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此方夢境的主人，又該是何等古老的存在？

    他仰頭看向天空，那里，一道籠著光輝的身影高懸。

    神明

    浩蕩堂皇的光輝落下，溫暖柔和地照在每個人身上，驅(qū)散不安，安撫恐懼。那些陰冷的、晦暗的、兇戾的，在這光下像落入火中的雪，轉(zhuǎn)瞬便消融不見。

    高懸的神明垂眸，沒有人看得清那光輝之下的神明真容，他們只瞧見了一角光一樣的白衣，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神明落于自己身上的目光，于是他們心中忽然生出無法言喻的感動。

    像早已習(xí)慣干渴的人突然見到綠洲，從未嘗過甜味的人第一次吃到蜜糖。他們好像從那目光中獲知了什么，于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生活在無邊的黑暗與苦海中。

    可他們現(xiàn)在見到了光，于是又怎么能不為之哭泣呢？

    食夢貘哭得最兇。他雙目泣血似的兇戾殘虐，惱恨地仰頭瞪著天上的神明，眼淚卻無法抑制地往下淌，浸濕足下古老的土地。

    他所有的夢絲在在神明的夢境將臨時就已經(jīng)斷裂，他的夢陣也毀了。他是食人的妖物，那神明是不會向著他的。

    復(fù)仇無望，前路可危。

    食夢貘怒張著眼睛看那天上高懸不履人間的神明，哪怕看不清那光輝之下的真實(shí)模樣，也要將之刻進(jìn)骨血里似的記著、恨著！

    越看越恨，越恨越哭！

    那淚有自己意識似的，無論如何都不肯停息。

    神明籠著光的衣袖擺動了一下，于是散落在大地之上的黑色殘片就聚攏到他手上，在掌心歸復(fù)成一個黑色的蠱陣。

    食夢貘身不由己地也被攝了過去，進(jìn)入那朦朧的光中。

    這是你的夢？他聽見神明清淡的聲音。

    食夢貘本不想答，他怨怒地瞪著那光輝中的神明，可是等到他的雙目適應(yīng)了這光輝之后，看清那神明真正的模樣時，卻不由自主地一怔。

    籠罩在這樣浩蕩溫暖光輝之下的神明，卻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高華神圣模樣。

    那一雙漆黑的目像深淵下的九幽，嘴角啜著的一絲笑意妖邪狂肆。他看著食夢貘的目光，不像尋常正神修士看待食人惡妖的厭惡，反而充滿了興味。

    是。食夢貘答了。

    玄清教他聽見大玄低低念道，譏嘲地哼笑了一聲。

    食夢貘抓住了這個詞，他從未聽過玄清教這個名字，可他也猜到了這個詞的含義。

    這蠱陣是他們的手段嗎？！他凄厲問道。

    大玄沒有說話，一雙幽深的目看著他，食夢貘看著那九幽深淵似的眼，忽然就明白了那不由自己控制的淚從何而來。

    這個世界有所缺。

    因果可斷，命數(shù)可亂。

    種善因者不得善果，種惡因者不受惡報(bào)。磨牙吮血坐高堂，冤哀泣血無人報(bào)。

    他與玄清教之間的因果線早已被對方強(qiáng)行斬?cái)?，他此生本也該再無復(fù)仇的機(jī)會，甚至連對方的名都得不到！

    他們活在一個，善惡無別，混沌不分的世界！

    祭拜我，我便替你達(dá)成所愿。大玄看著怨戾哀戚的食夢貘，那雙九幽深淵似的眼，竟似乎透出些哀憫來。

    食夢貘泣著淚，嘶嚎凄煞：我已什么都沒有了，你想要什么就拿去吧！我要玄清教毀滅，我要不受報(bào)的人消亡，我要那些強(qiáng)斷因果強(qiáng)亂命數(shù)的存在，通通死絕！

    好。

    神明允諾，因果凝聚。大玄抬起手，執(zhí)一支瑩白如骨的筆，筆頭根根細(xì)毫，凝做寒煞的鋒。

    那便從你開始吧。

    食夢貘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筆鋒就沒入了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垂頭，只覺有什么東西被這支筆汲走了。那是他一身鮮血與怨恨。他重新抬起頭，這個動作已經(jīng)開始令他感到吃力。

    他快要死了，食夢貘意識到?？刹⒉惶郏炊械搅溯p松。

    一道道夢境異獸的虛影從他心臟中散出，蜃、魘、宛奇還有織夢蛛。

    他們看著食夢貘，又看著神明，那祭是他們的，那怨是他們的，那所求亦是他們的。

    食夢貘的氣息與身形開始消散，他已不在意自己是否還能活下去，他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神明，逐漸虛幻的目中泣著虛幻的血。

