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火焰也紅得像血。

    從村口開始，前方的道路不再是泥濘的土路，而是鋪上了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入村不遠的墻邊擺放著一個巨大到詭異的焚化爐，大張著口，爐身雕著青面獠牙的異獸，牙齒比劍鋒更尖利。低矮的房屋錯落有致地排布著。此時已經(jīng)夜深，大多數(shù)人家都已經(jīng)熄了燈，窗內(nèi)比窗外還黑。

    吡擦啪擦、吡擦啪擦。

    也就看看石碑的功夫，那個農(nóng)人便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隴下村并不是特別大型的村落，沒有城鎮(zhèn)里那樣的客棧，到了深夜只能借宿于村內(nèi)人家。青澤雖然可以不用休息，但此時路上黑漆漆空蕩蕩的，著實也調(diào)查不出什么，便循著村內(nèi)燈火未熄的人家走去。

    這是他經(jīng)歷的最喧鬧的村莊夜晚。

    人的聲音是沒有的，獸的聲音此起彼伏。

    好似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戶后面都有一雙暗中窺伺的眼睛。眼睛們竊竊私語著，和著對外鄉(xiāng)人的惡意在夜色里暗流涌動，將原本安靜的夜變得嘈雜吵鬧了。

    可它們說的什么，又全然聽不分明。

    青澤凝神細聽了一會兒，一轉(zhuǎn)頭看到一雙直勾勾的圓眼睛。

    黑色的眼珠，黃色的眼白，圓得像天上的月亮，清晰地映出自己和殷洛之間不尷不尬的距離，眼眶上一根睫毛也沒有。

    青澤下意識在指尖凝了一縷尖銳的靈氣，下一秒發(fā)現(xiàn)只是一雙貓頭鷹的眼睛。

    貓頭鷹也像古道上遇到的農(nóng)人一樣從喉間發(fā)出咕咕的聲音，被青澤斜睨了一眼，撲朔朔扇動翅膀，扇落足下枝頭的細碎葉片，高高地飛到云層中去。

    村里霧氣極重，離得近了才可發(fā)現(xiàn)不遠處便有一戶燭火搖曳的人家。

    好巧不巧，他們將將行進，屋內(nèi)的燭光便熄滅了。這于青澤而言倒是影響不大既然剛剛熄燈，可見屋內(nèi)村民并未熟睡他三步并作兩步徑直走到土屋門前，敲了敲門。

    屋內(nèi)一片死寂。

    青澤隔著窗戶紙往里看了一眼，看到黑壓壓一片。

    他走回門前，加大力氣又敲了敲門，表情卻已然有些不太耐煩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屋內(nèi)悶悶地傳來一聲問詢。

    誰？

    竟然是個有些怯生生的少年的聲音。

    青澤聽了這聲回復(fù)，止住準(zhǔn)備用法術(shù)直接破門而入的手，無聲地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殷洛一眼，對屋內(nèi)之人低聲說自己是來自遠方請求借宿的旅人，該支付的報酬都會支付。

