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笑得比皎然更真誠，“這是戶部方侍郎，算起來也是你的半個上司呢。”

    皎然一聽，又喜笑顏開給方侍郎行了禮，方侍郎擺手道，“老師折煞我了，既是老師的朋友，也是我方某人的友人，可別論那些規(guī)矩的?！?/br>
    這么人模狗樣？皎然一時間有些懷疑凌昱的情報(bào)準(zhǔn)不準(zhǔn)，好在皎然的意志還是很堅(jiān)定的，見過禮后就引著兩人去了秋思院。

    花姑和方侍郎都是老酒鬼，今日兩人“偶遇”，自然要找一家酒館好生敘敘舊，探討一下往日亦師亦友亦領(lǐng)導(dǎo)的情誼，花姑成日遍京城溜達(dá)，開口就提到京城新出的四季春，此酒剛打出名堂，正新奇著，方侍郎也不疑有他，便跟著花姑就到四季園來了。

    “新酒雖新，卻也有飲不慣的，不知方侍郎可曾飲過？”皎然親自端了兩壺四季春過來。

    “還未曾，聽聞這酒是一瓶難求，今日還是染了老師的光，才得以痛飲啊?！狈绞汤商搨蔚氐?。

    “那待會兒還要請方侍郎提些建議啊?！弊焐线@么說，皎然心中卻在想，方侍郎身上四季春的酒味都快躥上天了，別人聞不出來，她整日在酒店里混，什么酒什么味，卻一嗅一個準(zhǔn)。

    “不知你喝不喝得慣，小皎然這酒醞的，卻是很對我的胃口?！被ü眯χ头绞汤膳e杯，又轉(zhuǎn)過頭和皎然商量道，“這酒今日還有多的嗎？難得花姑我?guī)藖沓跃?，有沒有多余給的，也好叫我徒弟帶回去，不求‘會須一飲三百杯’，也好在家中自斟自飲啊?！睘楣僦嗽谕怙嬀?，總還要注意點(diǎn)形象的。

    “可不就是這個理兒嗎。”方唐聞言哈哈大笑插話道。

    “今日是難了。”皎然一臉為難道，“這兩壺也是我偷偷給你們挪出來的呢，今日四季春都不夠賣，想一人一壺飲，本是沒有的?！?/br>
    花姑不懂了，“怎么會不夠賣呢？”四季園的宗旨，是先要保障園內(nèi)現(xiàn)場供應(yīng)，再滿足滿足外賣需求的，怎么現(xiàn)下連園內(nèi)都供應(yīng)不足了？“那明日還有沒有，從明日挪幾瓶出來也可?。俊?/br>
    皎然遺憾地?fù)u了搖頭，看了眼四周，把嗓子壓低了兩分道，“來客酒館開業(yè)時，馬行街的長春樓有恩于我，那掌柜和姑父是舊相識，教了我不少醞酒的技巧，人總要知恩圖報(bào)的，掌柜也愛吃酒，我便在這幾日都挪出一些來，準(zhǔn)備今夜給他送去。”

    天知道誰認(rèn)識她姑父啊，這長春樓的掌柜長什么樣，皎然也不清楚，只是這人同凌昱相熟，若方侍郎有心要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凌昱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和對方串好詞，她也是照本宣科。

    既然是報(bào)恩的酒，花姑自然不能再厚著臉皮索要，方侍郎也不再說話。

    皎然溫溫和和地同花姑和方侍郎拜別，提著裙擺快步來到后院，開始清點(diǎn)夜里要送去長春樓的四季春，雖說整整有二十瓶，但四季春用的都是小瓶子，不過成年男子的巴掌一般大小，二十瓶裝入一個小箱子，再放入一稍大的提籃，只等提酒的人來取。

    過了戍時，兩個穿布衣的小廝一前一后，肩上搭著扁擔(dān)，從四季園正門走了出來。

    漫天飛絮簌簌而落，前頭還有一人提著燈，昏暗的燈光下，能看到白花花的雪點(diǎn)飄過，又變成看不見的黑影落在腳下，引路小廝漸漸放緩腳步，朝后面擺了擺手，“慢些走，雪天路滑，別回頭摔跤碎了瓶子?！?/br>
    夜色深靜，雪天里月亮也變得迷蒙，離了大街，地上只有一前一后一種三道模糊不明確被拉得斜長的黑影。

    夜路難行，夜鬼易遇，就差兩個巷口拐入馬行街時，窄巷前后方突然出現(xiàn)一隊(duì)人馬，黑壓壓的都穿著夜行衣，三個小廝目光警惕地看著他們，護(hù)崽似的擁著提籃，“你們要作甚么？”

