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

    朱見深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安喜宮內(nèi)，一片春意正濃。

    刮了一個通宵的北風(fēng)和雪花終于在凌晨時分漸漸停歇。

    萬達(dá)躺在榻上，看著身邊還在呼呼大睡的阿瀾，決定讓他再睡一會兒，把被角給他掖好了，小心翼翼地起床穿衣服。

    從房間出來的時候，恰好睡在隔壁的楊休羨也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兩人相視一笑。

    小邱還在睡？

    何止，剛才還在說夢話呢。

    楊休羨和邱子晉睡一個房，他把床讓了出來給小邱，自己打地鋪，也是一早就醒了。

    兩人走到樓下，打了一盆熱水輪流洗漱了一番。

    雖然還早，不過回龍客棧的兩個伙計已經(jīng)在門口掃雪了。

    屋檐下結(jié)滿了長長的冰鈴鐺，一個小伙計豎起拖把，一路把它們敲打下來，地上頓時散了滿地的水晶，在朝陽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美不勝收。

    連綿百里，無邊無際的白色雪原在初升的紅日的照耀下，璀璨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這就是大明的北疆。

    楊休羨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又新鮮的空氣，感覺整個人的精神都振奮起來了。

    萬達(dá)咳嗽了兩聲，也挺起胸膛，想要剽竊些未來描寫北國風(fēng)光，紅妝素裹的詩詞。

    結(jié)果想了半天，腦子里飄過的只有那句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

    頓時羞愧地下頭，哀嘆自己怎么當(dāng)年就不好好念書呢。

    他們本以為自己起得早，沒想到還有更早的。

    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踏碎了這一片無暇的雪白，是拓津的兩個手下回來了，手里似乎拎著什么獵物。

    看到站在門口的萬達(dá)和楊休羨，兩人還對著他們揮了揮手。萬達(dá)也對著他們點(diǎn)頭笑笑，下一刻卻將腦袋轉(zhuǎn)到一邊，沖著楊休羨皺了皺眉頭。

    昨天那一番比試之后，十三娘上了不少好酒好菜，都是大塊的rou，大碗的酒，很對這些奔忙了一整天人的胃口。

    他和楊休羨、邱子晉三人與拓津一桌。

    先是喝酒，然后又開始劃拳，亂叫亂唱，很是鬧了一番，把拓津灌得七葷八素，大叫痛快。

    高會和老柳，還有阿瀾，就跟拓津的手下們坐一個大桌子。

    阿瀾吃飽了，就開始滿屋子地亂竄，他從不怕生，大家也都見慣不怪了。

    高會和老柳作為錦衣衛(wèi)的老人，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都是不喝酒的。他們就看著那兩個女真人喝酒吃rou，偶爾搭上兩句話。

    突然，老柳臉色很是不好，被高會察覺到了。他瞥了桌對面那兩個明顯已經(jīng)喝大了，開始胡咧咧的兩人，不動聲色地對著老柳使了個眼色。

    借著尿遁，兩人走到后門交談了一番。

    高會這才知道，原來這兩人之前正在討論蒸羊羔的食材。

    若是普通的食材，自然不會讓老柳變色。

    這兩人居然說什么，聽說兩三歲小孩子的rou質(zhì)，比起今天吃的小羊羔rou來更為鮮嫩?？上麄冞€沒嘗過，早知道上次攻打十八部落那次，就應(yīng)該抓幾個小孩子來試試。

