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著那白山茶花，手指微微顫抖著，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初白衣紅繩的小少年歪頭看著他，問梁成的山茶花好看嗎的模樣。

    然而秦繹如同入魔一般，他禁不住哆嗦著將那錦囊靠近唇邊，顫抖著輕輕碰了一下，想起不久前，慕子翎靠在他身邊閉著眼醉酒的側(cè)顏。

    下賤！

    在臉頰觸碰到明月囊的一瞬間，秦繹驀然如大夢(mèng)初醒，猛地驚醒過來，狠狠將它擲到了地上

    雪白的布料沾上灰塵，一下蹭污了一塊。

    拿去扔掉。

    秦繹說：不要讓這東西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隨從怔了一下，明白這大概是慕子翎的東西，不敢亂碰，秦繹卻冷睨著他們，寒聲問：

    怎么，孤王的命令也敢不聽了么？

    隨從不敢，慌忙跪下，拿手撿起那只雪白的明月囊。

    秦繹道：扔掉。扔得越遠(yuǎn)越好，孤不想再看見這臟東西第二次。

    隨從的手臟，明月囊的緞面上一下子就留下了只灰臟的指印。

    他捏著這柔軟的錦袋，想這針腳真是細(xì)密，碰上去一點(diǎn)也不扎手。

    只是無人知道，這明月囊在被慕子翎刺制出來，又送給秦繹的時(shí)候，他懷有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這是他第二次喜歡一個(gè)人。

    一次是十五歲給他烤衣物鞋襪的秦繹，一次是二十四歲給他編蚱蜢撐傘的秦繹。

    敏感病郁的小獸，但在一次次試探中，再一次相信一個(gè)人是有多么地難。

    秦繹卻將它，毫不猶豫地丟掉了兩次。

    第28章 春花謝時(shí) 29

    秦繹之后稱軍務(wù)繁忙，幾乎沒有再往慕子翎那里走出過一步。

    但慕子翎對(duì)他的態(tài)度卻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他從前恣意囂張，乖戾放肆，根本無人能管的住他。但現(xiàn)在卻極少再陰晴不定地走到哪里，心情不好便殺一個(gè)人，反倒更多時(shí)間都在發(fā)呆。

    盯著自己的左手，出神地動(dòng)著手指和阿朱玩。

    他好像在思慮著什么，久久不能做出決斷。

    半月后，歸邪星將顯于天南，暗喻故人歸來。此時(shí)行法，把握近有十成。

    暗室中，云隱低聲說：貧道將先行前往沉星臺(tái)，做好準(zhǔn)備。待王上將青絲與軀殼準(zhǔn)備好，即與在下匯合。

    軀殼和青絲，在記載的古法中是最重要的兩樣換舍之物。

    前者，是容器，重要性自不必說。

    后者，則是用以引導(dǎo)亡魂入體的必要品。

    介時(shí)還需要秦繹準(zhǔn)備一份慕懷安生前最喜歡的食物，引誘著他從無間海中走出，回到曾經(jīng)眷戀過的塵世。

    秦繹選的是荷葉蓮子蒸。

    貧道還為王上準(zhǔn)備了一樣?xùn)|西。

    云隱手伸進(jìn)袖中，隱秘一笑，像說什么極其秘密的事情一般低聲說：有了此物，擒住公子隱將易如反掌。

    秦繹略微皺起眉頭：什么？

    云隱附耳到他身側(cè)，湊近低聲悄語了幾句。

    秦繹懷疑問：真的有用么？

    這可是貧道折了十年的壽才換來的東西。

    云隱說，面上有隱隱的得意之色：只要不使公子隱發(fā)覺，一盞茶的功夫后，必見分曉！

    秦繹不吭聲。

    這世上除了我，再?zèng)]有第二個(gè)人能做出這樣的東西了。

    云隱嘆息了一聲：貧道乃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首徒，十年的修行與壽命，若不是懷安殿下曾有恩于我，便是千金貧道也不換的。

