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進(jìn)入嚴(yán)冬，善規(guī)教和正道雙方僵持，手底下人都有些應(yīng)付了事的意味，

    顧羿問：誰來談？

    寧溪道：云出塵送了信上來。

    徐云騫不在，現(xiàn)在正道之首是云出塵，做主的也是他，云出塵相比徐云騫更柔和，打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想盡量減少傷亡，來談一談以和為貴。

    這幾日顧羿和云出塵之間有聯(lián)絡(luò)，之前顧羿寫信告知他徐云騫昏迷。

    今日云出塵帶來的信件有兩封，一封跟顧羿聊談和，另一份簡單多了，無非就是一個意思，讓顧羿把徐云騫送回來，有什么病他來醫(yī)治。

    也很正常，徐云騫進(jìn)來是為了殺曹海平，曹海平已死，他不用這么不明不白以一個男寵的身份跟著自己。

    可顧羿有些不甘心，他把信件湊在燭火下，火舌卷上來很快就燃燒殆盡。

    教主！寧溪道。

    顧羿道：跟他說，我不答應(yīng)。

    寧溪有些急，顧羿放棄了一個最好的時機(jī)，道：為什么不試試？談和是最好的打算，顧羿如果談和，不會血流成河。

    顧羿覺得寧溪幼稚，問：你覺得我殘忍？

    寧溪沒說話。

    顧羿又道：談和是讓我認(rèn)罪，我為什么要認(rèn)罪？

    正道最后的目的是要?dú)⑦M(jìn)魔宮，拔了教旗，再把顧羿千刀萬剮才能平息仇恨。

    曹海平死之前給顧羿設(shè)了一個局，這么多年來顧羿干的惡事千千萬萬，他已經(jīng)是眾矢之的，徐云騫能殺了曹海平，但他殺不了這茫茫人海，他沒法跟天下人做對。顧羿遲早要死，曹海平不過是先走一步。

    云出塵兩次給他遞來談和的條件都是讓顧羿認(rèn)降，顧羿要承認(rèn)自己有罪，他要承認(rèn)自己輸了，不然正道丟不起這個人。

    寧溪沒再說話，他太了解顧羿了，磕頭認(rèn)錯只為茍且偷生？顧羿做不出來。

    寧溪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很無力，因?yàn)闊o話可說，顧羿不論干什么，他都是以自己為打算，寧溪不能用天下大義來綁架他。

    這世上最后一個能牽制顧羿的人是徐云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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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8章 霍風(fēng)瀾

    寧溪又找了兩個大夫過來, 都說左手保不住，傷口惡化感染，到時候徐云騫的命都沒了, 顧羿不論做什么打算都應(yīng)該在今日做決定。

    顧羿看了看床上的徐云騫, 他越來越虛弱，嘴唇有些發(fā)紫，顧羿想把他留下來就要砍掉他一只手, 顧羿想保全他就要送他走。

    他沒有立即做決定, 瞥了一眼窗外，外面有個男人的影子, 他長得高, 身形高大籠罩下來如同一個門神。

    自從殺了曹海平, 林晟一直都在門口站著。

    事實(shí)上林晟還愿意留在此地就是因?yàn)樾煸乞q，他怕顧羿會對徐云騫不利。顧羿如果想把徐云騫留在善規(guī)教，第一個要解決的就是林晟這個硬骨頭。

    顧羿直起身走出門外，他沒有擅自接近林晟，而是倚著門打量他。

    他好像天生就這么無趣，又或者太久沒有過人的日子, 看下雪能看上好一陣。按輩分來算, 顧羿和他是師兄弟, 可實(shí)在沒什么感情可言。

    林晟當(dāng)年親手殺了霍風(fēng)瀾, 又重傷王升儒, 他是曹海平的幫兇，自從那天起, 林晟本人就已經(jīng)死了。

    顧羿從他身上聞到一股腐朽的氣息，對紅塵沒有任何眷戀，好像活著死了都是那么一回事兒。

    如果當(dāng)時顧羿沒有鋌而走險開腔取蠱, 現(xiàn)在林晟的下場就是他的下場。

    顧羿站在他身側(cè)，看雪花飄落，道：林師兄。

    林晟因?yàn)檫@一聲林師兄有些訝異，顧羿算跟他同門，如果顧羿叫他師兄，那他打心底里還認(rèn)王升儒這個師父。他回過頭看顧羿，顧羿倚門而站，一半身影隱藏在陰影中，他五官長得深邃，看你的時候總像是算計什么壞事兒。

    顧羿殺了王升儒，按理說林晟應(yīng)該跟顧羿有仇，但他實(shí)在是恨不起來。

    一個人被捶打到極致，愛與恨都沒了。

    林晟反應(yīng)很久才意識到顧羿和徐云騫是一起的，又反應(yīng)了很久才意識到徐云騫是喜歡顧羿，此時看顧羿的心態(tài)不太像是看一個魔教教主，而是像是看一個不太相熟的弟妹。

    弟妹有事？林晟態(tài)度可以算得上是有禮有節(jié)。

    顧羿反而一噎，他之前被孟歸雨叫過一聲小嫂嫂，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被人叫一聲弟妹。

