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在城鎮(zhèn)街道上，誰也沒有再說話, 勉強(qiáng)算是并肩而行。

    青澤看了看前方?jīng)坝康娜顺?，又?cè)頭看了看殷洛，仍是只看到一個一如既往的側(cè)面。

    過了半晌，殷洛低聲輕咳了一聲，很不自在的樣子。

    青澤輕笑一聲，扭過了頭。

    高高的天上飛著兩只風(fēng)箏，時而彼此纏繞，時而天各一方，漸漸地遠(yuǎn)去了。

    他們是在此地歇了幾日的，因沒有了竊臉賊的威脅，閑逛完了這大半日，待馬匹吃飽喝足后就上馬車駛到一家客棧，要了兩間客房。

    大抵日有所思，便有一夜，青澤午夜夢回時攬著垂死的應(yīng)龍、握著自己插進(jìn)應(yīng)龍身體里的長劍、也夢見了兩只同樣的風(fēng)箏。清醒之后，想了起來那個年頭里，哪里來的風(fēng)箏這種東西呢。

    他正胡思亂想著，又聽到隔壁輕輕的響動，坐起身來，不知存了怎樣的心思，也輕手輕腳將門推開一道縫。

    此時正值深夜，殷洛背對著他站在走廊盡頭，外套披在身上，頭上沒戴發(fā)冠，頭發(fā)披散下來。他面前跪著一個蒙面人，低著頭，雙手捧上一條細(xì)紙。

    殷洛接過紙卷紙卷極小，打開了也不過才巴掌大小沉默不語地看了一會兒，從懷里摸出個火折子，引了火?；鹈鐔魡羿｀?，不一會兒便將紙條燒成了炭。

    待火焰燃盡，他將炭灰灑在墻角的花壇里，對蒙面人做了個手勢，那人便從窗戶翻了出去。

    走廊盡頭的窗戶大開著，月亮銀盤似的掛在天上，殷洛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轉(zhuǎn)過身來，攏了攏外袍，視線無意識掃過青澤的房間。

    青澤眼疾手快地闔上了門扉。

    他雖然關(guān)上了門，卻并沒有入睡，而是側(cè)耳靜靜聽著。外面仍是一片死寂，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輕輕的吱呀聲，應(yīng)是殷洛回了自己的房間。

    青澤爬回了床上，鼻腔中充斥著剛才夢境里從應(yīng)龍身體中流淌出來的血液腥味。

    月落日升，又是一夜。

    白日里倒是沒什么異樣，青澤畢竟有過不少走街串巷的經(jīng)驗，對于該在哪里探聽到那些在朗朗乾坤下探聽不到的小道消息最是知曉。綜合了這幾日聽聞的風(fēng)聲，定下了接下來的行程。

    小偷和乞兒是知道消息最快且最容易問出東西來的，他們接觸的人多且雜、膽子又小，見得多懂得少，好又不夠好、壞也不夠壞，一點點的利誘就能得到一堆的消息。

    先是說了，近日偶爾能見到從逐月國來的戴著面具的怪人，近不得身去。

    后又說了些聽聞的逐月國的異狀。

    再往后便問不出什么了。

    最后還是趁殷洛休息時又抓了個赤目鬼童子，這才得到了有些駭人聽聞的消息。

    妖族人心惶惶，都傳言說自二十余年前起的諸妖詛咒竟與魔族有關(guān)?，F(xiàn)今魔族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魔神降世的跡象，蠢蠢欲動了起來。那些小偷乞兒所說的、從逐月國而來、戴著面具的人便是魔神的信徒。

    青澤問：魔神信徒便是魔族么？

    赤目鬼童子道：魔神信徒與魔族不是一樣的東西。魔族大多是被魔氣引誘墮入魔道的各界生靈，而魔神信徒則是信奉魔神之力的普通人族。這幫不知死活的東西，為了一點蠅頭小利，招惹上了不該招惹的東西。

