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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為何那樣 第42節(jié)

    一首古老的曲調(diào),唱著求不得的遺憾,這份遺憾在世上并不算稀奇,在千年后仍能叫人感同身受,他蘇松雨,不過是千萬落寞人中的一個罷了。

    酒香清冽,四周的來賓已開始作詩吟誦,他飲了一杯又一杯,他默默地想著,自己其實不配有多傷心,因為他甚至沒有去“求”,所以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得”。

    他們相識七年,彼此之間只有克制,那些溫柔或是熾熱的話,他說給月亮聽,說給三月的春風(fēng)聽,唯獨(dú)不會說與她聽。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即使僅放在心里,彼此都會懂得。就如此刻,詩宴正酣,推杯換盞,滿座的高談闊論間,《關(guān)雎》凄婉的樂聲里,他們隔著熱鬧遙遙相望,都讀懂了彼此眼中的孤寂。

    輪到他作詩了,蘇松雨起身,朝著諸青的方向舉起了酒杯,她的身邊坐了不少女官,沒人知道他這杯酒只是在敬她。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fēng)?!?/br>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每吟出一句,便滿堂喝彩,在眾人的贊聲中,他桌子上的花枝堆積得越來越多,已經(jīng)是當(dāng)之無愧的魁首。

    賓主皆歡的盡興時刻,他用衣擺兜著那滿桌的花,慢慢踱到了高臺邊,不顧周圍驚訝的目光,他將滿懷的花枝盡數(shù)從欄邊灑落,投入江上輕暖的春風(fēng)里。

    人們都看他,他卻指著江邊那一叢叢茂盛的竹林,它們翠色的枝條上此時掛滿了剛剛落下去的花,芍藥、迎春、海棠,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

    清俊的青年顯然是有了醉意,他衣袂翻飛,在高臺上有著說不出的恣意風(fēng)流,他緩緩道:“今日百花爭妍,詩宴酣樂,我看這翠竹生于江畔,無絲竹悅耳,也無群芳相伴,終日所見,不過滔滔江水,實在是太過孤寂?!?/br>
    他聲音漸漸低下來,用無限趨近于溫柔的聲調(diào),輕聲說:“于是——便把今日所得全數(shù)贈與它們,也叫青竹,能在春光里有所相伴,不至于寂寞?!?/br>
    眾人便輕松地笑起來,笑鴻臚寺主簿的風(fēng)雅知趣。諸青坐在案邊,寬袖下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她知道這番話他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

    他們一路走來,不求長久,只愿對方在某些本該快樂的時刻,不至于太過寂寞。

    這便足夠了,在高朋滿座中,他將滿腔的溫柔說得隱晦又盡興,只要她能懂得,便足夠了。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六天后,諸青在家中闔上了眼,她死的時候,蘇松雨不在她身側(cè)。

    這是她有意為之,她到最后都不敢對他報以同樣的熱烈,也不愿真切地面對他因自己而心碎,她沒有讓任何人知曉,包括他。

    她其實十分懦弱,所以七年前那個秋天,當(dāng)少年推開了她的門,跌跌撞撞地說要她跟他走,不顧前程也不計后果。她為這份幼稚而坦蕩的勇氣心動,那是她從始至終,都未曾擁有過的。

    他們的故事就到這里。

    從春到秋,長安的花開了又謝,那些未能說出口的無用的深情,也該隨著時間,慢慢湮滅在風(fēng)中,直至消散不見。

    但是蘇松雨沒有。

    諸青死的那一年夏,他找到了芙瑤,他知道她和芙瑤的關(guān)系,也知道把這位歌姬救出棲云樓,是她一直以來的愿望,她已經(jīng)不能再完成這個愿望,但他還可以。

    他帶了足夠的錢財,貌美的歌姬卻只是輕蔑,她說她的名字被記載在戶部的冊頁中,根本無法輕巧脫身,再多錢財也無用。

    于是他們相對著無言,片刻安靜后,芙瑤突然笑著說:“有沒有人說過——你們很是相像?并不是長得相像,是你們都有一種特別的氣度?!?/br>
    她看著眼前依然英俊,但眼神中只余疲憊的青年,她一邊笑,一邊流淚:“明知不可為,卻還作努力,你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真的十分相像?!?/br>
    蘇松雨在這句話中長久地沉默。

    那天晚上,他在棲云樓中放了一把火,芙瑤事先就帶著樓中的姐妹們逃了出去。她們積累的錢財過去都偷偷放在諸青處保管,如今他代替她,將它們?nèi)珨?shù)還給了伶人們,還加上了自己的贈與。有了這些錢,她們會過得很好,離開長安,在哪里都會過得很好。

