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的額頭很燙，眼瞼泛著不正常的紅，緊咬下唇，汗珠從額間滾落，雙眉緊皺，好似很痛苦。

    青澤往他額頭上探了一下，轉(zhuǎn)頭對阿臨道：外面是不是該煮早粥了，小孩子肚子不禁餓，帶他出去領(lǐng)早粥吃。

    為了探得更多線索，他們昨日也匿到子鹿最大的公廨里。記得這里的差役昨日說過發(fā)放早粥的時間。

    阿臨道：昨晚魔族殺掉了門口的兩名皂隸，今早大家都在處理門口的尸體，還沒開始煮早粥。

    青澤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阿臨怯生生道：清澤哥哥睡得太死，阿臨沒敢叫你。

    青澤又道：殷洛是什么時候發(fā)燒的？

    阿臨道：我、我不知道我以為殷洛哥哥還沒醒，是剛才小弟弟拉著我，說殷洛哥哥好像很不舒服，我才發(fā)現(xiàn)的。

    青澤道：

    青澤道：既然還沒有粥，那你就帶小孩去院里轉(zhuǎn)轉(zhuǎn)，我看院里也有些他的同齡孩童，他老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怕是都快忘了怎么和同齡人交流了。

    阿臨猶豫了一下。

    男童說：清澤哥哥，我想在這里等殷洛哥哥醒過來。

    青澤的神色就有些不耐煩。

    阿臨儼然很明白并沒有周旋的余地了，就拉著男童道：小弟弟，清澤哥哥是要幫殷洛哥哥治病，我們不要在這里打擾了他。

    男童道：真的么？

    阿臨道：真的。

    眼見阿臨帶著男童走出門去，青澤才轉(zhuǎn)過頭。

    阿臨只是普通小妖，自然不知曉：殷洛這般情狀并不是發(fā)燒，而是自己施加在殷洛身上的上古神力正在與魔氣激烈地抗衡。顯然，饒是青澤拖延了這許多日，隨著封印的松動，殷洛身上的魔氣也終究是越發(fā)濃重起來。

    他也會變成那些魔物那樣么？

    青澤雖然早已知曉這個事實，此前卻從未切實想過那樣的場景，如今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那樣的畫面，竟然覺得很不能接受。

    他瞞了殷洛一路，才讓殷洛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變成這樣不是因為變成了活死人，而是因為早已入了魔。

    可等到殷洛完全入魔的那天，他能殺掉徹底變成魔族的殷洛嗎？

    失去神志、只披著原本皮囊的殷洛，又到底還是不是殷洛呢？

    等到殷洛當(dāng)真入魔的那天，他就放殷洛離開吧。

    他為了應(yīng)龍斬殺了那么多魔族，至少這個，讓他放走吧。

    也許殷洛會徹底失去人類的形貌、也許會變得丑陋不堪猙獰可怕、也許會貪婪嗜血人性泯滅、也許會放浪形骸自甘墮落。

    也許會被正義的驅(qū)魔者斬殺于劍下。

    他不知道殷洛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但只要不是在自己面前，青澤都能繼續(xù)相信，在這個業(yè)已淪陷的人間，殷洛仍然能一如既往地、抱著青澤至今仍不能知曉的執(zhí)念，比誰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拖著這樣的身體堅持到了現(xiàn)在，殷洛可是很厲害的。

    青澤一邊這樣想了，一邊毫不心疼地往殷洛身體里繼續(xù)灌靈力。

    能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能多拖一個時辰、一分、一秒。

    也是好的。

    *

    殷洛嗚咽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青澤上半身湊近了些，仍是握住殷洛的手，沒有停下繼續(xù)灌靈力的動作。

    殷洛皺著眉頭細細喘息了一會兒，眼睛有些霧氣迷蒙地看著青澤，花了好幾秒才重新聚起了焦。

    青澤問：你好些了么？

    殷洛搖了搖頭：宋清澤，我好難受。

    青澤道：你生病了。

    殷洛咳出一口血，我快死了么？

    青澤道：你會好起來的。

    殷洛沉默下去。

    青澤也沉默地繼續(xù)往他七零八落的筋脈里灌靈力。

    他幾乎以為就會這么一直安靜下去，卻聽殷洛道：宋清澤，我夢到你了。

    也許因為燒得厲害，他的聲音有些使用過度的喑啞。

    青澤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道：你夢到我什么了？

    殷洛想了一會兒，有些茫然：我不記得了。

    青澤就道：那想來也不會是很值得記住的夢，你好些了吧？

    殷洛雙唇慘白，咳了兩聲，點點頭。

    青澤放下他的手，看了他一會兒，站起身來，說：我出去給你端碗粥。

    *

    青澤盤腿坐在朱漆木柱旁，悠悠然擺弄著手里黑沉沉的鐵片。說是鐵片，其實材質(zhì)并不似凡鐵。

    他捏著這樣一塊不似凡鐵的鐵片，像玩耍著一坨黑色的、柔軟的泥。

    這邊捏著，那邊回想著，不一會兒，鐵片被分成了好幾塊，做成不同形狀。

    待不同部分被組裝到了一起，青澤就很得意，對男童招手道：來試試。

    他手里拿著的是一個臂弩。

    小而精巧，機體堅硬、薄如蟬翼，不似常見的弩那般笨重，拿在手里幾乎感受不到太大重量。

    男童怯生生看了眼殷洛的方向，發(fā)現(xiàn)殷洛聽到青澤叫他過去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便大著膽子一溜小跑到了青澤身邊，眼睛看著臂弩，好奇極了。