    秦繹默然良久，站起了身來，知道了。孤會(huì)按約與你匯合的。

    云隱深深拜俯：恭候王上圣駕。

    秦繹走出門，這一天陰沉沉的。

    天空像一口倒扣的碗，分明是早上，卻沒有太陽。像下午四五點(diǎn)的模樣。

    整個(gè)云層都沉悶壓抑，好似有一場(chǎng)大風(fēng)雨即將摧枯拉朽而來。

    公子隱呢？

    秦繹問仆從，仆從垂首，恭敬答：在西院。

    秦繹微微瞇起眼，將袍角輕輕一抖，朝門外走去了。

    他一路都有點(diǎn)渾渾噩噩的，及至見到慕子翎的時(shí)候，還有點(diǎn)沒調(diào)整過來。

    你怎么了？

    慕子翎站在窗前，臨窗寫著什么。見秦繹過來，他將信紙微折，疊了起來。

    窗外的風(fēng)將慕子翎的宣紙吹得一角微微浮起，衣袍也微微輕動(dòng)。

    秦繹不吭聲，只看著他的眉眼。

    他的眉眼和慕懷安真像。

    秦繹想。

    寡淡的優(yōu)美的眼睛，蒼白的清瘦的臉。

    唇很薄，左眼下一顆朱砂痣。

    可是為什么這樣的一個(gè)人、比慕懷安還像他記憶中少年的一個(gè)人，卻是這樣瘋癲病態(tài)的性格？

    秦繹手指在袖中握緊，說不出的煩亂。

    你在看什么？

    慕子翎察覺到秦繹的目光，微微挑眉笑了笑：我臉上有什么么？

    秦繹極緩收回視線，垂下眼，喉頭略微滾動(dòng)了一下：沒什么。

    軍中的事情還好么。

    慕子翎淡聲問這幾日秦繹總是稱軍務(wù)繁忙，幾乎沒離開過城外營(yíng)地。在赤楓關(guān)耽擱時(shí)間太久，糧草還夠罷？

    秦繹點(diǎn)點(diǎn)頭，心不在焉說：夠。

    何時(shí)攻城？

    慕子翎又一次問起，他之前在小酒館時(shí)就同秦繹問起過。我可以助你。

    然后再也不殺人。

    只除掉那批孩子，算作和云燕的一刀兩斷。

    剩下的壽命，不管有多少，都好好留著，為自己活。

    慕子翎的眉眼微微帶笑，他原本就是上挑風(fēng)流的眼型，此刻看上去更是公子無雙，風(fēng)華絕代。

    但是秦繹看著慕子翎單薄的身形，聽著這話，心里升騰起的竟然不是高興，而是一種煩躁的情緒：

    你傷才好了多久？你就這樣喜歡殺人么？

    慕子翎手一頓。他朝秦繹看過去，感受出秦繹這句話中的不善意，柔軟的眼神一下子消失了，神色慢慢冷下來。

    他注視秦繹半晌，冷嘲說：

    是。我向來嗜殺冷血，王上忘了么？

    是啊，我怎么能忘。

    秦繹默然想，你是一個(gè)什么樣的人，殺了誰，我為何會(huì)將你擄回梁王宮這一切，孤怎么能忘！

    這是殺親奪愛之仇！

    孤到底在想什么？

    秦繹眼底晦澀不清，一片濃郁的沉默中，有隱隱的掙扎之色。

    但那神色過于微弱了，幾乎是稍一閃現(xiàn)就立刻被撲滅。

    慕子翎蹙眉看著他，還沒來得及發(fā)問，秦繹的眼底就完全冷郁下去了。他走過來，突然毫無征兆地把慕子翎按在書案上，如一頭野獸般撕扯蹂躪他。

    慕子翎呼吸有些急促，對(duì)秦繹的動(dòng)作十分意外，推阻了他一下：不要在這里。

    然而秦繹置若罔聞，根本不容拒絕。

    桌案上的硯臺(tái)、筆架嘩啦全掉了下去，慕子翎方才疊了幾折的宣紙也浸入了墨汁中，暈開染黑，逐漸看不出字跡了。

    那上面隱約是寫著府君二字開頭，接著便停住了筆。

    似乎如何開口，慕子翎又十分猶豫。

    秦繹許久都沒有來見過慕子翎，慕子翎只以為他這次格外冷漠用力，是因?yàn)槿塘颂玫木壒省?/br>
    卻沒有想到是秦繹猶豫徘徊，卻終究從游離的中端，回到了他們的對(duì)立面。

    好了罷？

    一個(gè)時(shí)辰后，慕子翎勉力推開壓著自己的秦繹，拉上已經(jīng)滑到了肩膀下的衣物。

    他微微喘息著走到一旁，勉強(qiáng)佝腰，撿起掉在地上的衣物。

    他的身上弄得亂七八糟，腿上有青青紫紫的指痕。披上袍子了，脖子上還有一枚曖昧的吻跡。

    留在冰冷的皮膚上，將露未露的。

    慕子翎重新穿上外袍的時(shí)候略微蹙了一下眉頭

    他不喜歡在桌子上，他的腰不好。

    秦繹一言不發(fā)靠在案邊，看著慕子翎的背影。

    慕子翎的烏發(fā)散開了，鋪在袍子上，有一截略短的發(fā)梢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那是之前被秦繹剪走的一段。

    這么久了，慕子翎有次發(fā)現(xiàn)，隨口提起，秦繹一句話帶過，慕子翎竟然也沒有再問。

    王上，屋里要生火么，外頭要下雨了。

    門外，有仆從的聲音響起，一個(gè)人影輪廓投在紙門上，低低問。

    秦繹沒吭聲，倒是慕子翎轉(zhuǎn)身看著他：你今晚宿在這兒？

    他蒼白的臉上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潮，愈是冷淡的氣質(zhì)，動(dòng)起情來愈是勾人心魂。