    兩人言罷哈哈大笑，毫無人性。

    還不止如此，他們居然還說比起建州女真的小孩子來，漢人們的小崽子的rou質(zhì)應(yīng)該更加細(xì)膩。

    說完，還看了正滿屋子轉(zhuǎn)圈的阿瀾一眼。

    說可惜這孩子年紀(jì)太大了，不然細(xì)皮嫩rou的，又是嬌養(yǎng)著長大，一定更加可口。

    聽了這讓人汗毛倒豎的話，高會急忙返回客廳，將阿瀾拉了回來，緊緊鎖在身邊。

    一直到萬達(dá)他們從酒席上脫身，才親手將孩子交給了他。然后將這段聽聞轉(zhuǎn)述給楊休羨聽。

    他們參與了攻打十八部落？那不是陳鉞率遼陽大軍打的么，有他們什么事兒？

    這吃人的話題當(dāng)然聳人聽聞，不過楊休羨關(guān)注的還是這事情背后的意義。

    聽說那十八個被屠殺掉的女真部落。不止有海西女真的，還有建州女真的而且那幾個海西女真部落的族長，都和阿吉噶的頗為融洽。

    高會壓低聲音說道。

    楊休羨聞言，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陳鉞已經(jīng)不是瞞報軍情那么簡單了。

    他和女真人合作，去攻打另外一群女真人？

    最后請求朝廷出兵，將整個遼東掃平？

    這是出于什么目的？

    還有那個拓津

    他絕對不僅僅是想要找到發(fā)財?shù)男侣纷樱窍霃氐兹〈⒓恋牡匚?，成為烏拉部的族長甚至在整個攪亂整個海西女真部落！

    昨日萬達(dá)將阿瀾哄睡之后，他們幾人就來到楊休羨和邱子晉的房間里，共同討論這件事情。

    得出的結(jié)論是，無論如何都要讓拓津讓他們與那個建州女真的朋友見面。

    這個人，才是決定一切的關(guān)鍵。

    年初奉集堡的戰(zhàn)事，之后十八部落的戰(zhàn)事，都有這個人和陳鉞、拓津的共同參與。

    他們?nèi)齻€人，攪亂了原本看似平靜的遼東遼北布局，將大明的整個北疆幾乎拖入戰(zhàn)場！

    若不是陛下英明，覺得事有蹊蹺，他們幾乎都要成功了。

    看著紅日一點(diǎn)點(diǎn)地爬出雪原，最后一躍而起，照亮整個天空。萬達(dá)對著楊休羨，用力地點(diǎn)了下腦袋。

    原本混亂的局勢，已經(jīng)一點(diǎn)點(diǎn)地?fù)茉埔娙樟恕?/br>
    他們在這里，把那個人引出來，然后與阿直那邊里應(yīng)外合相信很快，他們就能夠回京復(fù)命了。

    秦皇島，北倚燕山，南連渤海，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東漢末年，一代梟雄曹cao曾在此做《觀滄海》一詩。所謂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古碣石在此見證了華夏千百年來的變遷。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以此地依山襟海，險峻機(jī)要，故命名其為山海關(guān)。