    對方完全不給他們說話的余地，為首一人抬手示意，那三人還沒驚呼出來，后腦勺就被人一掌擊中，手無縛雞之力一般撂下?lián)印皳渫ā币宦曉缘乖诘亍?/br>
    六個黑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將身上的黑衣褪下，其中一人攤開一方棉布，將黑衣同黑面巾都收了進(jìn)去，打成個包袱背在肩上，有兩人代替兩位小廝的位置，將扁擔(dān)挑至肩頭，另一人拿起燈籠，一行人褪下行裝，“光明正大”地從巷口走了出去。

    六人走后，地上三位小廝動了動手指，原本領(lǐng)頭的小廝略抬頭望向巷口的位置，隨即腰身一挺，坐起來拍了拍另外兩人的肩膀，“走了，都起來吧?！?/br>
    “你們回去報(bào)信，我跟上去。”說完，提燈小廝就三步做兩步消失在巷口。

    “是?！?/br>
    方府里。

    方侍郎面前擺著一個提籃，籃底黑乎乎的，是沾上摻雜雪珠的泥土，籃中小木箱敞開，二十枚四季春整整齊齊猶如排兵布陣一樣羅列著，經(jīng)瓶在燭光下瑩潤出渾厚如油的光，方侍郎摸著須子問道，“沒人發(fā)現(xiàn)吧?！?/br>
    “回方侍郎，兄弟們做得很干凈。”領(lǐng)頭的垂首答道。

    方侍郎今夜心情大好，難得賞了一瓶酒讓他們?nèi)シ郑值軅冾I(lǐng)酒謝恩退下，方侍郎抱著經(jīng)瓶在書房里對月酌酒，金杯銀杯玉杯，都不如美人的皮杯，好不樂哉，旁邊的多寶閣里，還擺著幾十瓶一模一樣的四季春。

    只不過還喝不到一瓶，管家就火燒屁股一樣沖了進(jìn)來，“官人，官人，不好了?！?/br>
    方侍郎的微醺的美夢被打碎，此刻十分不滿，繼而將不滿都發(fā)泄在管家身上，“成何體統(tǒng)！直愣愣就跑進(jìn)來，不懂得敲門嗎？”

    管家卻沒心思再管這些有的沒的狗屁的禮數(shù)了，這都火燒眉頭了，喘著氣道：“大事不好啊官人，咱們門口，門口被禁衛(wèi)軍包圍了。”

    登時間方侍郎也不再微醺了，拍走身上的俏姨娘猛地站了起來，“禁衛(wèi)軍？你沒看錯？”

    管家兩手一拍道：“沒看錯啊，領(lǐng)頭的就是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薛能薛公子啊?！?/br>
    方侍郎繞過書桌走到前頭來，“怎么回事兒？禁衛(wèi)軍怎么會到這里來？”

    “哎喲，小的也不知道啊，不過我聽他們說，說是要運(yùn)到宮里給皇上的酒，不知怎么的到我們府里來了。”管家一臉冤枉，“官人，你說，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哪里誤會了，要不官人您出去說道說道，他們就在門外，您沒下令，小的不敢讓小廝開門?！?/br>
    方侍郎回頭看了眼桌上的經(jīng)瓶，這怎么會是給皇上的酒？他擺了擺手，“你先過去把門守住，能撐多久撐多久，快去！”

    門外的薛能遲遲等不到有人來開門，抬手示意下屬別敲門了，轉(zhuǎn)頭朝旁邊吩咐了幾句，然后一躍，腳下在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點(diǎn)，翻過圍墻跳進(jìn)了府內(nèi)。

    趴在門上偷聽外面的風(fēng)聲的管家和仆人自然都不是他的對手，很快大門就由內(nèi)打開。

    穿著鐵衣盔甲的禁衛(wèi)軍魚一般涌入方府內(nèi)，進(jìn)了二門后分成三列，有的往東有的往西，還有的直直前進(jìn)，很快就占住了每一個院子，剩下的禁衛(wèi)軍靈活地活動起來，挨個屋子挨個箱子地開始搜酒。

    “將軍，前院沒有。”

    “回稟將軍，東廂房沒有?！?/br>
    ……

    一連串人搜尋回來，都沒有找到今夜消失的箱子和經(jīng)瓶，這酒去了哪兒呢？

    這時方侍郎也一副剛睡醒衣衫不整，邊穿衣服邊系衣帶的樣子跑了出來，“薛小將軍，深夜來寒舍，可是有什么事兒？老夫早眠，未能遠(yuǎn)迎，多有怠慢。”

