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簡單的道理，清清訕訕點頭：“我坐了太久的舟船，腦子不太清楚。”

    裴遠時卻安慰她：“哪里會？師姐方才在墻頭那招戲法極妙，料誰也看不出是個聲東擊西之計。”

    清清謙虛一笑：“師弟過獎，行走江湖，我自有一套稀奇手段，日后還能讓你開開眼?！?/br>
    如此往來一番，心緒也平定不少，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犯起困來。

    “我們說話的聲音也不算小，”她大聲抱怨道，“怎么大半天一個家丁都引不來？難道偌大一個蘇府，就他主仆兩人嗎……”

    她話音剛落，身后的門便吱啦一聲開了。

    二人立刻轉(zhuǎn)頭去看，只見黑洞洞的門里，站著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身上隨意披了件外裳，手中持著盞燈燭，正無奈地看著他們。

    “道長心里，我蘇某便如此寒酸慳吝么？”他微笑道。

    清清訕訕地行了禮，說明來意后，及時掏出懷中的書信遞給他。

    蘇松雨接過，在光下展開紙頁，細細地閱讀起來。

    清清瞧著男子在光影中疏俊的眉眼，再次感嘆，少卿真是她見過少有的美男子。

    長得好，才華好，還這般讓人如沐春風，大半夜家里進了賊人，賊人坐在臥房外嚼自己舌根，他也不生氣惱怒。

    蘇松雨很快看完了，他看著風塵仆仆的兩人，柔聲道：“二位遠道而來，定是十分辛苦，此時已過三更，不妨先歇下，此事明日再敘?！?/br>
    他嘆了口氣：“這原本也是急不得的事?！?/br>
    清清自然沒有異議，坐了半個月的船，他們早就筋疲力盡，不好好休整恢復，怎么去地下佛塔救師父？

    那廂，蘇松雨已經(jīng)喚來了鄧伯，鄧伯一見師姐弟二人，又驚又喜，只道是恩人大駕光臨，定要竭力侍奉云云。

    等候下人收拾房間的間隙，清清和裴遠時被請到堂上，蘇松雨略微關(guān)懷了一番他們路上的情形，最終也說到了如何進城，又如何進入宵禁時分的居德坊。

    清清赧然道：“大人知道，我沒有公驗之類的憑信，只能通過這等雞鳴狗盜方式，大半夜來叨擾您一番?！?/br>
    蘇松雨笑著擺擺手，示意她無需說客氣話，他笑嘆道：“不愧是林道長的高徒，這等身手，若是被那左右金吾衛(wèi)曉得，也定是要自慚形穢的?！?/br>
    師父的俗家姓名是林明，他從前在長安同蘇少卿有往來，清清是知道這一點的，她聞言，自然又謙虛了一番。

    蘇松雨的笑容漸漸凝重，他喝了一口茶，道：“林道長被關(guān)押在倒懸塔，這等消息你是聽誰所說？”

    清清道：“師父此前不在觀中，梅家派了殺手來泰安鎮(zhèn)，被我套出了話?！?/br>
    三言兩語，卻能窺見其中兇險，蘇松雨看著女孩稚嫩卻坦然的臉龐，重重嘆了口氣。

    “也是苦了你，小小年紀竟要承受這些……”

    清清搖搖頭：“師父此時生死未卜，被關(guān)押在那等險地，才是最該擔心的?！?/br>
    “這點不必擔憂，道長他必無生命之危，”蘇松雨道，“梅家抓了個昆侖出身，已經(jīng)不理世事的道人，只有一種可能?！?/br>
    “梅相同潤月真人的合作有了嫌隙，林道長是作為人質(zhì)被扣押的。”

    此言一出，清清內(nèi)心大震，在她心里，這兩個老家伙就是那話本上總是成對出現(xiàn)的惡角，興風作浪，壞事做盡，絕無反目成仇的道理。

    而作為京官的蘇少卿，得到的消息必定比她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少女來得更真更及時。

    蘇松雨目光微沉，左手放在桌上輕輕地敲，顯然已經(jīng)在盤算思忖。

    她不便打擾，只將視線投向一邊的師弟，他也正垂著眼，不曉得在想什么。

    怎么人人都一肚子心思，難道就她又困又累，什么都想不動了么？

    念及此，蘇松雨又開口了，清清潤潤的嗓音，確是犀利如刀的內(nèi)容。

    他看著裴遠時：“你是鎮(zhèn)西大都督的獨子？”

