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了，什么湖光山色，水色瀲滟，芳草萋萋，蓮藕花香軍事禁區(qū)里啥都沒有。

    居民都被趕走咯，水田都給挖咯，蓮花都給拔咯。

    要不是湖里的魚蝦抓不完，朱元璋同志真想把這里變成生物禁區(qū)。

    湖面上沒有橋梁，必須從太平門坐小舟入內(nèi)。

    太平門外?？恐夜俅饺斩假N著封條。只有上一、六的日子，官船才會被拉進門內(nèi)，解開封印，執(zhí)行任務(wù)。

    萬達(dá)瞇著眼睛，看著一隊隊的人馬沿著湖案往返巡邏，cao練兵士。各個都是軍容整肅，虎背熊腰。

    而聽這個太監(jiān)剛才提起，夜間還有人會劃船在湖面巡視，防止有不法之人偷偷潛入湖內(nèi)。

    總之，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身份證明，調(diào)閱憑證和文書，想要進湖上島，要么變成飛鳥飛進去，要么變成鯉魚游進去。

    所謂四面環(huán)巡照大禁，中洲守護絕通衢，形容的就是這個隔絕天日的地方，沒有半點夸大。

    而且就算是上了島，想要打開黃冊庫取出要找的冊子，那又是另外一番手續(xù)了

    所以說啊，姐夫讓我便宜行事，到底怎么便宜？

    看著太陽一點點地西沉，今天的過湖即將結(jié)束，萬達(dá)焦慮地直撓頭。

    那個小國舅，恕雜家多嘴問一句，您平日里都是怎么進的大內(nèi)的？

    陳太監(jiān)歪著腦袋，對著萬達(dá)眨了眨眼睛。

    進大內(nèi)？當(dāng)然是覃公公或者懷恩公公帶我進去了??！

    萬達(dá)突然靈光一閃，猛地一拍手掌。

    令牌！皇帝姐夫賜給自己的令牌！

    上回從廣西回來，他擅作主張，帶著小汪直入宮的時候。雖然沒有兩位內(nèi)侍公公帶領(lǐng)，但是只憑著令牌，那些御林軍和守門兵士們依然還是放他進去了。

    這玩意兒珍貴無比，萬達(dá)不管去到哪里都是隨身攜帶的。

    他急忙拉開半敞著的外衣，將系在腰帶上，和jiejie親手縫制的荷包綁在一塊的令牌解了下來，放到了陳公公面前。

    奴才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見到令牌的那一刻，陳公公雙手高舉，山呼萬歲，對著萬達(dá)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頭。

    檢閱廳中，除了楊休羨和邱子晉，其他眾兵士和小吏，衙役們紛紛跪拜行禮。

    萬達(dá)長大嘴巴，看著手里這不過半個手掌大小的令牌。

    從前只知道這塊雕龍畫鳳的關(guān)防能讓自己進紫禁城，原來它居然代表著皇帝本人親臨，是個如此有用的大寶貝？

    如果你這次沒有寫信，得到陛下的首肯，你看你下回還能不能用上這個大寶貝

    要說楊休羨簡直就是萬達(dá)肚子里的蛔蟲，見到萬達(dá)舉著令牌笑的見眉不見眼，立即湊了過來，向他剛準(zhǔn)備開始亂發(fā)妄想的小腦瓜子澆上了一盆冷水。

    萬達(dá)仿佛是被捏住了后頸皮的大肥貓，剛翹起來的尾巴這會子懨懨地拖在地板上，有氣無力地掃了兩下，算是回應(yīng)。

    只不過，這令牌只能讓諸位大人的其中一人上島

    就讓本官去吧。

    邱子晉上前一步。

    一會兒就是申時了。這是進湖的最后一艘船了。大人請給我來。

    萬達(dá)慎重地將令牌塞進邱子晉的手掌里，又將一大包的行李遞給了他，去吧。我聽說湖里很冷，吃的東西又少，你千萬保重身體。別著了風(fēng)寒。

    嗯，萬大人，大恩不言謝。

    邱子晉抱著包袱跳上船，對著萬達(dá)點了點頭。

    五天之后，我們在這里等你出來。你可要加油??！

    小船踏著漣漪，往著湖水深處而去，萬達(dá)沖著邱子晉的方向大聲喊道。

    這五天，我們又去哪里？

    幾人出了太平門，望著繁華的應(yīng)天府的大街小巷，萬達(dá)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小邱干活去了，他們也要開始干他們的活了。

