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米（上）

    裴遠時很少露出這樣的疲態(tài)，清清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對勁：“昨晚不是叮囑你要早點休息嗎？怎么今早這般困倦?！?/br>
    裴遠時垂眸望著水面：“只有些失眠，不礙事的?！?/br>
    “失眠？不會又是柳氏……”

    “不是，師姐不必擔心。”說完這句，他便閉口不言了。

    清清納悶，她覺得師弟今早晨陰沉了許多，明明昨日還好好的，不會是因為被自己摸了兩把，就生氣了吧！

    她順著裴遠時的視線也望向水面，此時天光將醒未醒，河面飄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遠山朦朧一片，只有淡青色的輪廓。

    晨風還有些冷，她不禁緊了緊衣裳，駛向江米鎮(zhèn)的渡舟還未來，清遠渡空空蕩蕩，沒有其他行人，只有他們兩人候在這一片山水間。

    清遠渡，清遠渡……清清咂摸著這個名字，忽得一笑：“師弟，我有一處極有趣的發(fā)現(xiàn)……”

    話還沒說完，身后有人喚道：“清清？”

    她愕然轉(zhuǎn)身，看見熹微晨光中，站在三丈開外對著她微笑的龐世光。

    “啊，世光哥哥？”她也露出笑容，“真巧啊，這么早，你來渡口做什么呢？”

    龐世光走近她：“還不是前兩天那個江米鎮(zhèn)的殺人犯……他昨天被發(fā)現(xiàn)在義莊內(nèi)自盡了。”

    清清與裴遠時對視一眼，這個結(jié)果他們已經(jīng)事先知道了，誰也沒覺得意外，但清清還是露出驚異的神色：“是嗎？怎么如此突然！”

    龐世光站在她對面，嘆了口氣：“橫豎也是死……想來是覺得多活兩天沒意思了吧?！?/br>
    清清仰頭看他：“那你這是……要為此事跑一趟嗎？”

    龐世光垂眼看她，他身量頎長，肩寬背直，施施然站在水邊，清朗卓絕，好似此刻天邊的晨光：“是的，事情有變，我替家父去江米鎮(zhèn)跑一趟，順便拜訪鎮(zhèn)上的孔里正，他同家父是故交。”

    他看著面前女孩忽閃忽閃的眼，溫聲道：“你這是又要去哪呢？”

    清清燦爛一笑，看上去十分乖巧：“那更巧了，我們也要去江米鎮(zhèn)，年前師父在江米鎮(zhèn)做過一次法事，留下了一些尾沒收，我這回得去替他善后?！?/br>
    師姐弟二人今天并沒有著道袍，只穿著平常的衣服，隨身也并沒有大件小件的法器，但清清一番謊話扯下來眼睛都沒閃一下，坦坦蕩蕩，磊落自然，叫旁人看不出一點異狀。

    龐世光果然并未多想，他唇角勾起：“那正好同路了，水路一去就是一天，互相結(jié)伴，在船上也不算無聊?！?/br>
    二人又閑談了幾句，他轉(zhuǎn)向裴遠時：“小道長也一同去嗎？”

    裴遠時拱手向他行了個禮，他表情淡淡，一言不發(fā)。

    龐世光笑道：“這位似乎不太愛說話？”

    裴遠時仍舊沉默，氣氛就有些尷尬，清清在一邊找補道：“我?guī)煹茏蛲頉]歇息好，有些精力不濟，他平日也是這個性子，并不是針對你，哈哈……”

    龐世光輕笑一聲，示意自己不在意：“原來如此……這個年紀的小孩都這般，也算正常。”

    清清賠著笑臉，她偷偷覷師弟，如果她沒看錯，在聽到“小孩”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表情好像更陰沉了幾分。

    一陣搖櫓聲由遠及近，清清轉(zhuǎn)身朝水上望去，朦朧霧氣中，一艘小船正緩緩朝渡口駛來。

    船夫遠遠就望見了渡口等著的行人，他立在船頭呼喊道：“可有去江米鎮(zhèn)的？”

    清清雙手攏在嘴邊：“有三個——”

    少女的嗓音清越，在水面山間回蕩，如山歌野調(diào)一般悠揚。

    船夫放下槳，撐起船篙朝岸邊靠近，他朗聲笑道：“上來罷，剛好能載三個！”