    他說話的語氣恨恨的，顯然在與魔族的齟齬中吃了不少虧。

    青澤將他放走，陷入了沉思：

    此世迄今為止也只出過蚩尤一個魔神，可蚩尤早已被黃帝請應(yīng)龍斬殺，這所謂的魔神到底是蚩尤復(fù)活了、還是又出現(xiàn)新的擁有魔神之力的魔？

    蚩尤應(yīng)當(dāng)是魂飛魄散地死去了，若這魔神當(dāng)真是蚩尤復(fù)活既然蚩尤都能復(fù)活，那應(yīng)龍是否也有復(fù)活的希望？

    他摸了摸衣襟里的幾塊鱗片碎片，指尖神經(jīng)質(zhì)地戰(zhàn)栗起來。

    天還沒亮，他便敲了殷洛的房門。

    殷洛，逐月國在什么方向？青澤的語氣有些雀躍，我決定了，我們?nèi)ブ鹪聡＝裉炀统霭l(fā)，不，立刻就出發(fā)。

    殷洛怔了一下，道：等我收拾一下東西。

    青澤點了點頭：你快一點罷。

    他在門口踱步了兩圈，看著從走廊窗口泄出來的天色，又道：你快一點罷。

    殷洛原本也沒什么行李，三兩下便收拾好了，拿了門牌出來，發(fā)現(xiàn)青澤剛才同自己說著話，其實并沒有看著自己的方向。

    青年微微伸著脖子，只留給殷洛一個天真又涼薄的背影，眺望的視線落在了不知在哪個盡頭的遠(yuǎn)方，連余光都忘記施舍給客棧里小小的木門，轉(zhuǎn)過來時，神色已經(jīng)很焦急。

    他含笑說：收拾好了？那我們走罷。

    *

    逐月是個和射羿一般的小國，兩國依傍，邊境線之間有一道長長的、荒蕪的古道。

    枯藤老樹，道路泥濘，雖然一派荒涼，卻仍可見渾濁至極、爬滿蟲豸的污水，可見并非旱魃的手筆。初入古道時若還在人跡罕至荒郊的合理程度，愈往里走就越感到一股詭異的、使人齒冷的森森陰氣。

    明明是兩國交界，卻既無官兵，亦無流匪，連偶爾出現(xiàn)的動物，都裹著臟兮兮的皮囊、支棱著骨瘦如柴的四肢，窸窸窣窣，一副詭異又兇悍的模樣。

    山獸們掛著一模一樣的笑，裹著一模一樣的狼狽，睜著一模一樣的赤紅眼眶，用不同的獸的五官、帶著一模一樣的神態(tài)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身子是逃也似的匍匐在地上爬行的，因與距離的改變而將頭轉(zhuǎn)出了幾乎三百六十度，像一幅幅跑動著的、惡毒又浪漫的抽象畫。

    古道兩旁早年種著整整齊齊兩排樹，為的是驅(qū)沙防塵，原本應(yīng)該枝繁葉茂，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直直聳立著。長長兩排且高且直帶著焦色的木桿使這古道顯出一種格外壓抑的狹窄。

    吱呀、吱呀、吱呀。

    哐咚。

    隨著巨大的沉悶聲響，一路顛簸的馬車猛烈搖晃了一下巨大的車體，一邊車輪陷進(jìn)了水坑中，整個車子一下子傾斜著動彈不得了。馬匹受了驚，幾乎就要撒丫子狂奔，被車夫猛地拉住韁繩，前腿抬起，發(fā)出一聲劃破長空的嘶鳴。

    好在車夫也是有足夠經(jīng)驗的，不一會兒就控住了馬，下車查看起事故情況。

    車輪卡進(jìn)去的角度有些麻煩，所幸水坑不深，多花些時間還是能出來。

    可是

    車夫看了看前方，類似的坑坑洼洼不計其數(shù)，可見根本不適合馬車行駛。

    怎么這么晦氣。

    車輪因為慣性咔咔空轉(zhuǎn)了幾下，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數(shù)秒后才停了下來。幽深的古道中本應(yīng)回復(fù)安靜，卻反而詭異地嘈雜起來。

