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終放下了弓箭，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卻不知道與此同時，一道身影已經(jīng)悄然攀上了一邊的絕壁。

    萍蹤第二式——凌絕。

    清清提著的那口氣一直未曾吐出，她將真氣凝聚在掌心腳底，如攀網(wǎng)的蜘蛛一般，在幾乎與地面垂直的光滑山壁上攀援而去。輕捷靈便、快而無聲。

    山縫中亦有把手著的蘇羅人，他們同外面那些守衛(wèi)一樣，穿著輕便軟甲，嚴陣以待。

    他們沒能聽到一點足音，只有少數(shù)幾個瞥見了突然落下的陰影，往上看去，卻什么也沒得見，只當(dāng)作方才有鷹從頭頂飛過。

    近了，更近了。

    那道窄窄的縫隙中透出一線亮光，少女牢牢攀附在絕壁之上，絲毫沒有半點動搖松落，即使出口近在眼前，也無一絲急躁。

    有風(fēng)從這窄小甬道之中穿過，挾裹著些山那邊的氣息，清清在這陣風(fēng)里微微停頓，而后瞳孔猛然緊縮。

    她腰腹一提，輕松攀上了山縫頂部，緊貼著地面匍匐前進了五六尺，尋到一處茂密草叢，終于慢慢冒出了頭。

    細窄山縫的另一頭，是一片平坦開闊的低谷，有裊裊煙霧在其中升起，不似尋常山嵐，像人為的炊煙。

    清清所在之地只能看見這些，她心癢難耐，終究是跳下了樹，重新趴伏在草叢中，一點一點往前挪，向崖壁邊緣靠近。

    風(fēng)力的氣味越加明顯，清清撥開草葉，終于見到了整個山谷的全貌，在看清的那一剎那，她不由得內(nèi)心巨震。

    對面山坡上開滿了朱紅色的花朵，鮮艷欲滴，于燦爛陽光下盛放，在微風(fēng)中翻涌成浪。

    每一朵花都有嬰兒拳頭般大，又如盛著鮮紅血液的杯盞，杯盞之中淡黃色的花絲像一簇跳躍的火苗，瑰麗而神秘，熱烈又誘人。

    漫山遍野，都是這樣的花，幾乎將整座山谷也染成了血紅。

    山谷正中，有幾口巨大的鍋，村寨中的蘇羅漢子此時都在此處。

    他們臉上仍戴著面具，只露出一雙眼，口鼻下巴皆捂得嚴嚴實實，他們?nèi)齼蓛傻貒@著巨鍋，一面踏著奇異舞蹈，一面向前行進，每走兩步，便往鍋中投入一些綠色果實。

    鍋下架著熊熊烈火，鍋內(nèi)有什么東西在沸騰翻轉(zhuǎn)，清清想看清楚那些果實是什么，終究辨認不得。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

    在這幾口大鍋的幾丈外，架著一個小棚，棚內(nèi)堆積著大量果實，旁邊坐著幾個人，正在埋頭摘選。他們拿著小刀片，往果實劃幾道小口，動作快而熟練，小口出立即流淌出乳白色的汁液。