    火從子時燒到東方既白,把長安曾經(jīng)醉生夢死好去處的棲云樓,燒成了一片焦黑的殘垣。

    再沒有棲云樓,再沒有臨風(fēng)臺,沒有初秋時候醉中的相遇,也沒有暮春時節(jié)風(fēng)中隱晦的話語。

    人間惆悵事,長安從來不缺。

    蘇松雨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面對事發(fā)的后果,即使那晚燒死的全是老鴇嫖客,但縱火罪不會被輕描淡寫帶過。

    一個人救下了他,太傅之女傅雨棠,也是滌塵齋的主人,諸青的生前好友。

    太傅之女手段通天,她保住了他,還找了個樓中已經(jīng)被燒死的嫖客當(dāng)了替罪羊。滌塵齋二樓的茶室內(nèi),她身邊還有一個年輕的女道,她們看著怔忡的青年,唯有長長地嘆息。

    他們說了一下午的話,話題關(guān)于那個在暮春辭世的女子,說她生前的諸多坎坷,說她在顛沛流離之中愈發(fā)沉默隱忍的性格,說她從始至終的堅韌,也說元化十年早春,他在街對面,她在二樓,柳絮漫天的春風(fēng)中,那場不為人知的相遇。

    他們談了許久,談到他的心越來越空,除了鈍痛,別無一物。

    臨走時,蘇松雨向那位女道請詢了一個問題。

    “道長是昆侖宗人,可算命卜卦的本事,卻是須節(jié)宗的……”

    女道挑了挑眉,她說須節(jié)宗宗主同她有交情,是以她精通須節(jié)道術(shù)。

    青年又道:“須節(jié)宗亦以編織幻境,借物入夢聞名,鄙人有一個不情之請……”

    “可行是可行,但是此類幻境最耗人心神,一開始不顯,但隨著時間推移,入夢者會精力衰竭,甚至深陷在幻夢中,再難醒來,你可清楚?”

    “我已清楚?!?/br>
    “你想好了?不會后悔?”

    “多謝道長,我絕不后悔?!?/br>
    一幕幕畫面在眼前如流水般劃過,清清靜默著看完了這個故事,依附在青年身上,她見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街道,也看到了一些永遠(yuǎn)不會再見的故人。

    蘇松雨的幻境是記憶,從元化十年到元化十七年,幻境中,他一直重復(fù)上演著這七年的時光。

    在這里,他們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交集,他有時候會做當(dāng)年沒有做出的事,比如為她寫熾烈的情詩,為她彈那支他從來未曾送出的《青竹曲》,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那些從未出口的心意,可是未等她做出反應(yīng),幻境就會崩塌。

    是了,如果同記憶偏差太大,幻境會無法繼續(xù),變得支離破碎,他只能被迫著醒來,陪伴著的他的只有空空的帳頂。

    所以即便在夢里,他大多數(shù)時候,也在費(fèi)心扮演一個友人的角色,他們清清淡淡地說話,在靜謐的午后下棋,絕口不提風(fēng)花與雪月。他沉湎于這般無聊又漫長的夢境,周而復(fù)始,沒有盡頭,甘之如飴。

    在這個紛亂浮雜的世間,還有一處地方能夠供他徹底的放松,這是多么不易。

    在這個孤苦寂寞的世間,竟然還有一個地方能見到她,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運(yùn)。

    即便這份幸運(yùn)背后是衰竭與死亡,他也無所謂了,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他也會笑著擁抱它,因為他即將踏上真正的尋找她的路途,那是他的歸途。

    他投身官場,一改此前清高孤僻的作風(fēng),在爾虞我詐中廝殺出一條通坦路途,三十五歲就當(dāng)上了少卿。手握權(quán)力的蘇松雨,把當(dāng)年她父母的案件從頭到尾再推翻,徹底地洗清了曾經(jīng)的污名。

    他又接手了滌塵齋,花了相當(dāng)多的人力與錢財印刷她生前的作品,無論是詩歌還是小品文,他希望這些凝結(jié)著她心血的字句,承載著她思想的墨痕能夠傳播到更廣的地方,他希望世間能有更多人懂她。

    這些事并不算輕松,但蘇松雨深深知道,這些對于已經(jīng)故去的人而言,已經(jīng)是微不足道了。

    他其實是在借此舒慰自己,舒慰那些遲遲不肯消散,時至今日仍頑強(qiáng)扎根在他心底的、無望的情意。

    元化二十九年,蘇松雨身體日漸虛弱,他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他仍未停止。

    第二年春,他告了假,從長安出發(fā),帶著那把名叫“流云”的琵琶,順著江河一路到了隴南。他看見滔滔河水從巨谷之中奔騰而過,水流沖撞在崖筆上的聲響震蕩不絕。

    這是她生前心心念念,卻一直無法得見的景象,如今他替她看了,今晚在夢中,他可以向她細(xì)細(xì)描繪。

    接著順流而下,他一路到了青州,他記得那是她的故鄉(xiāng),可惜她從小便跟隨父母來了長安,這些年沒有機(jī)會重回故地,而他現(xiàn)在又替她完成了這個心愿。