    青澤比劃了一下大小，把臂弩套在男童手臂上。

    如果重了或者緊了就告訴我。

    男童從上到下打量著臂弩，揮了揮手，道：一點也不重，大小也剛剛好！

    青澤聽了就更得意了，下巴揚得高高的：也不看看是誰做的。

    他被吹捧得美了一會兒，想起自己話還沒說完，又道：這個中間的機竅，用手指反手一扣就能打開，收在臂夾內(nèi)的弓體就會左右彈出來，把鎖在里面的小箭扣進彈道里。你只需要抬起右臂，瞄準(zhǔn)，射擊簡單吧？

    男童點點頭。

    青澤拍拍男童的肩膀：行了，去好好練練。

    男童噠噠噠跑走了。

    青澤長吁一口氣，靠在紅漆木柱上，轉(zhuǎn)頭看著不發(fā)一語的殷洛。

    他靠的這根木柱是公廨十八根木柱中最靠角落的一根，殷洛面墻坐著，長發(fā)黑壓壓披在身后，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殷洛不知所措的時候常?？雌饋硐袷前l(fā)脾氣，當(dāng)真發(fā)脾氣的時候卻連臉都不肯給自己看了。

    也許是受夢境的影響，青澤看著那個背影，拍拍手上的鐵屑，把上半身探過去，輕輕淺淺的呼吸噴灑在殷洛頸間。

    殷洛的腰線一下子繃緊了。

    青澤惡作劇地笑了一下，拉開距離，看著終于轉(zhuǎn)過頭看他的男人，道：我上午才好心幫你治了病，你怎么反而生氣了？

    殷洛道：武功高強的皂隸都活不下來。給一個小孩武器，除了讓他早早沾染上殺戮，難道能讓他活下來么？

    青澤道：我只是給他武器，活不活得下來是他自己的事。

    他見殷洛仍是雙眉緊皺，似乎很不能理解，嘆了口氣，坐到殷洛身邊，難得正經(jīng)起來。

    殷洛，你看著我。

    殷洛不說話。

    我給他臂弩，不是教他殺戮，是讓他有自保的能力。這樣，等他長大，也許會有保護想保護的人的能力。人要先學(xué)會保護自己，才能拯救他人。我在，可以讓他平安無憂。如果我不在、阿臨也不在，難道他就只能等死嗎？

    何況那兩個皂隸，不是死亡選擇了他們，是他們選擇了死亡。

    他們幾天前就可以離開的，他們也知道自己留在這里唯一的結(jié)局是什么。他們放不下這一城無法逃脫的人，想要像英雄一樣死去，就算活過了昨夜，也遲早是要死的。能多活幾日，那是幸運。早早地死了，那是活該。

    封印已經(jīng)松動，魔神即將降世，魔族是殺不完的。只要有想要保護的人，他們就活不下來。

    他們不是死于魔族的強大，而是死于自己的愚蠢。沒有人可以永遠為旁人遮風(fēng)避雨，最堅不可摧的壁壘，也會有轟然倒塌的時候。

    連

    青澤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

    我從不會自負到認為自己有改變整個世界的規(guī)則的能力，也只希望我在乎的人能更懂得保護自己。

    殷洛道：可是我們只是人而已。我們一生短暫，也沒有通天法力。如果沒有人愿意庇佑，只是給予我們武器、教導(dǎo)我們殺戮，等待我們的就只有互相殘殺。

    殷洛的表情茫然又困惑，幾乎垂死掙扎地看著青澤，就像緊抓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因為我們天生弱小，就應(yīng)該死么？

    可你這一生分明受盡世人憎惡，而且早已不再是人了啊。

    這個世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留戀的，讓你寧愿淪落到這樣不人不鬼的地步，也不肯咽下這最后半口氣呢？

    你看起來分明與這世間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甚至不曾真正觸摸過這個世界，只是遠遠地看著而已，又有什么留戀不舍的呢？