    大人還記得，南京城里有一位我們的老朋友么？

    楊休羨想了想，要不然，我們?nèi)バ⒘晏酵酵?/br>
    牛玉牛太監(jiān)，之前被吳廢后牽連，被朱見深貶謫到孝陵種菜的那位，可不就是在南京郊區(qū)么。

    據(jù)說這位牛太監(jiān)，當(dāng)年伺候過周太后，把這位脾氣暴躁的老太太伺候的是舒舒服服的。

    至今仁壽宮那邊也沒有哪位宮女內(nèi)侍，抵得上這位討周太后的歡心。

    根據(jù)邸報上的內(nèi)容，自打開了春之后，錢太后的身體就不太好，雖然在年初迎來了自己的首位皇孫，精神還算振奮。

    但是她的身體，早就在那年等待北狩的丈夫回來的歲月中，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如今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先皇重新登基后，就恢復(fù)了她皇后的稱號，朱祁鎮(zhèn)也不是不疼惜這位已經(jīng)又瞎又瘸的發(fā)妻。

    但是在漫長的囚禁生涯中，他與當(dāng)時的賢妃周氏，每天日夜相對，相濡以沫八年多，又生下了朱見澤，難免更加親厚些。

    錢太后一生賢良，卻是一無所出，膝下空虛。她雖然無心爭斗，但是周太后那么多年來卻是從來沒有打算放過她，只要有機會，就會步步緊逼。

    當(dāng)年太行皇帝薨逝后，周太后聯(lián)合太監(jiān)夏時，假傳諭旨，獨尊她周氏為皇太后，全然不顧英宗原本的發(fā)妻，正兒八經(jīng)的皇后錢氏的存在。

    好不容易在閣老李賢等人的阻攔下，將獨尊周太后改為二后并尊，這位老太太還氣得痛罵皇帝不孝，呵斥大臣不忠，又恨不得轉(zhuǎn)頭生啖錢氏。

    如今眼看錢太后身子不好，周太后的斗志不知怎么得又開始熊熊燃燒了。根據(jù)覃昌公公的推測，看這太后的意思，是不想讓孫太后死后與太行皇帝合葬的意思了

    真是個會折騰人的老太太。也不對啊，不是和我姐一般大么，也不算是很老。

    萬達(dá)心里對皇帝姐夫升起了無限的同情。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選擇誰來做自己的親媽啊。

    這老太太一心以庶凌嫡，處處要踩孫太后一腳。

    但是看到自己的兒子寵幸萬貴妃，廢了她喜歡的皇后吳氏，更和萬氏這個賤人生下庶長子，又覺得皇帝陛下嫡庶不分，寵妾滅妻，真是妥妥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

    這世上啊，說不定只有牛公公能猜得透周太后的心思了。

    如果可以的話，萬達(dá)根本不想和這位太后娘娘對上。

    但是他要保住jiejie，要保護皇長子陛下，他就不得不迎難而上。

    萬達(dá)心中一直壓著一塊很大的石頭，他隱隱約約記得，歷史上的皇長子和jiejie，下場并不是很好。

    但是他既然能開動金手指夠救下汪直，那么讓這對天底下最最貴的母子遠(yuǎn)離危險應(yīng)該，也是做得到的吧？

    這，這如何做得到？

    面對著頂天立地，占據(jù)了整整三個庫房，每一間差不多有二十多個書架的黃冊庫，邱子晉目瞪口呆地說道。

    這，這里面只是徽州一府的黃冊和魚鱗圖么？

    是啊，其實也不到一萬冊而已。

    負(fù)責(zé)徽州冊庫整理的的是一位南京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姓林。

    雖然年紀(jì)比邱子晉要大上個七八歲，不過見到了小邱，也只能作揖，叫一聲老爺。

    和之前在北京國子監(jiān)讀書的邱子晉一樣，南京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們，也需要到衙門里歷事。