    薛能抬手打斷了方侍郎的話，“今夜本有新酒要送到宮中，行至半路卻被歹人劫走了，有人看到那幾位歹人抬著擔(dān)子進(jìn)來方府，還請方侍郎配合搜查，得罪之處，還望諒解?！?/br>
    方侍郎皮笑rou不笑地笑道，“哪里得罪，哪里得罪，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搶皇上的酒，老夫第一個不答應(yīng)，夜里視線昏暗，看走眼也說不定，薛小將軍查吧，老夫定當(dāng)配合?！?/br>
    陸陸續(xù)續(xù)幾位禁衛(wèi)軍都空手而歸，對著薛能搖頭，薛能眉頭緊皺，小廝是看著那六人的屁股消失在方府側(cè)門外的，這酒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在這里！將軍！”

    后院有聲音傳來，除了守院子的禁衛(wèi)軍，薛能、方唐并其他人都又一窩蜂往后院去。

    一行人越走越近，越走捂住鼻子的袖子按得越緊。

    雖說冬日寒冷，茅房的臭味比起夏日被壓制了那么一丟丟，但也只有一丟丟，一走進(jìn)，依然是一股讓人一湊近也想噓噓的味，眾人忍不住縮了縮下丨身，控制住那似有放水之意的腹部。

    一個把衣袖疊了好幾層，身材稍稍消瘦一些的禁衛(wèi)軍就等在茅房門口，指著里面悶聲道，“將軍，酒都被倒在這里面了?！蹦锹曇?，真就跟從蓋子里發(fā)出來一樣悶，想來也是等太久快憋壞了。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這可該怎么著才好？四季春倒在糞桶里？聞也聞不出來，瞧也瞧不出來，總不能誰去嘗嘗吧？光是一想，掩在袖子里的嘴就開始做出干嘔的姿勢了。

    眾人沉默不語，方侍郎倒是坦蕩蕩，無憑無據(jù)的還能拿他怎么著？“小將軍，這不好血口噴人啊，這怎么能看出里面有酒??？”

    薛能看了報(bào)信的禁衛(wèi)軍一眼，此刻被這味道熏得頭昏腦漲，天靈蓋里一竄一竄的，今日這活兒，實(shí)在是比殺人還難辦。

    “報(bào)告將軍，我有法子！”那名禁衛(wèi)軍舉手道。

    眾人聞言往那處望去，只見那人從袖子里掏出一道火折子，拔出蓋子后，往糞桶里一投，那糞桶里突然就冒出一片火，紅艷艷的把整個茅房都照亮了。

    大家有些汗顏，他們來這里，可不是想看火燒糞坑的。

    “今日要尋的酒也能如此點(diǎn)燃，大人不信，可以命人去四季園取一瓶來試一試。”那人解釋道。

    薛能抬手遣人速去四季園取酒。

    方侍郎卻依然不服，“大家都是為官之人，辦案講求真憑實(shí)據(jù)，不能因?yàn)檫@樣就把屎盆子往老夫頭上扣吧？不說酒水，既然是皇上的酒，總該有瓶子裝著吧？”

    “方侍郎說得對，這就跟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是一樣的道理。”薛能走過去和那禁衛(wèi)軍商量了幾句，一番排查過后，眾人在園子邊角一處水井里，撈出了殘缺不齊的好幾十個經(jīng)瓶。

    從這瓶子的數(shù)量來看，那可比皇上今夜的酒還要多，一炷香不到，又有人在正屋拔步床底下，搜出來運(yùn)酒的小箱子，更驚喜的是，床底下還要好幾個箱子，都是些金銀珠寶銀票子，這下不用等四季園的酒來，方侍郎已經(jīng)啞口無言了。

    禁衛(wèi)軍只管搜尋皇上之物之事，既然人贓俱獲了，剩下的就要等大理寺的人來管，等交接完畢，禁衛(wèi)軍功成身退，幾十人訓(xùn)練有素地排成一列魚貫而出。

    禁衛(wèi)軍的大本營在皇城邊，一隊(duì)人步伐整齊地踏出御街，就差最后一個拐角時，突然從拐角暗處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走在最后的禁衛(wèi)軍的手腕。

    皎然差點(diǎn)“咿呀”一聲喊出來，不過很快又被捂住了，聞著掌心熟悉的氣息，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凌昱。

    “你怎么混在這里面了？”先開口的是凌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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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第一一零回