    又以其扼邊關(guān)咽喉，保京師屏障為由，在此地建立城池，與長城連接，建立起了宏偉的天下第一關(guān)。（注釋1）

    汪直一行人自從三天前從沙河驛進(jìn)入山海關(guān)城后，在此地已經(jīng)盤桓許久。

    山海關(guān)總兵歐信與陳鉞一起，日日陪伴在汪直龐大的儀駕周圍，帶他到處領(lǐng)略這北方第一關(guān)的風(fēng)光。

    又是臨海觀日，又是縱馬長城，觀看兵士cao練，北眺塞外風(fēng)光。

    日日膏粱美酒，夜夜錦障垂簾，將一個大好雄關(guān)，變?yōu)榱藴厝徉l(xiāng)，金銀臺。

    這陳鉞畢竟是文人出身的武將，不止帶著汪直騎馬，他寫起拍馬溜須的詩詞來也很是厲害。

    這一日他又寫好了一首贊美汪直蒞臨雄關(guān)，海水峻石為止折服的詩詞，準(zhǔn)備呈現(xiàn)給汪直。

    等待墨跡干了，陳鉞雙手捧著字，興沖沖地往汪直所住的院子里走去。

    才剛踏進(jìn)院門，就看到汪直一身戎裝，頭戴盔甲，手握寶劍，正從房里大步踏出。

    公公這是做什么？

    陳鉞一愣，心想今日并沒有安排騎馬打獵的娛樂，怎么汪直做如此打扮呢？

    雜家剛收到陛下派人快馬送來的密旨，催雜家回京呢。

    汪直滿眼含笑，少年如同花瓣一樣的紅唇勾起，你看，陛下和娘娘身邊，真是一天都少不了雜家。沒辦法，陛下催的急，我就只好啟程了。

    語氣中無不自豪。

    是是，應(yīng)該走了，算算時間，也應(yīng)該回京了。

    陳鉞忙不迭地點(diǎn)頭。

    算算時間，從他送汪直出遼陽城到現(xiàn)在，也有十多天了。

    因為汪直言他生性喜愛軍務(wù)，自己這才陪他在這天下第一關(guān)里視察游玩了那么些天，陛下那邊恐怕早就等不及了。

    那那不如今天小的為您張羅一場正式的順風(fēng)宴？

    接下去的路程，陳鉞無法繼續(xù)陪伴，他想著在臨別的時候再在汪直前面留點(diǎn)好印象。

    常言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汪直右手搭在寶劍之上，瞇著笑眼搖了搖頭，這段時間，雜家收到陳大人諸多關(guān)照，內(nèi)心感激。早就將陳大人視為平生知己。

    汪公公謬贊了，都是小的應(yīng)該做的。

    陳鉞低下頭笑道。

    小的又何嘗不敬仰公公，將您視為當(dāng)世豪杰呢？只可惜，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小的再舍不得公公，今后也不能為您鞍前碼頭，捧筆脫靴了。

    哎，既然你我都不舍得，不如再一同走一段路。

    汪直說著，俯下身來，在陳鉞的耳邊低聲念到，你不如一直陪我到京城??？

    公公，這不是小的

    陳鉞苦笑著剛要推辭，只覺得脖頸之間一片冰涼，一道泠泠寒光抵在他的頸項之上竟是汪直抽出的寶劍。

    公公，您這是何意？

    陳鉞一驚，單腿跪在地上。

    請你跟我一起回去呀。

    汪直笑得燦若桃花。

    小的何嘗不愿意？只是小的職責(zé)所在，不能離開山海關(guān)以南。

    陳鉞之前只覺得汪直跋扈，沒想到他如此反復(fù)無常。

    大滴大滴的冷汗從他的額頭冒了出來，感覺到那刀鋒一點(diǎn)點(diǎn)地貼近自己的喉嚨，陳鉞急忙自辯。

    難得你還知道這職責(zé)兩字！

    汪直冷笑一聲，手臂微微一抬，一道血絲出現(xiàn)在了陳鉞的喉結(jié)下方。

    你若是還記得你身為遼東巡撫的職責(zé)，怎么會勾結(jié)宦官，串聯(lián)外族，陷害同僚，折辱兵士！我看這職責(zé)兩字，你陳鉞不提也罷！

    公公，此話怎講，陳某冤枉啊!