    他愈來愈嗜睡,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現(xiàn)在已是元化三十年,但他過的卻是元化十年的時間,他像找不到歸路的游魂,可憐地去尋求那一點(diǎn)點(diǎn)虛無縹緲的慰藉。

    蘇松雨已經(jīng)徹底疲累,對這個世界再無更多眷念。他吩咐老仆將船駛到泰安鎮(zhèn),那里有一位他多年前的故交,如果有什么意外,他是能信得過的人。

    清清從幻陣出來的時候,不過過去了兩個時辰,但她卻看盡了一個落寞之人的所有的心事。

    她睜開眼,長久地注視著榻上閉目的男子,清清想起了那句詩。

    “風(fēng)起松愈靜,雨來竹更青?!?/br>
    這句詩用來贊美十七年前那個芝蘭玉樹般俊美的探花郎,在那一年,它傳遍了整個長安,所有人都在談?wù)撍嗨砂愕臍舛龋髟掳沆陟谏x的詩文。

    但沒有人知道,這里面除了蘇松雨的名字,還有另一個人的名字,她的名字藏在這句詩中,也在人們口中傳頌,像花瓣隨著風(fēng)飄向遠(yuǎn)處,像夜雨靜悄悄地來去。

    他們的名字克制又纏綿,在短短十個字中,悄聲道盡了所有不能逾越的距離,并且不為人知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得我狠狠傷了,必須好好休息十小時(明晚見)

    第56章 秦菜

    裴遠(yuǎn)時走近靜默不語的少女,他在她身后輕聲開口:“怎么了?”

    清清依然注視著榻上沉睡的人。

    她此前依附在蘇少卿身上,在幻境中走了一遭,仿佛自己也經(jīng)歷了一場長達(dá)十五年的無望的愛戀。

    那些屬于蘇松雨的,熾熱而壓抑的深情、生死兩別的痛楚、刻骨銘心的思念,此刻仍如磐石,重重地壓在她心頭,幾乎讓人喘不過氣。這些年的每一天,他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原來,愛而不得是這樣的滋味。

    日漸西斜,窗縫中又透進(jìn)橙紅色的光,清清重重地嘆了口氣。

    她回轉(zhuǎn)身,慢慢走到椅邊坐下,行動之間,身上的銅鈴發(fā)出細(xì)微脆響。

    一杯溫茶適時地送了上來,她看也不看就拿過,抬頭一飲而盡,接著狠狠地一抹嘴:“累死我了!”

    接著,她將幻境中所見,挑了重點(diǎn)講給了裴遠(yuǎn)時聽。

    甚至不用費(fèi)心挑重點(diǎn),這根本不是一個多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故事。兩個彼此相愛的人,卻因世俗,因命運(yùn),到最后都無法互通心意,而一方在另一方離去之后,深陷在過去回憶中,找不到歸途。

    只能嘆造化弄人。

    “我可不要如蘇少卿這般,”她喃喃地說,“如果真心喜愛一個人,卻不讓他知道,白白浪費(fèi)這么多本該快活的日子,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事。”

    少年因為這句話沉默數(shù)刻,半晌,他低低地說:

    “知道了,師姐?!?/br>
    清清揉了揉酸痛的額角:“你知道什么了?”

    “知道要做個聰明人?!?/br>
    “如何才算是聰明人?”

    “做聰明的事,便是聰明人。”

    “如何才算是聰明的事?”

    “不做天底下最笨的事?!?/br>
    清清怒道:“你逗我玩呢!什么才算是天底下最笨的事?”

    裴遠(yuǎn)時并不說話,窗外霞光鍍在他側(cè)臉,長眉下的眼睛深得像一口潭水,一片燦燦中,他只專注地看著她。

    清清在這樣的眼神里敗下陣來:“哦,哦,我剛剛才說過,真心喜愛一個人卻刻意不讓人知曉,是最笨的事?!?/br>
    她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說這些了,我們來談?wù)勓矍案o的事吧?!?/br>
    清清三兩下將所見講完,停頓了片刻,又道:“我在幻境中,還見到了師叔?!?/br>
    裴遠(yuǎn)時訝然道:“素靈真人?”

    “沒錯……”清清苦笑道,“那個一手編織夢境,讓蘇少卿至今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