    這后湖冊庫，就是南京國子監(jiān)學(xué)生們的重要實習(xí)場所。

    在這片后湖的五個小島上，每十年就有五十名監(jiān)生，登島核查登記整理黃冊，開展為期三個月的歷事。

    島上除了有監(jiān)生，湖官，還有數(shù)百名差役，他們要日常對黃冊進行翻曬，對每個庫房進行維修，以保證這些珍貴的資料不受蛇蟲鼠蟻和濕氣的侵害。

    一萬多冊，我要從一萬多冊文書里，找到歙縣的那幾本

    這里隨便一個書架的高度，都抵得上兩個邱子晉。書架分為三層，每一層上頭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冊子。

    一想到要從這書山書海里找出不起眼的兩本，邱子晉頭都要炸了。

    大人，我們先出去吧。天黑了，島上是不能點燈的，再不走，真的要黑漆漆一片了。不管有什么活兒，只能明天早上再來。

    林監(jiān)生招呼邱子晉趕快離開，他們要坐小船去環(huán)洲，那邊上頭沒有冊庫，可以生火做飯。

    邱子晉踩著用來防止鼠患的鋪了黃沙的木板，跟著林監(jiān)生回到小船上，離開的時候，還頻頻回頭，對著那幾個冊庫不住探望。

    大人莫急，這冊庫看似繁瑣。實際上，是根據(jù)《千字文》的天地玄黃的順序按部就班的索引的。您只要知道自己要找的具體是哪個布政司，所在的哪個府州縣，里坊，都和圖。小人自然有辦法幫您找出來。

    上了環(huán)洲，這里就是平日里在后湖工作的官員和雜役、兵士們?nèi)粘Ｐ菹⒌牡胤搅?。因為這里與世隔絕，他們一般接觸不到外人，對于邱子晉的到來，都表示了好奇。

    聽說他年紀(jì)輕輕，居然已經(jīng)是督察御史，這次還是為了查案親自來島上的，更是嘖嘖稱奇。

    大人，吃啊。

    看著邱子晉捧著粥碗遲遲不動筷子，林監(jiān)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大人是不是覺得這食物不堪入口？沒辦法，這后湖上的書冊有三怕一怕著火，二怕潮濕，三怕老鼠。我們每天吃的糧食，都是按照個人份額，幾天一次送上島來的。就怕有剩余的食物過夜，會招來耗子。所以都是可著頭做帽子。

    這些人之前沒想到島上會多一個人出來，自然也不會準(zhǔn)備他的糧食。不過好在今天是過湖的第一天，糧食充足，每個人省下一口，也就多出來這一碗。

    再想要吃得好，那就沒有了。

    環(huán)洲上即便可以點燈和做飯，但是他們依然不敢肆無忌憚地把酒rou什么的給弄進來。唯恐過了火氣，波及四周。

    每天吃的，都只是尋常粥菜而已。這里四面環(huán)水，想打牙祭都沒地方去。

    如今已經(jīng)到了夜里，湖風(fēng)陣陣出來，只穿著薄薄春意的邱子晉忍不住得打了一個寒顫，后悔沒把衣服給披起來。

    在這個四面臨水，濕氣厚重的小島上，一入夜里，就陰濕寒冷得宛如重回冬日，完全讓人忘記了如今已經(jīng)是春夏之交了。

    真不能想象，數(shù)九寒冬里，這些人是怎么熬過來的。

    邱子晉放下碗，從行李包袱里，掏出幾個糕餅，放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不可以將食物帶上島這些糕餅，就請大家?guī)臀乙粔K吃了吧。免得真的招了老鼠，鑄成大錯。

