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陸潯臉上的笑意僵住，身上的寒氣被溫暖的大氅包裹，是令他極為不適的溫度。鼻翼間都是她甜膩的香味，是橘子糖的味道，驅(qū)散了他身上所有沉香木的苦澀。

    他垂下眼，就能看到胸口嬌小的人，她軟綿綿的小手還搭在他身上，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用最溫軟的語氣問他，“現(xiàn)在還冷嗎？”

    第6章 鐘情

    沈沅說完這句話才快步向后退，離他遠了。沒了外氅，寒風(fēng)爭先恐后地往她衣袖里鉆，凍得沈沅瑟瑟發(fā)抖，牙齒都在打顫。

    陸潯手撫著外氅上的錦繡鳳羽，徐徐嘆了口氣。

    “嫂嫂，我有時候真的看不懂你?！标憹√ь^，“你既然說過日后不再見我，又為何親自來這問我這些話。”

    沈沅凍得哆哆嗦嗦，沒忍住打了個噴嚏，“是允兒來我這求我?guī)湍??！?/br>
    陸潯眸子頓了下，解了她方才系緊的衣扣，手一抬，外氅就順風(fēng)披到了沈沅雙肩。沈沅像是被他的動作嚇到，瞪圓眼看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也不知該說什么。

    陸潯毫不意外她的反應(yīng)，“嫂嫂現(xiàn)在打算怎么救我？”

    沈沅平復(fù)下心中情緒，狐疑他也許是巧合才把衣裳扔得那么準(zhǔn)，不偏不倚就落到了她身上。

    “自然是找出陷害你的人，求祖母放了你?！鄙蜚湔f的堅定，對陸家還抱有信任。

    陸潯嗤笑，“嫂嫂以為，陸家想要我死，就會給我活路？這件事不管是不是我做的，陸家要的就是我必須死?！?/br>
    沈沅蹙眉，她不明白陸家為何對陸潯愁怨這么大，雖是庶子，可也流著相同的血，為什么非要他死？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還能如何。

    “嫂嫂若無事，就回去吧?！敝刂氐蔫F鏈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陸潯雙手雙腳都被束縛，卻依舊走得自在坦然，他轉(zhuǎn)身要回去。

    沈沅心里想的亂七八糟，一時是允兒在她面前哭，一時是陸晉已去了里面挽月胡同的事，一時又是陸潯凄涼蕭索的背影。

    她袖中的手攥緊，驀地開口，“陸潯，如果你不愿意留在陸家，我會想法子放你離開?！鄙蜚渑滤牪坏?，有意把聲音放大，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

    陸潯又轉(zhuǎn)了身，這次兩人離得更遠，兩人說話費力，她提著裙擺噠噠地跑到陸潯面前，跑得急促，到他面前時小口小口地喘著氣，一下又一下，卷翹的長睫胡亂顫動，臉頰水潤通紅。

    “如果你想走，我?guī)湍?。”她說。

    那時候沈沅還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來自地獄的惡魔，她只是單純得覺得他可憐，想幫他。

    “嫂嫂，我可以去看看七哥嗎？”陸允下學(xué)后就去找了沈沅，他眼圈還是紅的，整個陸府里就陸潯跟他最親近，如今陸潯不明不白被帶走，陸允小小的人一直都在擔(dān)心他。

    沈沅摸著他的頭悉心叮囑，“乖允兒，別擔(dān)心，嫂嫂會幫你的?！?/br>
    “嗯嗯。”陸允對沈沅極為信任，乖乖點頭，“允兒會乖乖聽話。”

    沈沅又道“這件事允兒也不要和別人說，這是我們的秘密?！?/br>
    陸允似懂非懂地點頭，“嫂嫂，我明白了?！?/br>
    陸老太太雖免了沈沅的辰安，但過不了幾日，她還是要按時去問安。