    船頭在靠近碼頭三尺遠的地方停下了，初春水位低，船不能挨上碼頭，不然會刮擦到河底，乘船的人得自己從碼頭上跳過來。

    龐世光走在三人前頭，搶先一跨，邁上了船，他站定后轉(zhuǎn)身，朝尚在碼頭上的清清伸出了手。

    這點距離對于清清來說，完全不算事，但手遞過來，她還是大大方方地要去扶住。

    可手伸到一半，就被截了胡。

    裴遠時搶先握住了龐世光的手，他看著這個比他年長三歲的少年笑了一下，說：“有勞兄臺?！?/br>
    說著，就借著龐世光的力一步躍上了船頭，他身形如燕，落地輕巧，船身四周漣漪都未曾泛起，旁邊的船夫忍不住叫了聲好。

    清清在他身后，微微睜大了眼。

    裴遠時站定之后立刻放開了龐世光，他正要轉(zhuǎn)身去扶清清，卻感覺頭頂掠過一陣風。

    清清從碼頭上起跳，足尖在船廂上點過，縱身掠到了船尾，衣袖一拂，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船尾上，一番動作寫意而瀟灑。

    廂內(nèi)另有兩位行人，見此情狀，和船夫一道紛紛鼓起掌來。

    稀稀拉拉的掌聲中，清清下巴一抬，驕傲道：“我這招‘歸燕點水’如何，不比你方才的差吧?！?/br>
    裴遠時道：“極好，愚弟自愧不如?！?/br>
    清清得意道：“知道就好，哼，今后少班門弄斧，貽笑大方?！?/br>
    裴遠時忍不住笑了一下：“是愚弟不自量力?！?/br>
    龐世光也笑道：“兩位身懷絕技，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彼蛋等嗔讼掠沂?，方才這位小道長攥得極緊，好似故意使力一般，現(xiàn)在還疼痛不已。

    船兒破開水面，在河道上行駛，從清晨到日暮，終于抵達了江米鎮(zhèn)。

    龐世光問他們歇在何處，清清只說已經(jīng)提前通知了要辦法事的人家，那戶人家會留出房間來，在她的極力推辭下，龐世光又將師姐弟二人的船錢給付了，才同他們作別。

    臨走時，他再三確認了清清二人返回泰安的時間，說到時候也一路回去。

    好不容易打發(fā)走了執(zhí)意要送他們?nèi)プ√幍凝嬍拦?，清清長吁一口氣：“怎么偏偏碰上他了！我跟吳恒的交易可不能被他知道?！?/br>
    裴遠時不冷不熱地道：“師姐不想看見他嗎？”

    “也不是……畢竟心虛，如果要解釋起來得多麻煩?！?/br>
    江米鎮(zhèn)似乎比泰安鎮(zhèn)要大一些，有一條小河從穿鎮(zhèn)而過，河岸兩邊柳樹依依，頗有兩分江南水鄉(xiāng)的意味。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他們今日只吃了早食，此時早已是腹中空空了。

    清清眼睛搜尋著食肆，嘴上不忘揶揄師弟：“但我曉得，你肯定是不想看見他的?！?/br>
    裴遠時默然。

    “真是奇了怪，人家怎么招你了呀？”

    裴遠時將臉轉(zhuǎn)過一邊。

    “噢，那里！”清清指著街角一處尚在營業(yè)的店面，興奮道，“似乎是家賣湯餅的，咱們快去罷！”

    她兩三步跑到店門口，老板是個年輕婦人，見到有客上門，極為熱情：“小meimei想吃點什么？本店專做湯餅，雞湯鴨湯樣樣都有。”

    “給我來份雞湯的，多加花椒和醋?！鼻迩遛D(zhuǎn)頭招呼裴遠時，“你要什么？”

    裴遠時往店內(nèi)走去：“同師姐一樣?！?/br>
    “再來一碗雞湯湯餅，少些辣，多放芝麻?！?/br>
    兩碗湯餅很快就端了上來，賣相還可，味道卻不盡人意，但清清餓極了，實在管不了那么多，三下兩下就吸溜入腹。

    裴遠時握著竹箸，看著正忙碌的師姐，欲言又止，他其實老早就想問今晚如何安排，但遲遲糾結(jié)著不知如何開口。

    這一糾結(jié)，從下船糾結(jié)到吃完飯，在客店小二說：“今日客滿，只剩大通鋪?！钡臅r候，終于沒了糾結(jié)的必要。

    作者有話要說：　　裴遠時：長得高了不起？

    第38章 江米（中）

    所謂大通鋪，其實只有一個寬敞相通的房間，被褥之類的床品得需旅人自備，店家不過提供一個住所罷了。

    清清同裴遠時站在柜臺面前面面相覷，他們輕裝出行，連衣衫都沒多帶兩套，更遑論被褥。

    清清忍不住發(fā)問：“上元日都過了好幾天，鎮(zhèn)上怎么還這么多人投宿？”

