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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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泉之外,人影重重,籠于霧氣之中。 樂聲幽幽,人影舞動,以祭神明。 世有地府,審斷因果。九泉九獄,判罪洗孽。怨哀有告,善惡結(jié)果 祝禱者歌之,神明垂目受祭,祝禱者心念在神明指尖凝聚,化作巍峨地府之影,這還算不上真正的地府,但在神明的力量與眾生心念下,它終將會逐漸凝實,化作此方天地的一部分。 大陽灼灼,玄冥陵陰 祭祀者的身形隱在霧中,歌聲縹緲如虛似幻。 神明卻似乎突然覺察到某些問題,他抬手覆蓋左目,掌下紫金隱鱗浮現(xiàn)。 是夢啊 大玄放下手,紫金隱鱗已被隱去。 他瞧著舊夢中祭祀祝禱的眾生,嘴角一抬,那像是一個笑,卻顯得譏誚又蒼茫。 食夢貘站在夢網(wǎng)中央,一雙吊眼冷漠地瞧著掛在網(wǎng)上的一個個幻夢,像蜘蛛在看黏在網(wǎng)上的獵物,靜靜等待他們越陷越深,才好慢慢享用。 夢中獵物已然深陷,可現(xiàn)在還不夠,他要等他們更深陷一點、更虛弱一點。甜美的餌已經(jīng)被吞下,接下來,就該是毒液了。 食夢貘額上的犀角放出幽暗的光來,延著他腳下的夢網(wǎng)侵染,一個個幻色迷離的夢逐漸變得晦澀幽暗,已經(jīng)深陷泥潭的生靈卻早已失去了掙扎的力量。 食夢貘咧了咧嘴角,露出尖利的齒。 這是他自己的夢,一個再適合現(xiàn)在不過的夢。 食夢貘的確天生夢境神通,但他以夢為食,便也只有這一種神通罷了。 沒有哪個夢境異種能夠天生通曉全部夢境手段,那是需要一步一步修行的。便如丹樹辟火、畢方吞火,它們天生不同的火焰神通,若是最后能夠修到以火證道,那便如西北之地的炎君。 這些天生神通,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修行之基。 可修行路難,異種卻繁多,怎么就沒有人想到,收集同類異種的不同神通,盡數(shù)聚于一身,來推進自身修行呢? 食夢貘勾出一個凄煞的笑。 他喜食夢,織夢蛛喜織夢,一個要練習(xí)織夢神通卻又嫌事后處理麻煩,一個貪饞美味卻又討厭四處奔波尋找不同的夢境。 他們是一拍即合相逢恨晚,一個隨心所欲織完夢后丟給對方吃掉,一個指手畫腳把對方當(dāng)御用大廚,吵吵鬧鬧歡歡喜喜不知過了多少年。 直到那一日 食夢貘瞧著腳下的夢網(wǎng),那些幽光沿著細(xì)絲落入一個個幻夢,化作黑色的幽影。 夢中人一個個正沉浸于安樂的夢境中,就像那時的他和織夢蛛,只瞧得見眼前的歡喜,于是等到變故發(fā)生時,除了驚慌失措,什么也做不了。 幽影將一個個夢中人抓住,強行帶離他們自己的幻夢,于是被幽光侵蝕的夢境一個接一個破碎,夢網(wǎng)收束,化作一個巨大的夢境,所有被幽影捕捉的夢中人,盡數(shù)落入這個巨大的夢境當(dāng)中。 這是個黑色的夢。 天空、地面、四周,都是黑色的。上面有晦暗的紋路,其上流轉(zhuǎn)著暗藍(lán)與艷紅的光,成為這個囚籠中唯一的亮光。 地面的平的,天空與四壁卻是弧形的,像一個倒扣的罐子,人像養(yǎng)在罐中的蠱。 食夢貘看著人們落入其中,看著他們迷茫無措、滿心恐懼,看著他們大喊大叫,又或是小心畏縮 他當(dāng)初與織夢蛛重新醒來時,所見到的也是這般情形。