    又是好一陣漫長的沉默，房門終于在里面一陣窸窸窣窣之后被拉開了一道小小的縫。一雙眼睛扒拉著門縫往外看了兩眼，這才被細瘦的手指拉開。

    請進吧。少年甕聲甕氣地說。

    屋里已經(jīng)熄燈，少年持著一盞有些簡陋的燭燈，側(cè)著身子讓兩人進了，在兩人入內(nèi)后身體瑟縮了一下。

    青澤回頭瞥了一眼殷洛神色如常，并沒有擺出在自己看來頗有些虛張聲勢的冷厲表情。

    待兩人入得屋內(nèi)，少年輕手輕腳闔上大門，吹熄燭火，在黑暗中帶著他們摸索到了一個房間，道：這是家里的空房間。

    說也奇怪，自從少年闔上大門，自進入村內(nèi)就能感受到的、無處不在的被窺伺的感覺和耳邊連綿不斷的竊竊私語都消失無蹤了。

    從房子里不大的窗戶看出去，月光皎潔、安寧靜匿。

    少年已經(jīng)回了自己的房間，屋內(nèi)一片死寂，連農(nóng)家慣有的蟲鳴聲都不可聞。

    這是一間有些簡陋的客房，除了一個小小的茶幾就只有一張不大不小的木床，在青澤坐上去的時候，發(fā)出咿呀一聲。

    兩人合衣睡在床上，青澤閉上眼，也不知是否因這村落太過詭異，哪怕將魔氣尚未凈化完全的鱗片碎片緊握在手中都無法如往常一般入夢。過了許久，不太甘心地重新睜開眼睛。

    他看了看旁邊，眨眼的動作停了下來。

    被他看的人動作也停了下來。

    少年原本彎著腰、上半身伏在殷洛身上，不知在看什么，此時匆匆直起身，欲蓋彌彰地后退半步，看著坐起身來看著他的青澤，從懷里摸出一瓶藥，慌張道：房間里蟲蟻多我給你們拿了點驅(qū)蟲藥。

    說罷打開瓶蓋，哆嗦著手將驅(qū)蟲藥放到了床底，道：我、我回去了。

    他說話磕磕絆絆，步履也磕磕絆絆，簡直活靈活現(xiàn)演示了做賊心虛四個字，左腳絆右腳地跑出了房間。

    青澤將視線從那扇虛掩的房門收回，疑惑自己分明沒有睡著，怎么會對房間里的動靜一無所知。這個少年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古怪，也不知他拿來的驅(qū)蟲藥有沒有問題。

    青澤越過殷洛翻身下床，拿起那瓶藥看了看唔，只是普通驅(qū)蟲草藥搗成的漿。

    驅(qū)蟲藥不過才放下去小幾分鐘，瓶身旁邊已然七零八落趴著好幾只僵直的蟲蟻尸體了。

    地上也沒看到什么蟲豸，怎么床底下蟲子這么多？

    第45章 隴下魔蹤（四）

    青澤伸手到床下探了探：木床床架的橫梁并不完整, 向里凹了進去，好似被啃噬空了、只剩下看似完整的殼。蟲蟻小而軟的身體互相擁擠、在指尖觸及的地方蠕動著。

    他有些嫌棄地收回手, 想將木床翻過來看個仔細，又想到還在床上安睡的殷洛。

    一抬眼，竟與殷洛視線相對了一下。

    原來這人剛才沒有睡著。

    殷洛見青澤因察覺自己醒了而動作停頓，一氣呵成地坐起身來，蹲到青澤旁邊，伸出一只手搭在床沿，用力掰了掰。雖然不曾言語, 神情動作間顯然已然明了了青澤剛才的意圖。

    青澤看著殷洛, 心中生了些感慨。

    這人與自己性格三觀差異懸殊，可若拋開思想層面, 每每在處理事務(wù)的細枝末節(jié)處，又總是同自己有著無需言語的、天生的默契。

    事實上，別說一個小小少年、哪怕是這整個隴下村于自己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威脅，可察覺到兩人此時正同心協(xié)力地做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青澤也覺得事情本身沒那么無趣了。

    他也搭上一只手，兩人便將木床翻了過來。

    仿佛不愿打破這一片死寂的夜, 或吵醒不該吵醒的窺伺的眼睛們，殷洛連呼吸都是輕輕的。

    青澤有一萬種方法一邊在房間里敲鑼打鼓一邊讓外面一無所知, 卻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也跟著屏住了呼吸。

    本應(yīng)吱呀作響的木床被兩人刻意扶住一頭一腳，安靜地暴露出簡陋的底板。

    出人意料的是，橫梁并非被蟲蟻蝕空, 而是人為鑿出了一個暗盒。身形肥胖的蟲豸擁擠地爬滿了橫梁，不知疲倦地蠕動著，卻沒有一條爬到床外去。偶有沒抓穩(wěn)的蟲子因翻動的動作掉落在地上, 努力蠕動著想要爬回橫梁。