    “你怎么在這里呀？”皎然反問。

    這雨夾雪的鬼天氣，本該冷得瑟瑟發(fā)抖，可皎然正沐浴在破案的光輝中，又剛好遇到一個熟人可以分享這份驕傲，笑得跟小太陽似地一把抱住凌昱的腰。

    皎然感到凌昱明顯僵住。

    倒不是凌昱抗拒皎然，而是此時街上人雖少，但寥寥幾個路過，都對這兩個抱在一起的“大男人”投來了疑惑的目光。

    皎然此刻也想到自己是“禁衛(wèi)軍”了，抬頭看了眼凌昱，松手放開，不過她卻非想起此舉會讓路人想歪，而是不解凌昱怎么能認(rèn)出她來，“你怎么認(rèn)出我的啊？”雖然鞋子墊高了她也比不上那些禁衛(wèi)軍，但這套衣服里，皎然前后上下塞了好幾層棉襖，看起來應(yīng)當(dāng)也是個“魁梧的小矮軍”啊，再說了，她其實(shí)并不算矮的。

    “一群人里，就你走得最四不像?！绷桕攀且稽c(diǎn)面子都不給。

    皎然嘟嘟嘴蹦了兩下跳開一步，扯掉唇上的小胡子，又摸了摸假肩膀，“有這么明顯的嗎？”

    “你以為你唱戲呢？抹個臉套個殼就換個人？”凌昱把皎然臉上不均勻的黑粉又抹開了一點(diǎn)，“薛能的眼光還是不錯的?！蹦臅暨@么一個瘦不溜秋，走起路來像猴子學(xué)步的“男子”當(dāng)手下，這是凌昱沒說完的話。

    凌昱轉(zhuǎn)頭就背著禁衛(wèi)軍的方向走，皎然“誒”了一聲，忙跟了上去，“要去哪兒??？”

    凌昱看都不看她，“難不成你還要和一群大男人回去光著膀子換衣服？”

    “當(dāng)然沒有啦?！别ㄈ蛔鲑\似的不斷拿眼睛去偷看凌昱，她又不是傻子，一路上都在找機(jī)會開溜呢，但總要跟薛能說一聲不是？混到禁衛(wèi)軍里去方府，是皎然跟薛能商量好的，沒有知會凌昱，皎然瞇了瞇眼睛，難道凌昱生氣了？

    這可是好事兒?。○ㄈ辉诹桕胚@張臉上看過的情緒，用一只手指都能數(shù)出來，雖說凌昱這張臉生氣跟沒生氣，大概也沒什么不同，但皎然心里就是開心，他越生氣，她就越開心，皎然知道這樣不好，但依然開心，所以她很坦白道，“我就想去湊熱鬧?！?/br>
    今晚的形勢皎然是判斷過的，禁衛(wèi)軍搜查，方府頂多只能慢些開門，一旦禁衛(wèi)軍包抄進(jìn)去，大局已定，一根汗毛都不會傷著她，所以薛能才點(diǎn)頭答應(yīng)讓她參與，皎然就是想目擊敵人落網(wǎng)的囧樣，再說了，難得這次任務(wù)因?yàn)樗募敬耗芨渡夏敲匆稽c(diǎn)點(diǎn)關(guān)系，才能讓薛能點(diǎn)頭以幫輔的名義編進(jìn)隊(duì)伍，皎然自然不想放過這樣的好機(jī)會。

    不過凌昱的出現(xiàn)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凌昱不理人。

    皎然眼睛一轉(zhuǎn)，腳步越拖越慢。

    凌昱總算回頭看了她一眼，“當(dāng)禁衛(wèi)軍那么威風(fēng)，這會不會走路了？”

    皎然可憐兮兮地把頭盔摘下來，“太沉了，我快被壓垮了。”還做作地摸了摸額間留下的紅印，又伸手揉了揉脖子，好像那細(xì)長的脖頸就快被壓斷了一樣。

    “給我吧?！绷桕派焓纸舆^頭盔，禁衛(wèi)軍的盔甲軍服雖不比上戰(zhàn)場的鎧甲，但對于女子來說，確實(shí)重了些。

    凌昱又拍了拍皎然的肩膀，一捏都是軟趴趴的假肌rou，“蓄謀已久啊?！?/br>
    皎然跳了兩步跟上凌昱，隱瞞在先她都要強(qiáng)行推卸了，這莫須有的鍋她是鐵定不肯背的，“沒有呀，我就是下午在四季園碰上薛能公子，才突發(fā)奇想請他捎上我的。”皎然夸張地?cái)[手道，“是突發(fā)奇想，不是蓄謀已久?！?/br>
    但凌昱好像對這種解釋沒什么興趣，皎然見狀走到凌昱面前倒著走路，阻得凌昱的腳步又變慢了。

    “你別小看我呢，今晚我可發(fā)揮了大作用?！钡谝粋€發(fā)現(xiàn)四季春的證據(jù)，皎然覺得今晚自己是沒白來。

    “好好走路?！绷桕泡p輕掰正了皎然的肩膀，又迎頭潑了她一盆冷水，“你真以為禁衛(wèi)軍沒了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