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一下子被抽干，所有人都變成了流光線條。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放肆描繪著，如同初見時，臺風(fēng)中，他抬頭在窗里看到她的第一眼，目光灼灼。

    她除了昔日的嬰兒肥不見蹤影，下巴尖了些，模樣發(fā)型全都沒變，命運好像硬是把那個因為習(xí)題冊哭鼻子的小姑娘，塞進(jìn)了一身冰冷的職業(yè)裝里，她倉皇、尷尬、她朝他笑了笑，嘴角之下細(xì)微的、不可抑制地抖動著。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嚴(yán)熙光找了一處沙發(fā)坐了下來，看著她，仿佛祈盼著她的視線能夠再次與他相接。

    可沈木星除了最初愣怔的那幾秒，此后便像個陀螺一樣把自己忙碌起來。

    上樓下樓，進(jìn)進(jìn)出出，表面上好像他不存在一樣，可他的注視，卻讓她內(nèi)心雜草瘋長。這后臺的人員繁雜，所有喧囂都敵不過角落里坐著的那個男人。

    工作告一段落，她乘電梯上樓，溜進(jìn)了一間布草房，門一關(guān)上，她就頹然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fù)Q著氣。

    狹窄的空間里擺滿貨架，架子上堆疊著漿洗好的被套，一只蒼蠅胡亂地飛，叫人心煩意亂。

    不知在里面呆了多久，pa大媽來敲門，沈木星才低眉順眼地出了布草間，接著被同事的電話叫下樓，沈木星才發(fā)現(xiàn)，他坐的那張沙發(fā)上，已經(jīng)空了。

    106

    忙完發(fā)布會，沈木星請了一天假，鐘琳從浙江飛來看她。

    相比大學(xué)同學(xué)，沈木星在復(fù)讀時的幾個室友更加交心，每逢年關(guān)節(jié)假，丹丹、洋洋、鐘琳都會找她出來聚一聚，聯(lián)系一直沒斷。

    鐘琳剛從機(jī)場出來，沈木星就走過去抱住了她，兩個女孩子膩膩歪歪地?fù)г诹艘黄稹?/br>
    “怎么樣？想死我了吧？”鐘琳打扮得很時髦，包包是名牌的最新款，看得出，她在小城市生活得如魚得水。

    沈木星接過她的行李箱拉在手里，頭往她的肩上靠：“想得快死了，知道你今天來深圳，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覺，我想洋洋還想丹丹，就想你們幾個。”

    鐘琳煞有介事地說：“是吧？我告訴你，這就像是那些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人，見著獄友都特別親。”

    兩個女孩子一路說笑，又好像回到了青澀年華。

    這一天，沈木星難得開心，帶著鐘琳去世界之窗，去東部華僑城，又去京基100逛了逛，兩個人狂玩了一天，又回到了沈木星所住的員工宿舍，擠在一張床上吃辣鴨貨。

    聊工作聊朋友聊工資，最后又聊到了愛情。

    鐘琳把微信拿給她看，露出招牌無辜臉：“你看，昨天是我們倆正式在一起的紀(jì)念日，然后他截圖了一張當(dāng)年表白的說說，發(fā)給了我，告訴我說他想我?！?/br>
    蘇楊和鐘琳愛情戰(zhàn)還在拉扯，只不過后來鐘琳考上了一所二本外國語學(xué)院，蘇楊高考落榜進(jìn)了一家汽車學(xué)校讀大專，時間久了，兩個人因為種種原因而走到了分手的地步。

    沈木星說：“都什么年代了，還玩空間，非主流?！?/br>
    “他最近和新女朋友鬧了點矛盾，就經(jīng)常發(fā)短信給我，說什么才發(fā)現(xiàn)只有我對他才是最好的。”

    沈木星無力吐槽：“才發(fā)現(xiàn)？他早干嘛去了？當(dāng)初不是抱怨著沒摸過別的女人的手么？現(xiàn)在睡了好幾個了吧？怎么？想浪子回頭睡你這塊平板啊？”

    鐘琳擰了她一把：“你才平板呢！”

    沈木星警告她：“你可不許讓他吃回頭草！”