    這些被劃開的果實，最終會被投放在guntang的巨鍋之中熬煮。

    清清的視線轉(zhuǎn)向那片綿延的血紅色花海，毫無疑問，那是綠色果實的來源。

    她一瞬間便明白了，為什么每個人臉上都要戴著厚重面罩，為什么族長告誡外人不要前來這里，為什么這處僻遠的山谷，竟有重重人手把守著。

    這是象谷，一種瑰麗美好，讓人欲罷不能，沉溺其中，最后陷入死亡泥淖的致命植物，所以它又叫斷腸草。

    這種植物從西域諸國流入至今，依然很難大量種植，沒想到在這種地方，竟秘密建設(shè)了象谷地……

    并且，并不單單是種植。

    清清看著那幾口巨鍋，它們蒸騰出的煙霧幾乎籠罩在整座山谷上空。

    提煉與制作，蘇羅人也全部包攬了。

    外面守衛(wèi)身上的精致甲胄，箭頭上鋒利的寒光仿佛還在眼前，這些物事，在這大山之中的偏僻部落里何其罕見，它們是從何而來？

    一個身影的出現(xiàn)打斷了清清的思緒。

    在這群孔武有力，沉默寡言的蘇羅漢子中，那個身影如此格格不入。

    年輕纖弱的女子，穿著薄紗長裙，白皙手臂上涂滿了鮮艷圖案，她長發(fā)高高盤起，發(fā)髻堆在頭頂。

    她站在一處木頭搭的高臺之上，臨風(fēng)而立，薄紗勾勒出美好身形，腕間銀飾在陽光下璀璨耀眼。她閉著眼，張開雙臂，高唱著神秘復(fù)雜的祝歌，她像神女般圣潔。

    在漫天的帶毒的煙霧中，翻涌的邪惡花海里，她這份圣潔高貴顯得太過詭異。

    清越的歌聲被風(fēng)送到高高山坡上正在窺視的女孩耳中，清清攥緊了手指。

    她怎么，沒有戴面罩？古拉玉腳下便是徐徐升起的煙，她素白的面孔在清清的眼中看得一清二楚，上面沒有任何防護用具。

    身著紗衣的女子在風(fēng)中舒展著身體，她側(cè)過頭，微微睜開眼，朝女孩所藏身的位置方向露出一絲笑意。

    這絲笑意稍縱即逝，沒有被陷入震驚之下的女孩發(fā)覺。

    第85章 象谷（下）

    未時二刻。

    寂靜陰涼的古樸吊樓內(nèi)，悄然出現(xiàn)一個身影。

    清清躡手躡腳，推開走廊最里邊的屋門，閃身進了房間。

    這間房沒有點燈，窗扉亦被緊緊關(guān)著，沒有一絲光亮。明與暗的交替，讓人不禁瞇起了眼。

    她關(guān)好了門，憑著直覺走向床榻，一屁股坐了下來，正待開口，身下卻傳來異樣的觸感，耳邊響起一聲悶哼。

    “咦！”少女一下子彈起來，“大白天的，你竟然還賴在床上！”

    雙眼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她看見床榻上慢慢爬起了一個人，正是被她一屁股坐醒的裴遠時。

    “師姐，”剛剛醒轉(zhuǎn)的少年聲音有些沙啞，“現(xiàn)在正是睡午覺的時候?！?/br>
    “哦，哦，”清清走上前，再次坐到了他身邊，“我才剛從北山那邊回來，阿朵日中給你帶飯了嗎？”

    裴遠時嗯了一聲，他似乎還有些不清醒，抬起手慢慢揉著額角。

    清清現(xiàn)在正是有話想說，忍耐不得的時候，她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所見所聞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他。

    “最后，你猜我看見了誰？族長古拉玉！她似乎是祭司之類的角色，站在最高的木臺子上唱祝歌?！?/br>
    “最讓我想不通的是，她竟然沒有戴面罩之類，這說不通啊……”

    “如若蘇羅人不知道象谷的危害，那男人們?yōu)槭裁匆?？如果知曉其害處，那古拉玉身為一族之長，更沒有任何理由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她一口氣說完，只覺得口干舌燥，身邊的少年陷入思索，一時也沒有回應(yīng)她。

    室內(nèi)仍未點燈，但眼睛已經(jīng)逐漸適應(yīng)昏暗的環(huán)境，她一眼看到床頭放著個竹杯，起身拿過，仰頭便咕嚕咕嚕灌起來。

    這點響動引起裴遠時的注意，他看著正暢快痛飲的少女，欲言又止，最終什么也沒說。

    清清一抹嘴，將杯子放回原處，見師弟遲遲沒有發(fā)言，不禁埋怨道：“你說話呀，怎么呆頭愣腦的，難道關(guān)了兩天緊閉，人糊涂了？”

    她傾身靠近，伸出手按在他的額頭上：“沒有不舒服呀？”

    掌心柔軟，手指又帶著些微涼的濕潤，應(yīng)該是方才喝水喝太急，流了些到手上。

    這點溫度，讓少年心里有些癢。

    于是他說：“是有一些暈，可能是這兩天的藥湯所致?！?/br>
    女孩果然又拭了兩下：“真的？”