只不過那時,與他們共同被關(guān)在罐子里的,不是人,而是一個個天生夢境神通的異種。 怎么會沒有人想到,收集同類異種的不同神通聚于一身,來推進自身修行呢? 有人想到了呀! 那流轉(zhuǎn)在黑色之中的紋路,名為蠱陣。等到蠱陣中的異種相互吞噬殆盡,只留下最后一只,那一只便凝聚了蠱陣中所有異種的神通。 食夢是食夢貘的神通,織夢卻是織夢蛛的手段。 食夢貘凄煞地笑著。 你要逃出去重傷瀕死的織夢蛛對他說。 不,他現(xiàn)在不想逃了,他想成為活到最后的那個! 他吞掉了血液已涼的織夢蛛。 食夢貘的聲音在蠱陣?yán)镉挠幕厥帲簹⒘似渌?。最后剩下的,便能活下去?/br> 水固鎮(zhèn)中的人們驚慌不已。 他們知道最近鎮(zhèn)中出了一點事,許多人都得了同樣的病、家家戶戶都必須佩戴從云家藥鋪發(fā)的藥囊、出入鎮(zhèn)中時不可以睡著 可他們并不知曉,這些許小事會演變得如此可怕! 那些生病的人不是都不嚴(yán)重嗎?大家都戴上藥囊后發(fā)病的人不是變少變輕了許多嗎?出入鎮(zhèn)中時,不是有神明在檢查看護嗎? 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這是哪里?那個要他們自相殘殺的聲音是誰?他們所供奉的神明們,又在哪里? 幼童在哭喊著要父母,老人在呼喚著自己的兒女。親人離散,故舊別分,人們被迫分散在陌生人當(dāng)中,漆黑的天地間唯有詭異的暗藍(lán)與鮮紅的紋路在閃爍。 人們恐懼又不安,戒備地看著身邊每一個人。 就算自己不想殺人,可若是別人想殺自己呢? 人們sao動著,卻沒有動手。 食夢貘冷笑,他們終究會動手的。世人皆有取死之道。 他額上犀角再次發(fā)出晦暗的光,蠱陣中符文光芒流轉(zhuǎn),霎時生出兇戾的煞氣,被侵染的人們目光逐漸變得兇戾,眼看著就要失去理智互相廝殺起來。 整個夢境大陣忽然震了一下。 不,不是夢境大陣震動,而是夢境中每個人的心中忽然震了一下,安穩(wěn)厚重的地氣將每個人包裹,將所有人連為一體,他們生長于同一片土地之上,收容撫育了他們土地在沉穩(wěn)有力的震動著。 一下,又一下,像胎兒在母親溫暖安全的腹中聽著她的心跳。 蠱陣中的人們?nèi)鐗舫跣?,眼中的戾氣逐漸褪去。 食夢貘臉色一變,又重新化作冷笑。 夢中之陣已成,地神強行從夢外以地氣相震,不過是事倍功半。且看誰耗得過誰! 食夢貘正要再次施力時,夢中之陣忽然再次一震。這次卻不是地神的手段了,而是有人在夢陣之外欲要強行闖入。 赤真子 他的大陣已成,這老道以為自己會怕他嗎? 不必他再施力,食夢貘便將他放了進來。 赤真子的身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蠱陣上空,他只掃了一眼,便認(rèn)出了蠱陣的作用,不由驚怒:妖孽! 食夢貘已經(jīng)現(xiàn)身,但赤真子一時卻不敢動手。 哪怕地神抑制住了蠱陣,但水固鎮(zhèn)中每一個人身上都還牽著一根夢絲。只要食夢貘想,他完全可以通過這些夢絲直接吞噬水固鎮(zhèn)中人們的精氣神。 不敢動手?食夢貘發(fā)出一聲譏嘲的低笑,怕我發(fā)了狂,直接殺人? 赤真子沒有說話,攏在袖中的手暗暗掐住了法決。他不想讓這食夢貘再害人性命,但也絕不能讓他逃了。且不說他在臺吳縣吃了半縣之人,若是放這妖孽離去,以后還不知會害死多少人! 