    顧羿因?yàn)檫@個稱呼莫名沉默下來，原本想跟林晟說的話都煙消云散了，林晟沉沉看著他，小心走火入魔。

    林晟一眼就看出來顧羿的問題所在，這不讓人稀奇，林晟內(nèi)力深厚，哪怕顧羿掩飾得再好也沒用，顧羿如果被心魔反噬，控制不住自己，那才是武林大劫。

    可林晟只是說了一句，然后就沒有再看顧羿，好像絲毫不介意顧羿會不會長成一個武林中的禍害。

    林晟年輕時也想仗劍走天涯，為民除害，殺光天下魔道，可他現(xiàn)在沒有那個心氣，這江湖跟他有何關(guān)系呢？

    林晟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韌性。顧羿曾經(jīng)身中千絲繞，那種感覺很難跟人解釋，并不是真的無知無覺，眼睛能看，耳朵能聽到，但無法做出任何本能地反應(yīng)，好像靈魂被關(guān)進(jìn)牢籠，只能被迫去看。

    顧羿受過兩次，林晟過了二十三年，如今才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好像人生被截取了整整二十三年年的光陰，等反應(yīng)過來時師父和師弟都已經(jīng)死了。

    這么大的事，普通人一時間知曉不自殺也會發(fā)瘋，可林晟只是沉默，像是一塊巨石死死壓著一只水碗，任憑里面如何翻騰都難以撼動他。

    就這份心境，假如林晟沒有遇到曹海平，那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成為一代名俠。

    你一直這么沉悶？顧羿問。

    林晟天生性格就很悶，跟徐云騫的冷淡不一樣，徐云騫是懶得跟你說話，林晟是不知道怎么跟人相處，之前只有霍風(fēng)瀾愿意來逗弄他。

    林晟沉聲道：你霍師兄人很有趣。

    顧羿沒聽徐云騫談起他兩位師兄，好像對這些事避而不談，但顧羿大概能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曾經(jīng)住過的蒼溪院之前住的是這四兄弟。

    顧羿住的是霍風(fēng)瀾的屋子，徐云騫住的是林晟的，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堵墻。

    顧羿入門時原本四個師兄弟只剩下徐云騫一個，徐云騫也是第一次有一個自己的小師弟。

    林晟話不多，哪怕這種情況下，都只有寥寥數(shù)語，你霍師兄以前也很喜歡逗云騫。

    霍風(fēng)瀾很喜歡跟徐云騫開玩笑，那時候徐云騫才多大？一個奶娃娃，不過六歲的年紀(jì)，長得雪白雪白的，粉雕玉琢這個詞用在徐云騫身上再合適不過，可惜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總是一張冷臉。

    林晟不去招惹徐云騫，但霍風(fēng)瀾總是去逗弄小師弟，他總是笑說，后院里一個木頭一個冰塊，無趣死了。

    木頭是林晟，冰塊是徐云騫。

    想起霍風(fēng)瀾，林晟胸口就發(fā)疼，三師弟像是個風(fēng)流公子哥，說話快言快語，人如春風(fēng)般和煦，他能幫扶弱小，也能看出林晟的不自在，有時候會刻意來找他說話，后來像是來他這兒尋開心的，就喜歡看林晟發(fā)脾氣。

    林晟越是著急臉紅，霍風(fēng)瀾笑得越是歡。

    有時候逗弄太過了，霍風(fēng)瀾又不得不放下身段來哄他，說：師兄啊，跟你鬧著玩兒的，您大人有大量，別生氣了。

    霍風(fēng)瀾道：要不下次比試，我讓讓你好了。

    這時候林晟總會回一句：你不讓我也是你輸。

    霍風(fēng)瀾功夫沒有林晟好，每次說大話也不打草稿，張口就來?；麸L(fēng)瀾摸了摸鼻尖，道：我下次去文淵閣，給你帶兩本經(jīng)書。

    林晟道：我能去六層，你只能上四層。

    霍風(fēng)瀾又是一噎，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麸L(fēng)瀾想了半天，最后送了一盆墨蘭給他。林晟不喜歡人，只喜歡花草，以前在蒼溪院后院種了一塊菜地，還開了一片花圃。

    霍風(fēng)瀾覺得林晟木訥，但真的好哄，林晟心又軟，隨便哄哄他就不氣了，第二日還是跟霍風(fēng)瀾一起上早課。

    后來霍風(fēng)瀾路過林晟窗前，看到自己隨手送的墨蘭就放在窗前，一朵花伸出窗外，花長得嬌艷，被人悉心照料長大，是蒼溪院唯一的春色。

    那天霍風(fēng)瀾莫名其妙站在窗前看了很久，好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下雨了都不知道，渾身被淋濕，像是個傻小子。還是旁邊道童來問他，是不是在修什么旁門左道走火入魔。

    后來想想總覺得自己傻里傻氣的。

    事發(fā)當(dāng)天，除了曹海平要上文淵閣九層，林晟也要進(jìn)文淵閣拿一本經(jīng)書來看，霍風(fēng)瀾說要找林晟說兩句話，你晚上有事兒嗎？我有話要跟你說。