    嘎嘎

    桀桀桀桀

    嘻嘻嘻嘻

    明明難得見到幾個活物，耳畔卻回蕩著似竊笑、似私語的各種聲響。

    車夫身上寒毛豎起，向假想中發(fā)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只看到黑漆漆的、遮天蔽日的枝丫，耳邊的聲音倒欲蓋彌彰的小了下去，使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眼見天色將晚，厚厚的黑云層層疊疊壓將下來，耳畔的躁動聲響越大，很是迫不及待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恍然間，此地似非人間。

    青澤也下了馬車。見到車夫為難的神色，與殷洛對視了一下。

    雖是射羿國君一番好意，但接下來的路顯然無法再行車。車夫原本就與此事無關(guān)，之后不知還會遇到什么情況，青澤雖然不是多么善良的人，也覺得繼續(xù)同行沒什么必要。

    這便同車夫言語了一番，得到連連點頭的回復(fù)，看著馬車緩緩駛離，直到看不見蹤影、聽不見聲響，方才覺得身后一股寒風(fēng)吹過，仿佛被毛骨悚然的視線怨毒地盯著，青澤猛地轉(zhuǎn)過頭去前方空空如也。

    刷刷

    一片在枝干上垂死掙扎的枯葉搖搖晃晃墜落下來，浮在小小的水洼上。

    青澤問：逐月國古道入口你來過么？以前也是這個樣子的？

    殷洛自入了古道就眉頭緊鎖，聞聽此言搖搖了頭，似乎想說什么，又抿緊了唇，思揣兩秒后改口道：再往里走走。

    青澤說：好吧。

    此地荒涼程度不如蘆葦村，氣氛卻要可怕得多了。

    蘆葦村地勢平坦，因酷熱難耐而缺了草木，四處望去都是空空蕩蕩，但日頭是極高極亮的，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一大片明晃晃的、過爆的光。安靜、干燥、空曠、炎熱。

    這條古道卻截然相反，陣陣陰風(fēng)吹得仿佛與外界不是一個季節(jié)。

    原本便狹窄破敗，容下一輛馬車已然不剩多少余裕，卻充斥著不曾停歇亦聽不分明的、黏黏膩膩的竊竊私語。它們從土壤下長出來、從枝丫上掉下來、從蛇鼠中爬出來、從腐水里淌出來、從枯葉間落出來。

    聲音極小，極密。

    沙沙作響的。

    不懷好意的。

    貪婪惡毒的。

    見不得光的。

    默默被蠶食、悄悄墮落著的。

    尤其是那一直被不知何處的眼睛貪婪盯著的感覺，讓人以為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什么巨獸的口中，就差被卷起舌頭、吞食入腹。

    殷洛已經(jīng)從懷里摸出匕首，握在了手里。

    兩人又往古道深處行了一段。

    不知何時，耳畔細(xì)細(xì)碎碎被隱藏在風(fēng)中的竊語聲都安靜了下來。

    古道兩旁栽種的、葉片掉完只剩泛著焦色枝干的百年老樹們一點點矮了下去，沒有了一開始遮天蔽日、隔斷外界的氣勢。

    愈往前行，種植的樹干愈矮，原本被擋住的陽光也一點灑了下來，驅(qū)散了不少陰氣，鼻腔里漸漸可以聞到真實的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使人長吁一口氣，才發(fā)覺之前已不自覺屏住了呼吸，此時竟似一點點回返人間似的。

    終于、道路兩旁已經(jīng)沒有了柱子似的一根根樹干，而是改種了類似灌木的、從未見過的植株，一蓬蓬一簇簇，葉片很是茂盛，枝干細(xì)脆，覆著短短軟軟的白色絨毛，走進(jìn)了聞竟然有股令人心悅神怡的清香。其下的土地并非之前種植樹木時的黃土，而是沉沉的黑土。

    青澤彎下腰，捏起一塊土。

    *

    駕車返程的車夫回到了古道的入口。

    眼前的植被已同射羿接壤。如果沒有記錯，前方數(shù)里應(yīng)當(dāng)便是兩國邊境。眼見道路漸漸熟悉，他放松下來，捶了捶后腰，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后背是一片干涸的冷汗。