    陸老太太年逾花甲，與她的祖母是手帕交，沒少到沈府?dāng)⑴f，是看著沈沅從小長大。

    沈沅一進了佛堂，陸老太太抬手讓人扶起身，拉著她就往里榻上坐。沈沅一面攙扶著她，一面落后小步到了里榻。

    “最近晉兒對你還好吧，他若是敢對你不好，你只管告訴祖母，祖母去替你教訓(xùn)他！”陸老太太雖然年事已高，說話卻不失力度。

    沈沅想到陸晉早在外面養(yǎng)了一個外室，心中苦澀，斂了斂眼，才笑著開口，“郎君對我很好，勞祖母掛心了?！?/br>
    “你這孩子和我說什么客氣話？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性子端莊溫順，年紀(jì)雖小卻也不失主主母威儀，我改日定要備厚厚的禮給你祖母送過去，瞧她養(yǎng)了這么好的孩子！”陸老太太眉眼慈祥地看她，捂住她的手贊揚笑道。

    沈沅臉微紅，“祖母說笑了?！?/br>
    陸老太太對旁邊的嬤嬤附耳幾句，沈沅聽不到她說的話，只見紫衣嬤嬤出去，不一會兒就端了一個金底鑲玉托盤進來，上面置了四方口的匣子。

    嬤嬤端到矮榻邊，陸老太太打開木匣，從里面拿了一方手釧出來。

    “這是當(dāng)初我進陸府門時婆母贈的傳家玉鐲，只可惜你婆母沒那個福氣，今日我就把這個玉鐲給你?！?/br>
    玉鐲不飾華貴，通體圓潤，泛著瑩瑩玉光，隨著光線轉(zhuǎn)變，由暗淡到明亮。

    沈沅見過的好東西不少，一眼就看出這玉鐲絕非凡品。

    “祖母，這是否太過貴重了?！鄙蜚湎胍凭芑厝?，畢竟她現(xiàn)在知道陸晉外面出了那樣的事，她還沒想好，倒底要不要繼續(xù)留在陸家。

    “沅丫頭，你是我和老姐妹看著長大的，你心思穩(wěn)重，端莊賢惠，這玉鐲承受得起。晉兒父母沒福氣，沒能看著你。晉兒在我身邊養(yǎng)大，我最曉得他什么脾性。不管在外面怎么混，倒底還是顧著這個家的?！?/br>
    “我們女子在這世道上艱難，到了哪都是少不了受委屈。我這老婆子可是艷羨你得緊呦，既有老jiejie撐腰，晉兒又整個人都圍著你轉(zhuǎn)，想當(dāng)初我在家中婆母沒日沒夜的立規(guī)矩，丈夫又不喜我，可真是苦得厲害?！?/br>
    陸老太太的話音轉(zhuǎn)沉，說的意有所指，不禁輕聲感嘆，“這世上有誰不會犯錯呢？晉兒他畢竟也是不算穩(wěn)重的男子，沅丫頭若是受了委屈，可萬要告訴祖母，祖母替你教訓(xùn)那個混小子，千萬別自己一個人憋屈著?！?/br>
    陸老太太捂著沈沅的手，也沒等沈沅同意，就兀自把玉鐲戴到了她纖細的手腕上。溫玉最是養(yǎng)人，襯得她的肌膚更加白皙。

    沈沅默了片刻，才開口出聲，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祖母，你知道，沈家從未有過庶子女，庶子女在這世道本就地位卑微，陸家的十哥兒也惹人心疼，我雖憐惜得了一個，也憐惜不了那么多?！?/br>
    末了，沈沅看著陸老太太，眼里沒有半分地退縮，“更何況是從我屋里出來的庶子女?！?/br>
    她不愿意，不愿意讓陸晉有除她以外的別的女人，她是還不夠?qū)捜荽蠖?，若是陸家怨她善妒，那她便就回家吧，左右阿娘本就不舍得她這么早出嫁。

    陸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又露出慈善的笑，拍了拍沈沅的手，“沅丫頭，當(dāng)初混小子娶你進門的時候可是和你母親發(fā)了毒誓要一輩子待你好，就算他要違背誓言搞了別的女人進門，我老太太也第一個不同意?！?/br>
    陸氏的承諾給了沈沅一顆定心丸，陸家想要的終究還是她這個媳婦。