    林晟當(dāng)時以為霍風(fēng)瀾捉弄他，沒放在心上，說：我不想聽。

    霍風(fēng)瀾擋在他面前，不想讓林晟進(jìn)文淵閣，道：有要事要跟你說，我不說不行。

    林晟本來想說一句你能有什么要緊事，不知道為什么沒說出口，安撫道：我明日下文淵閣去找你。

    霍風(fēng)瀾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林晟進(jìn)了文淵閣，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

    后來霍風(fēng)瀾在夜里看到林晟，剛一喜，以為林晟是特地回來找他，可他臉色笑容還未褪就看見林晟手上拿著一把劍，而林晟雙目冰冷沒有絲毫溫度。

    這不是他認(rèn)識的林晟。

    霍風(fēng)瀾最后留給人世間的話是兩句：

    師兄，你干什么？

    云騫，躲起來，別出來！

    霍風(fēng)瀾原本想跟自己說什么呢？說喜歡他嗎？還是逗弄他？可不論答案到底如何，林晟永遠(yuǎn)都不會知曉。

    林晟的人生被截取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前他殺了霍風(fēng)瀾時內(nèi)心沒有絲毫感覺，如今那種遲鈍的痛感來傳來，讓他疼得有些站不穩(wěn)。

    霍風(fēng)瀾真的死了。

    最后那個愿意逗弄自己的人被他親手殺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這個問題。

    他跟這世間萬物都沒有聯(lián)系，他不能回正玄山，也無法堂而皇之留在善規(guī)教，他本就是孤兒，二十三年光陰過去了，除了徐云騫以外根本沒人記得他。

    林晟心里有話，可是他無人可以述說，顧羿是那個可以跟他說兩句話的人。

    林晟捏緊拳頭，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堵在胸口，如同堤壩攔截洪水，洪水崩騰而來，到了堤壩口就被生生堵住，不論怎么努力都無法找出一個缺口，他突然說：我很慶幸，曹海平挑的是我。

    曹海平要挑一個王升儒的徒弟，來殺了他的師兄弟和他的師父，還好曹海平挑的是自己，如果是霍風(fēng)瀾，他在二十三年后察覺到殺了師父和師兄，可能會發(fā)瘋，這種苦霍風(fēng)瀾受不了。

    林晟也不愿意讓霍風(fēng)瀾去受。

    若說這世上能理解林晟的，可能只有一個顧羿了，他曾跟自己做出同一個選擇。

    世間大愛，不在于要與他長相廝守，是可以設(shè)身處地，是可以永遠(yuǎn)念著對方。

    顧羿沉默了，他跟徐云騫走到今日，相比較林晟來說已經(jīng)算是幸運(yùn)。顧羿咬牙死扛著，徐云騫一直沒放棄他，才能有今日。

    如果他們稍微松懈一步，很難想象最后會發(fā)生什么。

    一時間兩人沒有人再說話，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響，今年北莽的雪大得超乎尋常，積雪壓斷了枯樹，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

    林師兄。

    林晟嗯了一聲，以為顧羿要安慰他，沒想到這個魔頭只說：幫我一個忙。

    林晟有些不理解顧羿在說什么，顧羿是善規(guī)教的教主，如果他要做什么事手底下有無數(shù)人可以使喚，如果顧羿是想讓林晟刺殺誰，那林晟不可能聽顧羿的指令。

    顧羿道：把徐云騫送回去。

    林晟有些怔愣，他以為顧羿和徐云騫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會把他扣留在這兒，

    沒想到顧羿放棄了，徐云騫現(xiàn)在傷勢過重，他不想讓徐云騫跟自已一起爛到底，他決定把徐云騫還給云出塵，這件事他只放心讓林晟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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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9章 困局

    正道扎營在善規(guī)教五里之外, 營地里主帳住著云出塵，如今徐云騫也在這兒。林晟送徐云騫回來時他在高燒，渾身guntang, 身上該包好的傷都包好了, 云出塵看了一眼就知道顧羿是真的有好好善待他，只不過是走投無路才會來找自己。

    徐云騫一共躺了十九天，這十九天里顧羿那邊安安靜靜, 一直都沒發(fā)難, 可能是忌憚他師兄還在此地。

    徐云騫的眼皮很沉，他先是看到營帳的帳頂, 然后又聞到一股很油酥茶的香氣, 最后才看見一個人, 林晟穿著一身黑衣，面無表情坐在他床頭，看到徐云騫醒來時眉頭都沒抖一下，好像他醒不醒都那么一回事。

    林師兄。徐云騫叫道。

    嗯。林晟嗯了一聲，然后轉(zhuǎn)身就走了。

    徐云騫：

    他原本還有很多話要說，還未直起身, 林晟已經(jīng)掀開帳篷離開。徐云騫動了動, 身上不算是特別疼, 左手手臂上裹著繃帶, 上面扎著一排針, 他知道顧羿會很在意這種東西，如果徐云騫的手再次被廢, 顧羿當(dāng)年給他找的回生丹就無用了。

    他想抬起手臂，卻感覺手臂像是有千斤之重。

    別亂動，手沒事。這聲音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