    青澤指尖聚起一縷青火，將那些蟲豸燒了干凈，拂開尸體，看見暗盒里露一個小小的油紙包的一角。

    這暗盒應(yīng)當(dāng)就是用來藏油紙包里的東西的，也不知里面裝了什么，竟然生了這么多蟲蟻。

    他伸出手，想去將油紙包抽出來，卻被殷洛按住了動作，便轉(zhuǎn)頭看向殷洛，發(fā)現(xiàn)男人無聲地對自己搖了搖頭。

    男人的神情認真，按住自己的手指比任何一個夢境里的觸感都要真實細膩。

    青澤藝高人膽大，很是有恃無恐，可看到殷洛的眼神，想了一下，動作便停了下來。

    殷洛看了眼被自己按住的青澤的手，覺得有些尷尬，下意識想收回手，被青澤反扣住了，攤開他的手心，另一手一指，化了個一模一樣的油紙包在上面。

    殷洛一怔。

    青澤覺得殷洛的表情好玩兒極了，便帶著些游刃有余的炫耀，指了指殷洛手上的油紙包，又指了指暗盒里的油紙包，歪著腦袋、聳了聳肩，好似用動作無聲地說著這樣總行了吧。

    殷洛抽回手，垂下眼瞼，點了點頭。

    青澤笑了一下，收起表情，轉(zhuǎn)過頭去，將暗盒里的油紙包拿了出來，把殷洛遞過來的自己幻化的油紙包放到了暗盒里，抽回身，研究起了剛拿出來的油紙包。先是看了看其外的包裝，又隔著油紙聞了聞味道，著實沒覺出有什么異樣，便直接扯開了包裝。

    里面臥著幾個平平無奇的、黑色的藥丸。

    藥丸應(yīng)該也是草藥做的，看不出有什么奇怪，味道好似在哪里聞到過，仔細回想又毫無印象。

    青澤想了想，把油紙重新疊了起來，揣進了懷里，又研究了一下床底，再沒發(fā)現(xiàn)別的什么，便對殷洛用唇形比了個睡吧。

    他們把床放回了原位，覆在一地焦黑的蟲豸尸體上，仿佛無事發(fā)生過。

    青澤因為心情不錯，沒有延續(xù)上半夜的失眠，不一會兒就沉沉睡了過去。

    殷洛仍是一直閉著眼，等聽見青澤的呼吸變得重了些，又睜開了眼，轉(zhuǎn)頭看向青澤的方向。

    他知道這個叫宋清澤的青年手上一直戴著一個戒指，許多人世間不可見的奇怪東西便被他放在這戒指里，應(yīng)當(dāng)是這些修士妖魔才有的寶貝。

    可自從前幾日在射羿得了那奇怪的鱗片碎片之后，每當(dāng)青年入睡，戒指里總會升騰起nongnong的黑氣。

    那黑氣同鱗片碎片上的別無二致，同兩年前刺殺自己的妖邪身上的別無二致。

    也同自己身上的別無二致。

    黑氣漸漸將青年籠罩，不多時，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漸漸隱去，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鼻尖浸出細碎的汗珠，喉結(jié)快速上下滑動著。

    殷洛從沒在青澤清醒的時候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他本是一個任性又跳脫的人，怎么會一次次陷入這樣難以掙脫的夢魘中。

    他應(yīng)是一個任性又跳脫的人，不應(yīng)該一次次陷入這樣難以掙脫的夢魘中。

    殷洛伸手，想撫平他緊皺的眉心，即將觸碰到的時候又抬了起來，對著自己懸在空中的指尖發(fā)了會兒呆，鬼使神差去拔他手上的戒指。

    那個碎片，不是好東西。

    戒指冰涼堅硬，泛著玉石的光?？匆娍∶赖那嗄耆匀粵]有蘇醒的跡象，殷洛呼出一口氣，捏著戒指移動了一下手指。

    下一秒就疼得松開了手。

    殷洛蜷縮在一起，手指攢著粗糙的床單，下嘴唇咬得出了血，才把慘叫憋回了身體里。

    那并不是□□的疼痛，而是靈魂被撕裂般的痛楚。

    亦或是被戒指里遙相呼應(yīng)的東西刺激得第一次直面了自己靈魂一直以來承受的痛苦。

    明明是因兩年前的意外才變成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剛才那一瞬間，卻覺得自己從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死去了。

    也許他的生命早已走到盡頭，甚至不只是□□、連靈魂都已經(jīng)腐爛，現(xiàn)在不過是靠魔氣取代生命延續(xù)下去的、因執(zhí)念而不肯消散的意識罷了。

    蜘蛛在墻角沉默地織著網(wǎng)，看到一只飛蚊，便懸著一根絲垂了下來，像只吊死的鬼。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空氣的聲音在鼓膜放大了數(shù)倍，狹裹著整個房間一點點在自己身周扭曲成沒有盡頭的旋渦，似乎想要刺穿耳膜擠壓進他的大腦。