    小二將脖子上汗巾一甩，湊近兩人，神秘兮兮道：“二位有所不知，昨天鎮(zhèn)上出了件極可怕的怪事，今天便來了好多道士?！?/br>
    清清眼珠一轉(zhuǎn)，她已經(jīng)想到了昨天發(fā)生了什么，但來此事竟引來了許多道士……

    小二興致勃勃：“這件事，還要從大年三十那天，牛家的滅門慘案說起……”

    他的談興才開了個頭，便被人打斷了。

    門外走進來了一行人，有男有女，看上去年紀都不大，他們皆穿著素色道袍，人人飄然出塵，同周圍簡陋的擺設(shè)格格不入，一下子把這并不寬敞的客棧大堂顯得更加逼仄。

    小二忙迎上去，滿臉堆笑：“各位道爺這是查案回來了？”

    為首的是一位長著狹長鳳目的少年，他神色冷淡，衣袂飄飄，比身后眾人都要高一些。他聽了小二的搭訕，并不回答，只是稍稍頷首。

    小二搓著手：“可有什么收獲？嗨！這事確實邪門，小小江米鎮(zhèn)，竟擾來昆侖的道爺大駕光臨……”

    鳳目少年聞言，偏過頭淡淡看了眼人群中一位梳著雙鬟的少女，那少女本在左顧右盼，被他眼神一掃，立刻嚇得縮了縮脖子，作出一副鵪鶉相。

    他并沒有理會小二的套話，腳步不停，領(lǐng)著眾人上樓去了。在進門之前，他似無意地回頭，看向站在樓下往上望的清清。

    清清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二人視線相接，她對他報以友好一笑，鳳目少年仿佛沒看到，面無表情地回轉(zhuǎn)過頭進屋了。

    清清并不在意他的冷漠，她注意到，他身后負著一把劍，他是這群人中唯一佩劍的。

    她嘆了口氣，看來，就是這幫人捷足先登，占了客房。

    小二看著眾道人離開的背影，嘖嘖有聲：“瞧瞧，不愧是天下第一仙宗出來的，這氣度，這做派，跟那些只曉得坑蒙拐騙的小門小戶破道士就是不一樣?！?/br>
    清清笑瞇瞇地看著他，小二一定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兩個小門小戶的破道士。

    小二見眾人都進了房間，又開口繼續(xù)先前的話題：“大年三十那日，我們這兒一個廚子，竟失心瘋殺了全家人，妻子兒女一并在內(nèi)五口人，全成了他刀下亡魂，嘖嘖……聽當時發(fā)現(xiàn)的人說，滿院子都是殘肢斷臂，血腥味沖天，熏得附近野狗日日在那戶人家外面徘徊……”

    清清適時露出驚訝的表情：“哦？……??！……竟如此喪心病狂……”

    小二受到鼓勵，愈發(fā)來勁：“那廚子逃到外地去，不見了蹤影。結(jié)果昨日牛家人的鄰居，一個常年在外經(jīng)商的，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牛家院子中，死狀凄慘至極……那牛家自從出事，就被封得嚴嚴實實，再無人進出，不知道那商人如何進去的，甚至死的時候門外的封條還在！”

    清清跟著他的抑揚頓挫變化著自己的表情：“天哪……太玄乎了……難怪來了這么多道人?！?/br>
    “可不是！”小二作神秘狀，示意清清湊近些，“昨天中午發(fā)現(xiàn)的尸體，今天中午他們便來了，昆侖山距此有半月路程，他們竟能一天就到達，只有那身懷仙術(shù)之人才能做到了！”

    清清點頭如搗蒜：“確實是道骨仙風，我觀為首的那個，極是超凡脫俗，比起其他弟子，都還更出塵些?！?/br>
    小二更壓低了聲音：“那人，便是這幫昆侖弟子之首了，雖年紀才十七，已經(jīng)進了昆侖內(nèi)宗，甚至與眾長老平起平坐……”

    清清眉毛一挑：“這內(nèi)宗是何物……”

    小二結(jié)舌，尷尬一笑：“我也不知，這都是他們其中一個弟子說的，我雖不懂，但昆侖弟子親口說的，怎會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