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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山難得流露出“慈眉善目”的一面,伸手在吳孟繁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很好,心誠意堅,只是你我緣分不夠。我徒弟心眼小,愛吃醋,脾氣還壞,是我慣的,我得受著,所以不能收你。但以后若有什么麻煩,不必顧慮,直接找我便是?!?/br> 吳孟繁聽懂了他的意思,垂眼委屈地站了一會兒,還是答應(yīng)下來。 “這幅畫……”他開口。 “柜上有我的書畫,你隨便挑一卷,我和你換。”宋山說。 吳孟繁眼睛一亮,心中的陰霾終于一掃而光,跟著路拾螢去后堂挑宋山筆墨。 送走小朋友,宋山倒在木椅上,神色倦怠地揉眉心:“你要和我說什么正事?” 宋敬原悄悄地往蘇柏延這邊邁了一步,伸手想去勾師哥的小手指頭,被宋山喊住了:“你上樓。昨天要你臨的豐溪山水,你畫的那是什么東西?我家買不起墨嗎,用筆那么濕?你以為是畫蝦爬子?重畫一幅!” 宋敬原忍住不跟這老妖怪一般見識,忿忿不平地上樓了——昨天宋山還夸他石頭皴法終于有了入門的意思,今天就翻臉不認(rèn)人! 不就是不準(zhǔn)聽墻角嗎!這么侮辱人做什么! 他知道宋山是打發(fā)他滾蛋,以免他和蘇柏延的對話被聽見,于是故意重重地把門一甩,屏氣凝神一瞬,又悄悄拉開一條縫,長腿一邁,靠著樓梯豎起一只耳朵。 堂下十分寂靜。 “我來是為了那副董其昌殘卷。”這是蘇柏延的聲音。 “我不會交給你?!边@是宋山。 “董其昌的扇面珍品,若能重見于世……” “蘇柏延,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宋敬原向后縮了縮脖子。 小時候,師父恨鐵不成鋼地數(shù)落他,就是用這種又兇又狠的語氣。 可蘇柏延不卑不亢,不反駁也不道歉,片刻一陣窸窣聲傳來。 宋敬原聽了半天,終于弄明白,他好像是在開背包拉鏈。 果然,蘇柏延說:“這是那副殘卷的另一半。我特地和館里打了報告,取來給您看的?!?/br> 宋山長久地沉默了,宋敬原好奇得火急火燎,直想沖下去得窺一眼真跡。 可是宋山說:“這副扇面本就是我的。本就是我?guī)煾笍埣刨返乃讲?。十幾年前,陰差陽錯……落魄如此。” 蘇柏延聲音很低:“您不曾和我講過?!?/br> 宋山苦笑:“蘇老師,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如愿以償游學(xué)多年,又知道了些什么呢?” “師……”蘇柏延險些脫口而出,又很快克制?。骸拔覐膩頉]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心思不在字畫上,庸人無能,接不過您的重?fù)?dān)。您也不要這么叫我?!?/br> 一陣響動,宋山好像站起身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用筆在心,心正則比正。這話是我教給你的。你小時候心思深,學(xué)了一點皮毛,就想學(xué)古人賣書賣畫糊弄人掙錢。氣得我第一次動家法打你,一尺一字,要你把這九個字牢牢記住。你為什么能記住這句勸誡,卻記不住我和你說,要你陪在我身邊?” 宋敬原心下一動,終于忍無可忍,把腦袋伸了出去。 就看見蘇柏延神色震動,嘴唇微顫:“師父……” 宋山打斷他:“我真想過,百年之后,你來替我上炷香,替我掃去墓前雪,帶一碗雄黃酒。可惜……算了,這副殘卷,我讓給你。” 蘇柏延抬頭又道:“師父……” “我已不是你師父了。當(dāng)年,就在此地,是你親口對我說,你不愿一生像我一樣碌碌無為,要去闖你自己的天地。我是寂寂無名的凡夫俗子,平庸之輩,下半生也只打算守著這方寸的蓬山路過活,你回頭來找我,是砸自己的前途。沒有必要。送你這副殘卷,算是師徒一場最后一點情誼。從此以后,你不必再覺得愧疚,我對你也沒有抱怨?!?/br> 宋山轉(zhuǎn)頭,不顧蘇柏延懇求,準(zhǔn)備上樓取董其昌扇面殘卷。宋敬原趕緊把頭縮回去,目送著他師父上了樓。片刻后旋身而下: “送你收藏的那個人,是不是姓白?” 蘇柏延聲音極低:“是。您和他認(rèn)識?” “告訴他,這副董其昌我不要了。我和他之間也再無瓜葛?!?/br> 蘇柏延抬眼瞧著宋山,一臉無措的茫然,宋山只是擺擺手,不愿多言。顯然又是一樁理不清的故人舊事。 見事情已成,沒有理由多留,蘇柏延只好拿起東西,說了句替他向敬原、拾螢打招呼,轉(zhuǎn)身欲走。 走之前又說:“宋先生,注意眼睛。您不要總在半夜寫畫工作?!?/br> 宋山鬢邊已微微發(fā)灰,他不在的幾年間,歲月悄悄流過。 宋山只是說:“蘇老師,你也是。修修補補到深夜,猝死了,博物館給你發(fā)優(yōu)秀員工證書么?” 蘇柏延眼底一紅,心想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再說話,向門口走。 可到堂下時,大咕忽然奮力聳動身子,把自己肥碩的鳥頭從籠子中擠出去,張嘴在蘇柏延的頭發(fā)絲上輕輕啄了一口。 一只胖鼓鼓的鴿子“咕咕”地叫起來,搖頭晃腦,似是見到熟人十分高興似的。 蘇柏延忽然失聲,頓了片刻,猛地回頭,在潮濕的青石板上朝宋山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不能忘……您也不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