    整個世界都變得扭曲。

    一切不該發(fā)出的聲音都發(fā)出了，所有不該睜開的眼睛都睜開了。

    風(fēng)在看他，雨在看他，房屋在看他，蟲蟻在看他，蜘蛛在看他，將死的飛蚊在看他。

    墮落的不祥的瘋狂的被腐蝕的從黑暗深處爬出來的傳說中的種族在看他。

    它們透過窗戶看他，從門縫外看他，從床底下看他，從每一個無法察覺的縫隙看他。

    天地仿佛化作一只巨大的無形的眼，也在看他。

    別看了。

    殷洛掙扎著望向躺在身側(cè)的青澤。

    不知何時，熟睡的青年也睜開了他那雙青湛湛的、無機質(zhì)的、玻璃珠子一般的眸子。看他。

    房間里黑色的魔氣幾乎沸騰了起來，凄厲且亢奮地?zé)o聲嘶吼著，在血管中洶涌激蕩，連帶著身體也沸騰了起來。

    殷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如同受到冥冥中的召喚，應(yīng)該想了許多事情，也可能什么都沒想。

    過了半晌終于緩過神，剛才的感受如潮水一般褪去，殷洛移開自己擋在眼前的手，發(fā)現(xiàn)房間已恢復(fù)往常，青年仍在睡夢中。

    墻角的蜘蛛仍在努力挪動，蛛網(wǎng)比片刻之前密了不少。

    殷洛怔了怔，努力回想剛才詭異的感受，卻發(fā)現(xiàn)大腦一片空白。那些瘋狂與不安的念頭隨可怕的疼痛一起被埋藏進了靈魂深處。

    他松開緊攢著的床單，仰面看著木質(zhì)的屋頂，發(fā)了一會兒呆，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青澤睡去了。

    殷洛難得睡過了頭。

    他向來不太需要睡眠，早晨卻是被少年的敲門聲叫醒的。少年仍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連頭都不敢抬，雙手捧著一個盛著兩碗粗米粥的木盤，抖得快要散架。

    青澤早已醒了過來，帶著一貫散漫的神情坐在床沿，懶洋洋地側(cè)耳聽著窗外脆生生的鳥叫聲，見少年進來了，敲了敲房內(nèi)的小茶幾，示意少年將木盤放在上面。

    少年將木盤放下，盤底與桌面接觸時發(fā)出同樣脆生生的咔噠聲。

    青澤端出碗，從懷里摸出一小枚銀錠，放進了木盤里。

    少年看到銀錠瞳孔收縮了一下，哂笑一聲，小心翼翼收起來了，端著空木盤出了房間。

    白日里的隴下村和夜里截然不同，青澤推開門去，看見天高云闊、日頭初升，村民們按部就班地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人聲、雞鳴、牛哞這些聲音比夜里的竊竊私語來得大聲得多，分貝波動范圍小，不似在夜里，因一點活物尋常的響動都沒有、以至于連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被放大無數(shù)倍，比夜里多得多的聲響對于別的人族村落而言仍是很輕的，反而顯出這個村莊安靜安寧了。那些在夜里如同一雙雙窺伺的眼睛一般的黑洞也變成了普通的窗戶，傳出陣陣柴米油鹽的味道?？淘诖蹇诘碾]下村三個字竟也不是紅得像血，而是普通朱砂拓出的顏色，因為已然有些年頭，細細看來有些斑駁。

    唯獨與別的村落不同的是，這個村里隨處可見支棱著的藥攤。

    第46章 隴下魔蹤（五）

    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吧, 這逐月國古道和隴下村與你之前來時有沒有什么區(qū)別？青澤道，說起來這個村難道有什么來歷, 怎么名字奇奇怪怪？

    殷洛道：隴下村看不出什么區(qū)別，但逐月古道變化很大。

    他回答完第一個問題后才反應(yīng)過來青澤又問了什么，語氣有些疑惑：你行走江湖，竟沒聽過名山得隴么？這個村落，正是因為此村位于得隴山腳，才取名為隴下村的。

    青澤道：咳，我雖然行走江湖, 但聽到看到的東西太多, 總歸是要忘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