    慕子翎神色冰冷陰郁，眼睛烏黑清亮，仿佛一只從無間而來的艷鬼

    但這只艷鬼方才被秦繹壓在身下，為所欲為。

    秦繹問：你希望么？

    那我要去喂一喂阿朱。

    慕子翎不置可否，擦了一把脖頸與額上的密汗，攏著白袍朝外走去。

    秦繹站在原地，心思復(fù)雜莫名，片刻后，有人在門外輕輕敲了一聲，用暗語道：

    王上，南去的鳥兒飛回來了。

    秦繹眼神方才微微一動(dòng)，遲疑著朝外走去。

    那是一名與秦繹極其親近的近侍，只有很秘密的事情才會(huì)由他過手。

    怎么回事？

    秦繹看了一眼慕子翎離開的方向，啞聲問。

    是云隱道長(zhǎng)。

    然而這一次，向來穩(wěn)重的仆從卻流露出一種不安的神色，低低說：云隱道長(zhǎng)的信到了。

    這時(shí)候已經(jīng)是二月初，離云隱說的半月后，還剩下六七天。

    信呢？

    秦繹問，他自然而然伸手：我看看。

    仆從雙手奉上一只沒有任何標(biāo)記的信封，聲音卻有些發(fā)緊：

    道長(zhǎng)說，他此前還寄來了兩封

    哦。

    秦繹一目十行地看著：那一并呈上來孤一起看看吧。

    仆從雙腿發(fā)顫，臉上顯出一種極其奇異的神色，囁嚅道：丟了。此前的兩封信，丟了，王上！

    秦繹目光一頓，朝他望過去，尚有些不可置信：什么？

    云隱道長(zhǎng)說他每個(gè)兩日就會(huì)傳來一封，但是至今我們只收到了一次。

    仆從已經(jīng)恐懼得快哭出來了，兩股戰(zhàn)戰(zhàn)：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頭的人每日都守著的，從未有鴿子飛來！

    秦繹閉了閉眼，仆從慌忙道：王上息怒，王上息怒！這幾日天一直不好，興許是鴿子在路上被什么野禽吃食了，而非被人故意截??！

    查。

    秦繹咬著牙，一字一句說：無論如何都要把信找出來，找不出來，你們提頭來見。

    仆從幾乎汗流浹背，不住點(diǎn)頭說：是是，小人一定找出，一定速速找回來！

    這是件小事么？

    秦繹問：許久未收到信，卻今日才來稟告，被他人知曉此事怎么辦？你們的腦袋是件擺設(shè)么？！滾！

    仆從一刻也不敢久留，迅速趕緊滾了，消失在秦繹的視線里。

    秦繹靜站在廊下，大雨前的濕風(fēng)冷冷吹著他的袍角。

    方才出來衣物只是大概裹了一下，前襟的領(lǐng)口處，若隱若現(xiàn)地顯出幾筆秦繹漂亮的肌rou線條。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頭。

    另一邊，慕子翎所在的院外。

    阿朱這幾日一直被慕子翎放在外頭放養(yǎng)。之前慕子翎給秦繹做明月囊，用了它的蛇蛻。

    它不樂意，一直在跟慕子翎鬧脾氣。

    慕子翎站在草叢中，輕輕吹了聲口哨，隔了一會(huì)兒，才聽到沙沙的輕微摩擦聲。

    慕子翎看著那輕微動(dòng)靜，卻不肯露面的地方，笑了一下，輕輕問：

    不見我我便走了。

    他的聲音帶著些情事后特有的嘶啞，這話出口，草叢中才顯出阿朱才姍姍來遲的身形。

    蛇王緩緩眨著豎瞳，蛇身鮮艷赤紅。

    慕子翎蹲下身，讓它能盤到自己手上：不過隔幾年就要蛻一次的東西，還同我置氣。

    跑去哪里了，倒是一點(diǎn)也不想回來。

    他捏了捏阿朱的頭顱，淡笑道：吃鵪鶉蛋么？

    阿朱慵懶地往慕子翎腕上纏了纏，顯出一種充分進(jìn)食后的憊懶和饜足。

    慕子翎看著它沾到自己腕上的血跡，嫌棄道：

    你這是又去哪里吃了臟東西。

    阿朱不樂意了，它從慕子翎的身上爬下去，回到草叢中，咬出兩片透明漂亮的軟殼。

    慕子翎微微怔了一怔，以為自己看錯(cuò)了，伸手想去拿，阿朱卻拖著往回護(hù)了一下

    那意思很明顯：

    別動(dòng)。

    這下是我的了，不準(zhǔn)拿走。

    但怎么可能？

    那分明已經(jīng)被慕子翎放進(jìn)了明月囊的蛇蛻，怎么可能再被阿朱找到？

    慕子翎站起身，往草叢后阿朱的藏食點(diǎn)走了幾步

    而后就看到了一只意外眼熟、卻已經(jīng)從雪白變得臟污了的錦袋。和兩只已經(jīng)被吃得七零八碎的白鴿。

    第29章 春花謝時(shí) 30

    風(fēng)雨如晦。

    慕子翎過了許久還未回來，秦繹走過去將他離開時(shí)沒有關(guān)的窗關(guān)上了，見外頭開始飄雨絲時(shí)還在想：

    跑到哪里去了。半個(gè)時(shí)辰還沒回來。

    外頭開始滾起雷聲，轟隆隆的，慕子翎推門進(jìn)來的時(shí)候，肩頭淋了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