    裴遠時沒有說話，他不著痕跡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嗯……但是能忍受?！?/br>
    清清沒有收回手，她看著他在黑暗中的輪廓，擔(dān)憂地開口：“這些日子要苦了你了，要乖乖吃藥，很快就能好起來，到時候又能用劍。”

    她將手移到他的頭頂，輕輕拍了拍，好像在安慰一只小狗。

    少年覺得自己的確與一只生了病的小狗無異，每天巴巴地等著主人來探望，要是能得到一些安撫與親密，很快就能搖起尾巴，可憐地被哄得團團轉(zhuǎn)。

    但他可不是什么聽話乖巧的寵物，柔軟的觸碰與溫柔的愛撫，他一旦品嘗，只會要更多。

    “師姐這兩天格外忙?！?/br>
    清清嘆了口氣：“最近同村寨中的居民交流得多了些，我向他們打聽古拉丹的事……”

    她說著，便挪開了手，少年低聲抱怨：“除了送藥的時候，我?guī)缀醵家姴坏侥?。?/br>
    女孩帶著歉意說：“我想快些把這件事解決……你呢？雖然出不了門，但練練拳腳還是可以的，昨天給你那幾本書也能消遣消遣?！?/br>
    裴遠時頓了頓，他說：“那幾本書……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東西?！?/br>
    清清挑起眉：“嗯？”

    燈燭被點亮。

    二人頭靠在一起，翻閱著一本皺巴巴的《千字文》。

    它并不在清清帶來的書冊當(dāng)中，或許是她當(dāng)時不小心拿錯了，總之，這本給三歲小兒開蒙用的經(jīng)典篇目現(xiàn)在在裴遠時手里，他看到的時候，實在是有些驚訝。

    難道自己看上去是很沒文化的樣子嗎？

    清清將東西拿給他就匆匆離去了，他的疑惑無從出口，只能獨自悻悻翻看這本《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br>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diào)陽。”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文段，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是——

    字里行間有許多圈畫的痕跡，紙頁空白處，還有一些補充的筆記，怎么看，字跡都很拙劣，像剛學(xué)會用筆的小孩在努力書寫。

    裴遠時繼續(xù)翻看，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痕跡遍布書本每一處。有人曾經(jīng)用炭筆在上面認真記錄，把這本書作為認字的范本。

    個中關(guān)竅并不難被猜到，聯(lián)想到書籍的主人，裴遠時覺得這應(yīng)該是莫鳩教村中蘇羅人學(xué)漢話的時候用過的。

    他嘩啦啦翻到最后一頁，十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底頁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它們是同一個字。

    “鳩”

    一開始還有些笨拙，橫撇豎捺都像七拼八湊，努力支撐起字形，但到了后面，一筆一劃地十分像樣了，能夠想象書寫者的用心。

    “鳩”這個字實在不算簡單，從“天地”的入門漢字順利練習(xí)到更復(fù)雜難認的字，這位學(xué)習(xí)者的領(lǐng)會能力應(yīng)當(dāng)不差。

    村里會漢話的就那幾個，這個將莫鳩的名字寫了一遍又一遍的人，會是誰呢？

    不會是那個不愛穿衣服的野人吧……

    想到了這個人，裴遠時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書，登時有些莫名地?zé)┰辏雽诺揭贿?，卻發(fā)現(xiàn)封底也被人寫了字。

    寫得極淺，極淡，好似不想讓旁人發(fā)現(xiàn)一般，他努力辨認，看出其中一個字也是“鳩”，而另外一個字——

    “是‘丹’，”少女摩挲著厚實的紙頁，她喃喃道，“這是古拉丹用過的書?！?/br>
    燈燭昏黃的光暈中，兩個人定定看住彼此，他們都意識到了什么。

    “現(xiàn)在，”清清慢慢地說，“我們有了古拉丹生前用過的東西，這個東西或許還被寄托了一些感情?！?/br>
    鑰匙被人送到了手上，只要毫不費力地輕輕一扭，那扇緊閉著的門便會敞開，那些她想知道的東西會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