    裴遠時頷首。

    “你很不應該來長安?！?/br>
    第122章 佛塔（上）

    清清的瞌睡登時醒了一大半。

    蘇少卿向來都是溫文爾雅、文質(zhì)彬彬，如今他目光深沉，緊盯著裴遠時，劈頭蓋臉來這么一句，登時有了些高位之人聲色俱厲的模樣。

    她下意識就要替人解釋：“是我讓……”

    裴遠時卻從座位上起身，朝蘇少卿端端正正行了個禮。

    “家父在世時，常說，‘食馬得酒之恩，可以出死報矣’。晚輩流落泰州，是師父一手所救，如今師父危在旦夕，身陷囹圄，正當相報之時?！?/br>
    頓了頓，少年繼續(xù)道：“晚輩知曉自己如今仍被四處搜尋下落，此番叨擾大人，實乃初到長安無奈之舉。天亮之前，晚輩自會離開，絕不拖累府上?！?/br>
    少年聲音清澈，語氣堅定，清清困倦的腦海中終于意識到，他原來一直在打送自己到蘇府，就獨自離開的主意。

    鎮(zhèn)西大都督戰(zhàn)敗于西北，死后還被蓋上‘里通敵國，延誤戰(zhàn)機’的罪名，株連血洗三族親眷。追捕將軍獨子的衛(wèi)兵無功而返，上面必不會就此放棄，如今返回長安，的確無異于羊入虎口……

    蘇松雨聞言，卻無奈道：“怎么一句話不對，就嚷著要走？若是離開此處，你躲躲藏藏，又能去哪里？”

    裴遠時垂目恭敬道：“晚輩對長安各坊熟悉不過，此前流亡至泰州時，也……”

    蘇松雨扶住額頭：“這般要強，倒與裴將軍如出一轍……‘食馬得酒之恩，可以出死報’，二位在泰安鎮(zhèn)救了我一命，我自然也需知恩圖報。方才那話，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失了警惕，沒有別的意思。”

    正在此時，鄧伯進來，說熱水枕席已經(jīng)備好，兩位客人可要現(xiàn)在休息。

    蘇松雨揮了揮手：“來都來了，就在這歇著罷！蘇某區(qū)區(qū)一介小官，卻也并非貪生怕死之徒；鄙舍簡陋寒酸，但到底也能護得兩個娃娃。”

    他警告道：“我白天不在，你們切記不可亂跑，我曉得你們身上有些本事，膽子也肥，但這兒到底也是長安。一切事宜，等我回來再說?！?/br>
    于是初到蘇府的第一次會面，便這么結(jié)束了。

    待裴遠時洗凈塵土，恢復了整潔，從凈室內(nèi)走出，已經(jīng)是雞鳴之時。

    他在一片暗色的走廊中穿行，往客房方向走去。繞過一片梔子花從，他推開屋門，還未站定，便敏銳地察覺到迎面而來的風聲。

    他沒有動作，任由來人將他狠狠按在門板上，壓得他動彈不得。

    “師姐，”他在黑暗中問，“怎么了？”

    “你還好意思問我？”揪著他領(lǐng)口的少女恨聲道，“你一路都在打這個主意吧？我竟半點不知道?！?/br>
    “若叫師姐知道了，那還能了事嗎……”少年的發(fā)梢還淌著水，此時正一滴滴墜流到她手指上，冰涼而濕潤。

    清清當然知道師弟藏著掖著的原因，也知道其實找不出能夠兩全的辦法。

    蘇少卿愿意幫這個忙，是因他自己足夠磊落偉正，若是他不愿蹚渾水受連累，不認陳仵作那封信，不認此前泰安鎮(zhèn)的救命之恩，那他們也絕無厚著臉皮的道理。

    但她就是生氣！

    氣師弟不同自己商量，氣他要當個事了拂衣去的默默之人，說好的并肩而行，共進共退呢！

    扣在自己領(lǐng)口的手愈發(fā)用力，裴遠時深知她現(xiàn)在火冒三丈，只能乖順地任人壓制著。

    但他還是忍不住替自己爭辯：“我說的不假，師姐是信不過我么？偌大長安城，我若有心，藏匿個兩三月不成問題。”