你負(fù)責(zé)來追我,負(fù)責(zé)追查其他人的呢?這么久了,也該有消息了吧?你們查出那些人的身份了嗎?食夢貘問道。 你同他們在一起,難道不知道嗎?赤真子反問道。 他們是我的敵人!食夢貘低吼。 赤真子不動聲色,對食夢貘的話并未表示相信還是懷疑,只是說道:若真如你所言,你現(xiàn)在尚可回頭,放了這些人,協(xié)助我們追查那些人。 食夢貘卻只是問:你們到底有沒有查出那些人的身份?還是說你不肯告訴我? 他眼里滲出血色,系在人們身上的夢絲開始緊繃,像一根根尖銳的口器,仿佛下一刻就會將獵物吸食殆盡。 地氣一下一下猶如心跳的震動愈發(fā)厲害,意欲繃斷夢絲,這些震動反饋到食夢貘身上,他卻毫不在意是否會被震傷,一雙眼愈發(fā)虐戾。 現(xiàn)在尚且不知。赤真子道。 赤真子沒有說謊,食夢貘也看得出來,這里是他的夢中領(lǐng)域??蛇@句不知卻令他愈發(fā)癲狂。 地氣相震令食夢貘無法瞬息吃人,可赤真子也沒有把握在食夢貘受地氣阻隔的這短短幾息內(nèi)殺死食夢貘。這里畢竟是食夢貘的夢陣,若一個不慎,令這惡妖發(fā)了狂,那這水固鎮(zhèn)中人們的性命就難保了。赤真子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你如果真的憎惡他們,現(xiàn)在回頭還不晚。放了這些人吧。赤真子道。 食夢貘卻笑了,赤紅的目幾欲落血,慘白的齒凄厲兇暴:不晚?你告訴我什么叫不晚! 他們大肆抓捕異種的時候你們在哪里?我們在蠱陣中被迫相殺相吞的時候你們在哪里?現(xiàn)在我逃出來后你們卻來了! 已經(jīng)太晚了,我現(xiàn)在要吃了這些人療傷。你立誓不再追捕我,我便只吃一半人,你若不肯,他們便全都死吧! 蠱陣中的人們將這番話聽了個清楚,也看到了那一根根連在自己身上可怖的細(xì)絲。 救救我們!誰來救救我們? 恐怖、驚慌、不甘晦暗的情緒積攢發(fā)酵,但在它們變化成某種更極端不可控的情緒前,那沉穩(wěn)厚重如大地一般的心跳再次響起。 地神 這世上有害人的妖鬼,但也有神仙! 求神仙救救我們! 祈拜地神! 不知是誰第一個跪叩下來,他們向著赤真子、向著地神、向著自己平日供奉的神明祈禱。 赤真子動了動嘴唇,道:你放了所有人,我可以立誓以后不再追捕你。 這妖物看似清醒,實則癲狂。他的話不可信,可赤真子此時卻不得不信。 食夢貘笑得癲狂:我要療傷,你若不應(yīng),大不了我全吃了他們,再與你拼上一拼! 你瞧著他們現(xiàn)在虔誠,卻沒瞧見他們之前在自己的夢中都做了什么。你若是瞧見了,說不得也要像殺我這樣殺他們一殺! 赤真子冷不丁一聲大喝:放肆! 這一聲大喝如天雷轟然,震得食夢貘失了片刻的神智。 赤真子手中捏了許久的劍訣驟然斬出,一劍便要斬斷所有的夢絲。 他的劍訣剛斬出一半,一種莫大的恐怖忽然籠罩住他,令他動作一僵,這一劍便偏了開來,只斬斷了不到半數(shù)的夢絲。 這是夢魘的神通,食夢貘怎么會有?赤真子轉(zhuǎn)瞬便定了神,他暗道不好,來不及困惑,便要揮出下一劍。 來不及了。 食夢貘已經(jīng)從雷音震懾中恢復(fù)了過來,他發(fā)出一聲厲嘯,剩下的夢絲強行突破地氣阻隔,直扎入其他人神魂深處。這些人霎時便失去了對自身的掌控,一個個呆滯如提線木偶,眼中的神色卻是驚懼萬分的。 我現(xiàn)在改了主意,我要你死!你一息不死,我便吃一人!你十息不死,我便吃十人!食夢貘尖嘯道。 