    陳鉞越聽越是膽戰(zhàn)心驚，這個汪直自從來了遼陽城，不就一直處在自己的掌控中么？

    他說的這些，到底是何人告訴他的！

    冤枉？是了，陳大人，我也覺得你冤枉。

    若是陳鉞能夠抬頭，就能看到汪直一雙星眸中布滿了霜寒。

    本督公心內(nèi)良善，最是看不得好人受屈。

    汪直說著，更是用力地將劍柄往下壓。

    更何況，陳大人與本督公這段時間相處，并手抵足，親如兄弟，你說是么？

    是！

    陳鉞急忙大聲答道，這一定是有人見不得小的與公公交好，嫉妒小的，所以才會構(gòu)陷于我。

    哎呀呀，構(gòu)陷你那么慘，雜家心里聽了更加不忍了。

    汪直說著，一把將寶劍撤回，低頭笑道，為了以證清白，就請陳大人給我回京，下西廠大獄吧！

    什么！

    陳鉞聞言大驚失色。

    西廠大獄！

    那個傳說中與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詔獄比肩的人間煉獄么？

    自己若是進(jìn)了那個地方，焉得還有命在！

    我們西廠辦事，最是妥帖，從不搞冤假錯案的。

    汪直一腳踢上呆若木雞的陳鉞的肩頭，讓他揚(yáng)起臉，看著自己。

    等陳兄你下了獄，雜家一定四處為你奔走，收集證據(jù)，好為你洗脫冤屈啊。

    聽著他嘲諷的語氣，陳鉞哪里還有不明白的道理這個死閹貨從踏入遼陽城的那一刻開始，就是沖著要抓捕自己來的！

    這將近一個月以來，他將自己整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看著自己宛如雜耍的小丑一般以巡撫之尊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出盡洋相。

    可笑他居然還以為自己才是掌握了局勢的那個人。

    閹狗！

    陳鉞想通了一切，哪里還有不反抗的道理，橫豎這院子里只有他們兩個，這小太監(jiān)的身手和自己是不能相比的。

    陳鉞罵聲剛落，就將身體的肩膀斜著往汪直的下腰處沖去。左手成掌，右手握拳，對著汪直的腰際擊出了勢大力猛的一拳。

    汪直早就做好了防備，他一個騰躍往后而去，足尖恰好迎上了陳鉞的右拳。

    干脆借力使力，往后一個騰挪，翻身落到了距離陳鉞十步之遙的花壇石欄桿上。汪直幼時好歹跟著梅千張混過一段時間，有些輕功底子在身上。

    他一腳踩著石欄桿，做金雞獨(dú)立狀，居然端端正正，不搖不晃。

    來人?。?/br>
    陳鉞大叫一聲。

    這在院子內(nèi)外負(fù)責(zé)守衛(wèi)的都是他從遼陽城帶來的親兵，在這山海關(guān)只聽他一人指揮。

    他暫時還不知道下一步拿汪直怎么辦才好，總歸先帶人將他制服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話音剛落，二十幾個身披盔甲，手持長槍短棍的武士們就從院落外頭沖了進(jìn)來。

    大人！

    士兵們對著陳鉞齊齊抱拳。

    好！

    陳鉞看著汪直陡然一變的臉色，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汪督公突發(fā)失心瘋，突然對本官動手。你們快點(diǎn)將他擒下綁起，鎖回屋子里，然后派人去請城里的大夫，為汪督公治?。?/br>
    陳鉞退了幾步，走到那些士兵身邊，指著汪直叫到。

    迎接他的，是十多把大刀在下一刻，將他的脖子從四面八方層層圍住。

    你們！

    陳鉞瞠目結(jié)舌，然后大叫一聲，你們是要造反么？你們是我的兵，居然不聽我的號令！

    陳大人，睜大你的眼睛仔細(xì)看看，他們真的是你的士兵么？

    汪直哈哈大笑，從石欄桿上一躍而下，志得意滿地走到被圍困住的陳鉞的身邊。

    你什么意思？

    陳鉞滿眼驚慌。

    你這個鎮(zhèn)守一方的大將，連自己的兵長什么模樣都不記得。你可看仔細(xì)了，這些都是山海關(guān)的守軍，哪里是你帶來的！

    汪直指著那些持刀持槍的士兵們笑道，至于你的兵，一早就被我們拿下，如今都關(guān)在山海關(guān)衛(wèi)所的大牢里呢。不過你也不用著急見他們，等本督公回京的時候，會把你們一塊帶走下獄的。

    汪直！閹賊！你居然敢擅自調(diào)動守關(guān)的士兵，誰給你的權(quán)利！

    陳鉞梗起脖子，猶在做最后的掙扎。

    本官給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