    本來這事萬大人給自己用來打牙祭的，還是分給這些人吧，畢竟自己可是吃了人家的口糧呢。

    哎，那么精致的點心，我可好久沒見過了。

    那就謝謝邱大人了。

    幾個差役們湊了過來，看到這難得在島上出現(xiàn)的美食，皆是喜不自勝。謝過了邱子晉，就小心翼翼地掰開，分而食之。

    可能是糕餅太好吃了，也可能是真的怕被老鼠聞到糕餅的香甜味道，這這些人吃的是一點碎屑都沒留下。

    邱子晉重新捧起粥碗，單薄的身體凍得瑟瑟發(fā)抖。

    這頓粗茶淡飯吃的他索然無味，而島上的被褥床墊，因為常年沾著濕氣和露水，即便蓋在身上，也感覺不到絲毫的熱氣。

    邱子晉來到島上的第一個夜晚，就在輾轉(zhuǎn)反側(cè)，饑腸轆轆和無法入眠中度過了。

    之后在島上的每一頓飯，基本上都是這樣打發(fā)的。

    而且越到臨近下一個過湖的日子，剩余的糧食就越少。島上一百多個大男人，大部分都是干體力活的工匠，吃不飽飯可沒辦法承受那么大的工作量。

    到了最后兩天，邱子晉實在抹不開臉，干脆推說身體不適，把飯都免了。

    而且這回邱子晉的運氣不是很好，上島之后一連幾天，這湖上都是陰雨連綿的，光線非常黯淡。

    雖然第二天在林監(jiān)生的幫助下，他就找到了歙縣魚鱗圖冊的所在。

    不過因為圖冊不能隨意帶離后湖，他只能每天趁著天光最好的那段時間內(nèi)，用紙筆一點點地臨摹魚鱗圖上的山勢地形圖。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離開冊庫，第二天一早再來描繪。

    五月二十一日，當(dāng)從孝陵探訪牛玉回來的萬達(dá)等人，站在太平門檢閱廳內(nèi)，看到不斷咳嗽，發(fā)著高燒，又沒有好好吃飯，整個人都瘦脫了相的邱子晉，皆是心疼到無以復(fù)加。

    那有你這樣干活的？命都不要了么！

    客棧內(nèi)，萬達(dá)一邊罵著，一邊扶他起來喝藥。

    大人說什么呢？大人之前查案的時候，可是受了好幾回傷呢。都是為國盡忠，能有什么怨言呢?？瓤瓤?/br>
    邱子晉小臉青白，接過藥碗，將這苦汁一飲而盡。

    然后急忙從床邊的盒子里取出一枚梅子糖，扔進嘴里，化解苦味。

    這什么破衙門啊，天底下還有不讓吃飽飯的衙門呢。豈有此理。

    萬達(dá)扶他睡下，為他掖了掖被角，安慰地說道，你安心睡，等你醒了，就能吃到我做的飯菜了。今天我給你做糖醋rou，還有老母雞湯。

    邱子晉點了點頭，揉著干燥暖和的被褥，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萬達(dá)收拾了藥碗，剛要轉(zhuǎn)身出去，就聽到帳子里面模模糊糊傳來的邱子晉夢話。

    萬達(dá)腳下一頓。

    楊休羨和高會兩人分別站在房門外兩邊，聽到之后，兩人皆是一臉震驚。

    萬達(dá)走了出來，看著他倆，也是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說，娘，別打我，娘，不要不給我飯吃

    說完，三人面面相覷。

    第59章 汪直遭難

    紫禁城昭德宮內(nèi)，抱著孩子的萬貴妃，一雙美目泫然欲泣。

    她看著進進出出，慌慌張張的宮人和太醫(yī)，低下頭，將孩子交給了站在一旁的覃昌太監(jiān)。

    覃昌看著娘娘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隨后緩緩站了起來，幾乎是下意識地，搖搖晃晃，往掛著龍泉寶劍的床頭走去。

    娘娘！

    看著萬貞兒居然抬手，想要去抓寶劍的劍柄，覃昌猛地大聲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