    “你還說！”清清勃然大怒。

    裴遠時老實住嘴。

    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清清最終還是放下了手，她頹然道：“算了，師弟大了，喜歡搞自己的小心思，誰管得住。”

    裴遠時抿了抿唇，怕她真的因此惱了，反過來想去牽她的手。

    清清不讓他牽，未點燈的昏暗室內(nèi)，她雙眼仍有微微亮光。

    她瞅著他，悶悶不樂地說：“以后不許這樣了，我又不是什么胡攪蠻纏任性之人，這點事有什么不好說的?！?/br>
    裴遠時點頭，乖巧道：“不會再這樣了?！?/br>
    他試探著又去牽她的手，這回是握住了，她也才洗凈過身體，手指尚有濕潤潔凈的氣息，剛剛她揪著自己領(lǐng)口的時候，他聞到了。

    少女確認了一遍：“你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事瞞著我吧？”

    少年略微停頓，他低下頭，在她手背上留下一吻。

    “沒有?！彼臍庀⒙湓谒∧w上。

    第二日醒來時，蘇少卿果然已經(jīng)離開了。鄧伯說近些天無甚外賓來朝，鴻臚寺的事并不算多，大人不會很晚回來。

    于是清清逛了兩回蘇府花園，持了三遍日常符咒課業(yè)，同師弟比劃拳腳五次，其中大勝四次，惜敗一次，惜敗后不服，被師弟壓著親了脖子一次，最后她反親回去數(shù)次。

    這樣消磨時光后，蘇少卿終于緩緩歸矣。

    他們一同用了晚飯，席上，清清把從梅七處得來的倒懸塔的消息又說了一遍，詳細分析了利害，判斷了成敗概率，最后得出結(jié)論：可以一試。

    蘇松雨沒想到他們真是有備而來，北郊那處禁地連他自己都沒怎么得見，而在清清口中，卻連幾處暗道，幾處關(guān)卡都說得頭頭是道。

    但作為長輩，他不能讓二人就這么以身犯險，尤其他們身份還這么敏感……于是他又規(guī)勸了一通，但并未起到什么效果。

    是了……他同他們的父輩十分熟稔，打過不少交道，這份執(zhí)拗坦然，自信的沖勁，他是再熟悉不過了。

    也罷也罷，能從金光門偷入長安城的身手，還是他能質(zhì)疑的么？

    蘇松雨只有長嘆，勸說了要量力而行，重復著“不要隨意上街”，最后說過幾日給他們弄兩副公驗，方便到時候出城。

    打秋風的二人自然千恩萬謝，這頓飯便在少卿的嘮叨中其樂融融地結(jié)束了。

    幾日后，光化門內(nèi)。

    一日之計在于晨，正是出城進城人流最多的時候。

    清清今天作道士打扮，頭上挽了個混元髻，穿著簇新道袍，手里還握著只三清鈴。她站在隊伍當中，跟隨著人群一點點往外移。

    輪到她了，她從懷中摸出公驗，遞給檢查的衛(wèi)兵。

    衛(wèi)兵接過，看著看著，眉頭忽得緊鎖，抬起眼狐疑地打量她。

    清清心里咯噔一聲，她討好一笑：“官爺這是……”

    衛(wèi)兵搖搖頭，將公驗還與了她，示意放行。

    清清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面上卻不顯，從容走出了光化門，背挺得筆直，衣袂翩然地離開了。

    城外仍有成棟的屋舍，她走上半刻鐘，房屋幾才乎看不見，四周只余連綿的山野與田地。六月初的日光潑灑而下，野樹間藏匿著知了，一聲又一聲地長鳴，聒噪極了。

    她步伐輕快，走過一棵棵有蟬鳴的樹，路過一片片翻涌著的稻田，風中是泥土的潮氣。走盡了一條長長的田埂后，她在樹下看見了一人。

    那是一個少年，穿著同她一樣的素淡衣衫，頭發(fā)高高束起，擁有濃黑的長眉與眼睫，鼻梁與眉骨的起伏俊秀而深刻。

    他腰上掛著一柄劍，背靠著樹干，似乎在閉目休憩，又似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