    還好，不出半柱香便能回到射羿境內(nèi)，今夜可以在距離最近的邊鎮(zhèn)歇腳。

    車夫拉緊韁繩，放慢車速。

    等等？

    他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

    一塊巨大的木牌突兀地豎立在前方道路一側(cè)。

    大概三分之一棵樹高，木板削得薄且平，桿身深深插進(jìn)土壤里，好似從土壤里長出來的。其上黏著些陳土和碎葉，顯然并不是剛插在這里。

    這么大一塊木牌。

    這么顯眼的一塊木牌。

    只要經(jīng)過就不可能看不見的一塊木牌。

    可是，來的時候有見到這塊木牌么？

    為什么來的時候會沒見到這塊木牌呢？

    為什么呢？

    明明它就這么直愣愣地插在古道入口，為什么之前竟然沒看到呢？

    車夫一邊駕著車緩緩前行，終于看清上面蓋著官印的幾個黑字，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耳畔聽得金戈之音，車夫定睛一看：古道的入口處兩國界限分明，身著不同顏色兵甲的士兵密密麻麻排成兩道橫列，嚴(yán)陣以待，神情很是警惕。

    他們看著從不應(yīng)該通行的方向緩緩駛來的馬車，齊齊抽出長刀。

    片刻之后，車夫從馬車上翻倒下來，脖頸間鮮血狂飆，看著那塊寫著禁止通行的木牌，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都不肯閉上眼睛。

    第44章 隴下魔蹤（三）

    青澤把土捻開看了看, 委實看不出什么異常倒是土質(zhì)比之前肥沃了不少，應(yīng)當(dāng)是施加了不少肥料便把土撒了回去, 將手拍干凈了，站直身子。

    植株高度不及成人，顯得古道也沒剛才那般狹窄擁促，伴著消隱下去的低語、長空翱翔的昏鴉、黃綠相間的葉片、道路上時不時可見的人或馬蹄的足跡、橫七豎八被拖拽的痕跡，剛才那一長段詭異的道路仿佛是幻覺一般。

    他回頭看了看，來時的方向一路朝著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延伸，再前面一點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饒是剛剛才從那邊走過來, 看了這般景況，也覺得十分陌生。

    殷洛定睛看了會兩旁的植株, 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

    又向前行了一段，竟在道路旁看到了個農(nóng)人。

    他有些頹然地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嘴里嚼著什么，除了臉色不太好，看不出任何異樣，用古道上那些神情詭異的動物同樣的眼神直勾勾看著他們, 頭顱隨著彼此之間距離變化而木偶似的轉(zhuǎn)動著方向。

    他的喉結(jié)微微地上下滑動，嘴是閉著的, 喉嚨深處卻咕咕作響。

    欸，青澤上前兩步，你是逐月國人？

    他們距離不遠(yuǎn)，青澤聲音也不小, 見那人卻沒什么反應(yīng)，青澤又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幾晃。

    跟你說話呢！

    那人很疲憊地掀了掀眼皮, 笑得露出已經(jīng)萎縮了的牙齦。

    咕他說。

    一邊吸了吸從漏風(fēng)的嘴角滑落的口水。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昏黃，農(nóng)人慢騰騰地站起身來，坐著的石塊上留下一小灘膿液。他的骨架是尋常下力的男人、模樣也正值壯年，身體卻已經(jīng)傴僂，勾著腰顫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兩步，又顫巍巍地轉(zhuǎn)回身，看著一動不動的外鄉(xiāng)人。

    青澤道：我們跟著他。

    農(nóng)人又轉(zhuǎn)回身去，在前方慢悠悠地行走，腳步踏出的噠噠聲和喉嚨發(fā)出的咕咕聲交錯著，如同一座緩緩倒計時的喪鐘。

    來時的路漸漸被拋在了身后。

    嘀嗒。

    徹底被黑暗湮沒的夜色中，屬于村落的點點星火在道路盡頭閃爍著。

    星火入口處豎立著采摘草藥的人類雕像，除了眼眶空空洞洞以外，活靈活現(xiàn)到在夜里顯得有些嚇人的地步。其下是一塊被磨得光滑平整的巨石。

    上書：隴下村。

    三個字整整齊齊碼在一起，每個筆鋒都中正平穩(wěn)，在村頭高高豎起的兩根火把的映照下，紅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