    鐘琳猶豫著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有時候我聽他說做銷售累得身體吃不消，我就覺得心疼?！?/br>
    “人家有人疼，用你疼？瞎心軟。”

    “可是木星……我心軟歸心軟，但我和蘇楊畢竟不一樣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銀行，他大專畢業(yè)在賣汽車，我看到他穿著一身廉價的西服對人點頭哈腰的時候，我就會懷疑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男生，我當(dāng)初到底喜歡他什么?！?/br>
    沈木星聽她這么說，忽然想起碰見嚴(yán)熙光時的場面。

    她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重逢，一條無人的街道，兩旁整齊排列著法國梧桐，落葉飄零，他和她各自站在街對面，對視著，尋找著歲月在彼此臉上留下的痕跡。

    但不是這樣的：她被品牌方的人指揮著搬桌子，三天沒洗的工服浸滿了汗，而他一身顯貴，一群助理簇?fù)碇?，請他登臺。

    鐘琳并未察覺到她的情緒，只是陷在自己的心事當(dāng)中，唉聲嘆氣：“木星你說的對，我該不該忘掉過去？”

    沈木星靠在床上抱著腿，眼睛看向窗外的萬家燈火：“忘不掉又怎么樣？重拾舊愛還能回到以前么？”

    “哎，現(xiàn)在有個海歸追我，感覺還不錯，我該不該跟他在一起呢？”

    沈木星恍然出神，半晌才回答：“要不就……試試吧！”

    鐘琳睡著了，沈木星獨自下床，去陽臺點了根煙。

    陽臺的風(fēng)將她的眼睛吹得很細(xì)，低頭望向樓下的人群，黑夜中穿梭的無數(shù)塊手機(jī)屏幕，發(fā)布著成噸的散裝愛情。

    人們每天坐同一線地鐵，卻不愿意在同一個人身上投注太多時間。

    嚴(yán)熙光的那串號碼，已經(jīng)被她盯得太久，爛熟于心，可她還是很一狠心，把它拉進(jìn)了黑名單。

    107

    鐘琳飛走后，沈木星心里空落落的。

    小鄭給沈木星訂了宵夜，訂單等了許久也沒送來，一遍兩遍地給店里打電話，都是占線。沈木星一想到辣油味就被勾起了癮，索性就拿著鑰匙下了樓，親自去店里吃。

    出了冷清的大廈，繁華的夜色瞬間將她簇?fù)怼?/br>
    她住的地方是羅湖摩天大樓最集中的地方，對面是千萬起價的富人小區(qū)，馬路上經(jīng)常會有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一排蘭博基尼的車隊招搖而過。而她最常出沒的，卻是臟亂偏僻的城中村，那里有全羅湖最好吃的湯粉、咸甜焦嫩的燒臘，蒼蠅狂歡的糖水鋪、最夠味的東北燒烤。那里是被囚禁在職業(yè)裝里一整天的“精英民工”，心靈和味蕾的收容所。

    沈木星正要拐進(jìn)城中村，就聽見一聲急切的剎車聲，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多，車輛不多，那聲剎車顯得格外刺耳。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她的不遠(yuǎn)處，沈木星起初沒在意，自顧自走她的路，繼而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駐足回頭。

    只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背對著她，對開車的人講著什么，隱約可見車后座還坐著一個女人，司機(jī)聽他講完，就關(guān)上車窗駛離了。他轉(zhuǎn)過身朝她的方向張望，眼里有焦急的光在閃動，直到看到她站在那兒沒動，他才松了口氣，朝她邁步走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沈木星像被黏在了他的網(wǎng)上，動彈不得。

    他站到她面前來了，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她曾深愛過的眉眼、鼻梁、嘴唇、下頜全都沒變，可是看得太認(rèn)真之后，反而一下子陌生起來，覺得眼睛也不對，嘴巴也不對，甚至有一瞬間的遲疑，現(xiàn)在這個人是真的嚴(yán)熙光嗎？

    他把手里正握著的手機(jī)舉到她面前，一列紅色的未接聽的撥打記錄，最近一通是在兩分鐘之前。

    他把眉眼又折成無辜的樣子，目光飽含迫切和哀傷：“木星，可以給我一分鐘的時間嗎？”