    “多謝祖母?！鄙蜚涠饲f地福身作揖。

    陸老太太留她坐下用飯，沈沅挽袖盛了碗湯給她，陸老太太接過那湯勺喝了一口，也叫她嘗嘗。沈沅應(yīng)下。

    “十哥兒近日常去找你？”陸老太太讓人添了湯水，拿帕子抿了抿嘴角道。

    沈沅笑道“果然瞞不過祖母，十哥兒進學(xué)后就格外刻苦勤勉，遇到書中不懂的難題都跑來問一問?！?/br>
    陸老太太點了點沈沅的額頭，“你可別糊弄我這個老婆子，我知道他找你就是為了那個孽障！”

    沈沅心一緊，仔細回想一番她暗中做過的事，是否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但又看陸氏態(tài)度像是并不知道她去見過陸潯。

    “沅丫頭，日后等我這個老婆子沒了，陸府我會交給晉兒，讓你來做這個當(dāng)家主母。掌一家之權(quán)哪有那么容易，最重要的就是莫要心軟。那個孽障暫且關(guān)在寒潭里，任由他自生自滅吧，你就別再多管了?！标懤咸路鹄哿耍辛苏惺肿屓税褍羲眠^來。

    沈沅神色黯然片刻沒再多說什么。

    陸晉這幾日不是在挽月胡同就是在主屋和沈沅溫存，許久沒去見祖母，方回府，就被陸老太太的貼身嬤嬤叫了去。

    “孫兒拜見祖母?！标憰x進了佛堂，雙手撩開衣擺跪到地上。

    “混賬東西！”陸老太太身子尚且硬朗，拿起矮榻邊的龍頭拐杖就照著陸晉的后背狠狠打了過去。

    陸晉后背發(fā)麻，肌膚上映出通紅的痕跡，他茫然地看向陸老太太，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

    “祖母，孫兒犯了何事惹您生這么大的怒氣？”陸晉骨頭連著rou一起疼，悶不吭聲地跪著，雖是有些躁意，又因打人的是養(yǎng)大他的祖母，陸晉倒底不敢反抗。

    “你這個混賬，在外面不知羞恥養(yǎng)一個外室就算了，現(xiàn)在還想把外室和那個賤種帶回府里？你可曉得這件事沅丫頭已經(jīng)知道了，依著我老jiejie的脾氣，你看看這樁婚事還能不能繼續(xù)！”陸老太太氣得手發(fā)抖，龍頭拐杖打到陸晉身上時，手一下子沒拿穩(wěn)，就甩了出去。

    一旁站著的嬤嬤連忙端了水過來給她平息怒氣。

    陸晉跪在地上怔然發(fā)呆，阿沅…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她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陸晉把白如雪藏得隱秘，就連陸老太太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養(yǎng)了一個女人還是在兩年之后。

    這才幾個月，阿沅就發(fā)現(xiàn)了？

    “祖母，”陸晉心里害怕，阿沅性子雖軟，可硬起來絕不是他能攔得住的，他還不想阿沅離開他。

    陸晉跪著挪動上前，“祖母，阿沅來找過你了？她怎么說的？你有沒有攔住她？”

    陸老太太看著跪在面前苦苦哀求的人，冷哼一聲，“現(xiàn)在知道著急了？當(dāng)初我就勸你把那個女人送走，你不愿，如今鬧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你算是滿意了？”

    “祖母，孫兒錯了，孫兒知道錯了。阿沅她怎么說的？她有沒有說…說要回沈家？”陸晉急迫地想知道沈沅的態(tài)度，他很喜歡她，他離不開她。

    倒底是養(yǎng)在自己身邊的孫兒，陸老太太心還是偏向他的，“沅丫頭沒明說，被我說動暫且不會揪著這件事不放，你回去和沅丫頭好好說說，表個態(tài)，把胡同那兩人送出長安，在沅丫頭沒死心留在陸家之前，不許再去外面找女人?！?/br>
    把白如雪送走嗎？陸晉心里多少不舍得，畢竟這女子跟了他這么多年，手段花樣也多，伺候得最是舒坦。陸晉猶豫一會兒，又想著他即便不把人送走，悄悄換到別的地方，動作小心些，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了。