    你到底在渴求什么？到底在等待什么？

    青澤咬了咬牙。

    他站起身來，背對殷洛，看著門外一院子的老少婦孺。

    有初初長成的青年們在剛剛堆好的墳冢前哭泣，有形勢所逼、不得不在大庭廣眾在扒下小半邊衣衫給孩子喂奶的母親，有安撫他人日漸崩潰的情緒的、不肯離開的差役。

    他們神色狼狽，因為希望漸漸泯滅而佝僂起原本筆直的腰。

    他們懷抱希望來到這世界上，這世界為什么不能讓他們活下去。

    青澤道：這也是為什么我決定帶這里的人離開。

    殷洛愣了一下：去哪？

    青澤道：太涵。

    聽他們昨天說，那些逃出子鹿的人，都去了太涵。太涵供奉仙族數(shù)百年，結(jié)界由四方仙尊親建，是周圍鄰國里唯一還沒有淪陷的國家，這是最后開放城門、接受逃難者的幾天。幾天之后，結(jié)界就會徹底封鎖，不得入內(nèi)。雖然我也不知道那結(jié)界有多靠譜，但畢竟聊勝于無。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在這里多呆。等這里的差役死完了，這些人一個都活不了。仙族好歹接受人族供奉，總該做點事情。把他們護送到太涵，受仙族結(jié)界保護，能活多久就靠他們自己的氣運了。

    第62章 潰不成軍（八）

    *

    自從拿到新的碎片, 青澤的作息時間從晚睡早起，過渡到早睡早起, 終于在某一天變成了早睡晚起。

    也許是因為是自己的夢境，應(yīng)龍簡直是任他造作，只在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抖著聲音悶哼兩聲。

    青澤作為上古神獸委實還很年輕，聽了之后立刻就找了下北，沒太能找得著。

    誰從洪荒到現(xiàn)世都在饞同一塊rou，吃進嘴里的時候都難免得意忘形。

    起初青澤還走的情意綿綿、柔情似水、溫柔耐心中帶點小莽撞的路線，生怕應(yīng)龍不適應(yīng)、簡直要把他泡在蜜罐里, 讓他化成一灘水。

    可青澤天生是個愛玩的性子, 被應(yīng)龍那尾音帶著勾子的悶哼勾起饞蟲后，終于釋放了內(nèi)心的小小惡魔, 往變態(tài)的道路一去不復(fù)返，幾乎把年少輕狂時對面目尚不清晰的幻想對象做的能想到的花樣都在應(yīng)龍身上使了，非逼得應(yīng)龍節(jié)節(jié)敗退、多發(fā)點聲音才好。

    做了一番壞事，最后還很溫柔地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若不是他下一秒就化出那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儼然便是一個至死不渝的情人了。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著應(yīng)龍在自己懷里慢慢死去，卻連殺掉他的動作都愈發(fā)小心翼翼。

    原本這樣, 也便罷了。

    可自從有一天晚上他把應(yīng)龍弄得嗓子都啞了，第二天再入夢時應(yīng)龍的態(tài)度就驟變成了遠遠看到他就鐵青著一張臉要走。

    青澤說盡了好話, 又是逗又是哄，見那人耳尖通紅不肯看自己，這才心領(lǐng)神會地把人拉著不肯放了。

    眼睛，鼻梁, 耳尖。

    最后才落在唇上。

    溫柔地、緩慢地。

    為了安撫應(yīng)龍的情緒，青澤這次的動作簡直耐心得可怕。

    應(yīng)龍的睫毛顫得比每次被自青澤殺掉時都要厲害，看著唯一可以求救的人和唯一的施與者, 好幾次被自己的身體反應(yīng)嚇到，磕磕巴巴把青澤的名字叫出了花。

    聽得青澤恨不得死在他身上。

    活生生把夢魘變成春天的夢，青澤在心中默默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了不起，著實了不起。

    *

    回溯到他剛從夢里醒來的第一天，院內(nèi)許多人見到門口的怪物尸潮和皂隸的尸體已然大亂了陣腳。

    好多尸體

    他們長得好可怕

    嗚嗚這可怎么辦

    他們說。

    哪怕差役一直大聲地安撫人們躁動不安的情緒，質(zhì)疑仍舊在竊竊私語中飄蕩了起來。

    他們不知給何去何從，不知會迎來怎樣的結(jié)局，只有恐慌在空氣中蔓延。

    大人，我們真的能活下去嗎？

    您讓我們躲在這公廨里，可這公廨真的能庇佑我們嗎？

    還是只是徒徒犧牲幾位大人的性命呢？

    我們是不是早已被世界拋棄，正在等待并不存在的希望呢？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只等差役們告訴他們。

    所有人都需要答案，差役們卻不肯告訴他們。

    青澤看了一會兒，走出門去。

    *

    青澤給了公廨里的人們?nèi)煺硇欣詈屯ㄖ胰说臅r間。

    只是略施了些法術(shù)，就把在場左右人質(zhì)疑的話語給堵了回去。

    如果要跟我走，青澤說，我只在這個公廨里等三天。三天之內(nèi)，做完你們要做的所有事情，過時不候。

    要翻越沙海，你們需要大量的食物和水，現(xiàn)在準(zhǔn)備的時間還很充分，有多少帶多少，別沒被魔族殺死先餓死在了路上。

    不要想著帶太多貴重物什，如果你沒有守住錢財?shù)膶嵙Γ撬坏荒茏屇阍谶@個境況下過得更好，反而會給你帶來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