額上犀角一挑,便汲來一個孩童,張嘴就要吞入腹中! 住手!赤真子目眥欲裂,正要沖過去,卻被食夢貘cao控的人阻住了去路。 眼看著那孩童就要落入食夢貘口中,這夢境中晦暗的天空突然一明。 一道明澈清冽、浩蕩堂皇的光,驟然照入此方夢境。 第33章 那一道照入這可怖噩夢的光,攜著一個荒古的夢。 古老、蒼茫、浩瀚。只是一個碰撞,就將食夢貘的夢陣吞入。 像大海吞入一滴水、天空融下一縷風(fēng),因為太過博大包容,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蕩起。 食夢貘僵在原地,驚懼的孩童就落在他尖齒鋒利的嘴邊,可他連一分半毫都移動不了。 那荒古的夢已然降臨,以不可阻擋之勢掌控了全局,他被震懾在原地,每一寸身體都像被嵌在堅硬的巖石之內(nèi),嚴(yán)絲合縫到甚至無法顫抖,來自本能的敬畏與恐懼從心底升起,令他難以運轉(zhuǎn)一絲一毫的反抗念頭。 這樣的夢境這樣的神明 食夢貘緊嚙著牙齒,他此時心中升起的敬畏與恐懼有多大,怨恨與憎惡就有多深! 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修士,為什么不在他祈求的時候出現(xiàn)?為什么不去阻止那些最初行惡的人?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祈求了,不再希望有誰能夠來救救他們,他自己爭來了復(fù)仇的希望,可現(xiàn)在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們卻又出現(xiàn)要來阻止他了! 可無論食夢貘的怨恨有多深,閃著詭異符文的漆黑蠱陣還是轟然破碎了。 被困于其中的人們從中摔落到另一個夢中,神明的夢中。 大地蒼茫、天空廣袤,遠(yuǎn)處山巒跌宕起伏,身旁長河盤桓曲繞。 浩瀚的荒古氣息鋪面而來,令早已熟悉了人類文明的凡人震撼不已。 赤真子懸在半空,他俯瞰著下方的大地,只覺得陌生又熟悉。 他自修行小有所成后,便出山游歷天下,所走過的地方不知凡幾,卻從未見過眼下這般山川紋理。 可他卻分明又對這片大地有種熟悉感,好像他曾見過,又或是來過這其中的某些地方。 赤真子的目光落在一座小峰上,雖稱作小峰,實際上也是綿延了數(shù)十里的山脈,之所以用小稱之,是因為它旁邊的那座山,實在是太高、太大了。 廣袤堅實、高欲擎天,天上那些高遠(yuǎn)不可觸及的白云,也只是圍在這座山的山腰上而已。于是天地間的一切,都被它襯得渺小而微茫。 赤真子并不認(rèn)得這座高到令人震撼的大山,可他認(rèn)得大山旁的那座小峰。 那是他所出身的點蒼山。 古有天柱山,高可擎天,為日出之巔,地脈之源。我們點蒼山,便是天柱山的余脈,承享天柱山余惠,地力豐沛靈氣充盈,為世間少有的洞天福地。 那天柱山中的靈氣,卻不是更加濃厚?曾經(jīng)的赤真子憧憬問道。 師長卻搖頭笑道:且不說天柱山在十二萬年前就已經(jīng)崩塌,不存于世,便是天柱山如今仍在,你也是上不去的。 那可是擎天之柱,威壓厚重氣勢浩蕩,普通修士連山腳都攀不上去,又談何在山中修煉呢? 回憶到此為止。赤真子再看向這片夢中天地的目光已經(jīng)震撼不已。 天柱山在十二萬年前就已經(jīng)傾塌,此方夢中的世界,竟然是十二萬年前的景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