶與長發(fā)緩緩翻涌。他沒有看她，還是和過去一樣凝望著窗外的月光，霜華印在他的眼瞳。

    阿箬動了一下，聽見衣料窸窣聲后聆璇君扭頭看了看她，“不睡？”

    “你不睡么？”阿箬將這一問題反問給了他。

    “我不需要。”聆璇君以再自然平淡不過的神態(tài)回答，而這點阿箬也早就清楚，這些天來她從未見聆璇君真正入眠過。

    “真的不睡么？”阿箬卻還是將這個問題拿出來又問了一遍，“夜晚這樣長……”

    “的確很無聊呢。”他點頭。下一刻，他在半空中宛如游魚一般掠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度，躺在了阿箬的身邊。他的身體很輕，鸞鳥羽毛鋪成的床褥都未曾因他的躺下而留下痕跡，和阿箬枕在同一方玉枕上時，宛如泡沫堆砌的幻夢。阿箬愣愣的注視著他，看著他閉上了眼睛，很快又睜開，“可是睡不著啊?！?/br>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很近，青絲與銀發(fā)交纏在一起，奇怪的是阿箬心中既沒有慌亂也沒有旖旎，她靜靜的打量著他眉宇間的苦惱，認(rèn)真的開口詢問，“修煉了仙術(shù)之后，是否就不再需要睡眠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努力想要使自己睡過去。

    “可是仙君你之前睡了七千年……”

    “那不是睡眠，是一種封印。”他含混的回答，“截斷五感，閉合神識，自此之后就墮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不知時光流逝?！?/br>
    “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

    他不回答阿箬的問題，閉著眼睛摸了摸阿箬柔順的長發(fā)，說：“你快些睡，明日早些起，上回那個故事的結(jié)局，你還沒說給我聽?！?/br>
    阿箬困意全無，目光落在聆璇君纖長的羽睫上，“我睡了，仙長你便只靠著看月亮數(shù)星星打發(fā)時間么？”

    “我不至于無聊至此?！瘪鲨直犻_了眼，“……有句話你說得對，浮柔島上的確十分有趣?！边@一瞬他流露出了狡黠的神情。

    “什么？”

    他朝著阿箬伸出了手，如同頑童迫不及待的想要分享自己的藏寶，“要去看看么？”

    阿箬猶豫了下，將手放在了對方冰涼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