    他把姿態(tài)放這么低，沈木星無法拒絕。

    “可以，但你確定一分鐘夠嗎？”

    他把頭側(cè)向一邊，眼神飄忽，呼吸混亂，好像用盡全力在組織語言，但卻敗給了自己的訥言。

    沈木星忽然笑了，輕柔地催促：“半分鐘了哦！”

    嚴(yán)熙光懊喪地閉了閉眼，拳頭攥緊，急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無助地望著她，最后干脆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沈木星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她深深地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世上唯一一個，不費只言片語就能調(diào)動她所有柔情的人，于是便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問：“晚飯吃了嗎？”

    “沒有……”

    “那走吧，一起吃個宵夜?！?/br>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了，他立刻跟了上去。

    107

    晚上十一點，蔡屋圍的巷子里燈火通明。

    這家二十平米的小店里坐滿了人，沈木星一進(jìn)門就問店員為什么訂餐沒有送，服務(wù)員態(tài)度輕慢，沈木星也懶得費口舌，點了一份鴨舌和兩份綠豆沙。

    她端著托盤剛一轉(zhuǎn)身，就看見門口那兩扇亮堂堂的自動門緩緩打開，他居然才跟進(jìn)來。

    兩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沈木星將綠豆沙推給他，自己帶上手套吃鴨舌。

    對面的男人是什么表情，她也沒看，就低著頭。

    “真沒想到在深圳能遇到你?！彼鲃娱_口。

    “我知道，但是沒想到這么快。”

    “啊，”她輕輕地笑了：“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對方?jīng)]有回答，沈木星不敢看他，她怕看到一雙深情的眼，她怕看到這個男人任何低姿態(tài)的樣子。

    “你呢？”他反問。

    “我??？”沈木星笑著搖搖頭，一言難盡。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第35章 我有男朋友了

    沈木星眼睛向上轉(zhuǎn), 很認(rèn)真的回想起她的這些年：“就……拼死拼活念完了大學(xué)，匆匆忙忙找了份工作，稀里糊涂相過幾次親, 呵, 每天都嚷著要離開深圳, 睡一覺又懶得動了?！?/br>
    嚴(yán)熙光低下頭，似乎栽進(jìn)她某句話里出不來了。

    稀里糊涂相過幾次親……

    沈木星被他的緘默壓制住了。以前也沒覺得跟他相處這么讓人窒息。

    年少時的她對他充滿好奇，她嘰嘰喳喳說十句, 他蹦字兒一樣回上一句，她還覺得蠻有意思。

    “我吃完了?！彼咽痔淄氏?。

    嚴(yán)熙光想掏錢包，沈木星又說：“這是快餐，先付了錢了?！?/br>
    他又把錢包揣了回去。

    沈木星擦擦嘴, 見他去摸煙，她就指了指墻上禁煙的標(biāo)識：吸煙罰款500。而他的煙已經(jīng)在嘴上了，搖了搖頭表示不用去管, 很固執(zhí)的把煙點上了。

    沈木星心生反感，鼓了鼓嘴巴，起身走了。

    兩扇自動門一開一合，沈木星從店里出來, 走在城中村的小巷里, 身后聽不見腳步聲，她也沒回頭。

    夜風(fēng)微涼，街角骯臟。

    她第一千零一次產(chǎn)生了逃離這座城市的念頭。

    特區(qū)剛剛建立之時，許多當(dāng)?shù)厝司o握每一寸土地去蓋樓，坐地起價成了土豪，導(dǎo)致城市里的居民樓之間形成了很狹窄的樓縫，人們稱之為“握手樓”, “握手樓”間人頭攢動，摩托車呼嘯，潮濕臟亂，像是這座漂亮城市無法剔除的暗骨和污血。

    走出店鋪大概百十來米，也沒聽見他的腳步，沈木星忽然停了下來，疑惑地回過頭去，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嚴(yán)熙光也停下了，與她站成了一條線。

    她朝他投去一個不解的眼神。

    嚴(yán)熙光倉促看她一眼，又邁開腳慢慢地朝她走過來。

    “你的腿……”她指著他。

    嚴(yán)熙光抬起頭，忽然抿起唇，額上細(xì)密的汗讓沈木星感到詫異，他對她說：

    “你走你的，我能跟上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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