    陸晉抱著一絲的僥幸回了主屋。

    天色尚早，主屋里卻早早掌了燈火，院里的仆從匆匆忙忙，兩人并肩抬著妝匣，衣箱，床柜。

    陸晉看到滿院子倒騰出來的東西，心不禁跟著揪緊起來，縱使祖母說過阿沅不會走，可他還是忍不住擔(dān)心。進屋的步子加快，到門口前又停下，揚聲，“都放下，別干了！”

    驟然提高的聲音嚇得滿院仆從具是跪倒地上，顫顫巍巍一句話都不敢說。

    陸晉掀開簾帳，沈沅正坐在里間的案后，手執(zhí)白玉狼毫，坐姿端莊，身披了一件彩袖交疊外氅，未梳發(fā)鬢，烏壓壓的頭發(fā)如上好的綢緞落在肩上。

    瓊鼻挺翹，明眸皓齒，朱唇不點而紅…明明是他極為喜歡的模樣，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她。

    “阿沅?！标憰x如往常一般走近，到她身后抬手摟住她細軟的腰，下頜搭在削瘦的肩上。

    沈沅筆下的動作頓住，眸子微動，她寫的字很好看，婉約又不失大氣，筆走龍蛇，靈韻十足。

    陸晉看清她寫的字，心中驀地升起一陣酸澀，吻著她的側(cè)臉，“阿沅，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這是一首長情詩，是陸晉當(dāng)初私下見她時送的一首，沈沅一直記得那一句，“誤入眉眼，鐘情多年?！?/br>
    “陸晉，你說過，世間女子，只要我一人?！鄙蜚渎曇裟瑳]什么情緒，她眼里有哀傷，眼尾紅了一圈，卻依舊強忍著淚水沒落下來。

    她第一次沒叫他夫君。

    陸晉緊緊摟著她，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一樣，“阿沅，她只是一個伺候人的玩物罷了，她在我心里永遠比不過你?！?/br>
    “阿沅，我喜歡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br>
    沈沅無力地嘆了口氣，“陸晉，我想回家待些日子?！?/br>
    陸晉有種感覺，她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兩手抱她愈發(fā)得緊，湊到她耳側(cè)去親她冰涼的臉，“阿沅，我保證以后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了，明日，不，現(xiàn)在我就去把她趕出長安，我最喜歡的女子永遠都是你?！?/br>
    陸晉吻得急，湊到她的唇邊奪去她的呼吸。

    沈沅試圖推開他，陸晉卻抱得越來越緊，“阿沅，我求求你別走，我不想你走?！?/br>
    陸晉說的情急，手卻小心翼翼地怕傷著她，苦苦哀求她的時候像極了兩人定親相看時的模樣。

    那時兩家借由禮佛，去了佛音寺的后山相看。兩人早就見過面，他們誰都知道在后山一面后不久就會結(jié)成夫妻，余生都在一起。

    陸晉很緊張，甚至在想抱她的時候還沒伸手整個人就四仰八叉摔在了地上。

    沈沅手帕抿著嘴唇，紅著臉過去拉他，眨了眨眼，“你沒事吧。”

    那時候沈沅以為陸晉雖莽撞無謀，可至少品性正直，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阿沅，我怎樣做你才能原諒我？你要是不放心，”陸晉像是下了什么決心，突然放開她，“我干脆自斷一指以明志?！彼郗h(huán)視四周，看到案上放著的剪刀，闊步就走了過去。拿過那把剪子對著自己的手就要剪下去。

    “夫君！”沈沅看到呼吸驟緊，忙跑過去拉住他，嚇得從他手里把剪子奪了回去。

    陸晉怕傷著她，小心翼翼地沒再和她爭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