    我已應(yīng)你。大玄幽寒的目看著他，卻又好像看到了更多，看到了過去、現(xiàn)在許許多多的個同他一樣的生靈，以及未來許許多多的個將要成為他的生靈。

    這雙目凌厲幽冷，可漆黑的瞳深處，一片孤絕哀憫。

    食夢貘定了心，轉(zhuǎn)頭望了望織夢蛛的虛影，同他們一起消散，沒入筆鋒。

    大玄垂眸，瞧著地面上的人們。

    他們仰頭看著天空，那光輝太過浩瀚，以至于無人看得見，掩在光輝之下龐大的暗影。

    大玄收回目光，嘴角仍啜著譏誚蒼茫的笑。有些東西還不該現(xiàn)在顯露，他按了按左眼下方，將這部分記憶一一封印。

    食夢貘的夢陣破碎了，被控制的人們恢復(fù)了。神明未留下一語，那蒼茫浩瀚的夢便悄然消散，將夢中人們的神智放歸現(xiàn)實(shí)。

    赤真子從夢中醒來，睜眼只見地神對他拜謝：道友救我水固鎮(zhèn)中性命無數(shù)

    赤真子忙扶住地神：并非我救的人。

    他將夢中之事一一道出：后來，那位神明破了夢陣，收走了食夢貘，便消失不見。

    救人的是那位神明，我此番行事沖動，險(xiǎn)些害了他人性命，這是我的過錯。

    赤真子坦言完畢，又道：道友此番地氣損耗過甚，正需休養(yǎng)，若有需要我做的，但請直言。

    那就謝過道友了。地神也不與他客氣。

    水固鎮(zhèn)中遭逢此劫，需要處理的事多得很。受傷的人需要救治、彷徨的人心需要安定，除此之外，還有人們在食夢貘刻意塑造的幻夢中所受到的影響。

    這妖孽性情極端癲狂，認(rèn)為世人皆有取死之道。

    可對于并不修行的普通人來說，論跡不論心就足以，若要論心，則世上無好人。哪怕是當(dāng)世受人欽敬的大儒，又有哪個敢說自己心中從未產(chǎn)生過一絲半毫的惡念呢？

    大多數(shù)凡人心性不足，雖有惡念，但也自知需要節(jié)制，此念沒有成長的機(jī)會，便也不會使人惹出事端。

    可如今食夢貘卻將人們心底最陰晦的心思翻了出來，眼下雖有地氣調(diào)和相鎮(zhèn)，卻不是個長久辦法。若不加以處理，這水固鎮(zhèn)中未來還不知要平添多少事端。

    人心沒有常性，多變且難以引導(dǎo)。食夢貘將惡念翻出的容易，地神卻為此愁禿了頭。最后也只想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將人們被食夢貘刻意塑造的幻夢記憶封起，使之逐漸淡化消失。

    云家供奉的藥神娘娘望月因此忙了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哪怕地神又請其他對夢境神術(shù)更擅長的神明與神道修行相助，也只是杯水車薪。

    說起來，這種消除夢境影響的事情，還是天生便具有食夢神通的食夢貘更為擅長。不過，這種天生異獸并不好找，他們現(xiàn)在唯一知道線索的食夢貘，就是剛剛被夢中神明收去的那只。

    赤真子與地神也一直在尋找那位神明，一方面是為了道謝，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了解那只食夢貘的去向。他吞了臺吳縣半縣之人，幕后的其他黑手至今尚未查明，食夢貘是個重要的線索。

    但現(xiàn)在，也唯有淮水神君對那位神明略知曉一點(diǎn)，可淮水神君對那位神明的了解，也只是寥寥見過兩面而已。

    水固鎮(zhèn)中，地神與赤真子正在百忙之中為尋找漓池發(fā)愁，李府之內(nèi)，才從夢境中醒來的漓池同樣苦惱萬分。

    他這次入夢的記憶，好像有些問題？

    第34章

    漓池記得,那水固鎮(zhèn)中的妖物身上有一絲十分特殊的氣息，令他來不及做任何事，便入了夢。

    他還記得夢境的內(nèi)容。算上這一次的夢境,漓池一共做過四次有關(guān)前塵的夢，除了第三次,每一次都是有關(guān)祭祀的。

    第一次夢中，祭祀只有一人與一座粗糙的土石祭壇，祭祀者以血為供養(yǎng)，但那實(shí)際根本算不上祭品,那只是祭祀者孤絕哀恨之心的證明。神明為他出了手。

    指尖染血，因果續(xù)存。

    那一次，神明手中并無那支瑩白如骨的筆。

    在第二次夢中,那支擁有因果力量的筆第一次出現(xiàn),神明執(zhí)著它，一筆延因果，使怨哀有報(bào)，罪責(zé)有判。

    但在這一次夢中所見的祭祀,卻與前兩次都不同。

    這一次夢的祭祀，祝禱者甚眾，卻對神明無所求。

    他們在起舞、在祭歌,在稱揚(yáng)贊嘆地府正善惡、全因果。

    他們?nèi)娜獾叵嘈?世上有這樣一個地方，相信善行是有意義的,惡行終將受到懲罰,天地間有公理,神明垂眸憫世人。

    于是他們壘土為城、挖渠做河,虔誠舞樂,以祭神明。

    雖然他們所相信的地府，此時尚且只是神明的掌中之國。

    可這地府終有一日，會由虛化實(shí)，從神明掌中落下，融入此方世界，不必再汲著神明的力量維系，它會成為天地運(yùn)轉(zhuǎn)的一部分，彌補(bǔ)世間所缺。

    這是原本應(yīng)有的發(fā)展，可是現(xiàn)在，世間仍無地府，神明重傷消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不過眼下漓池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他在做完這個夢之后的記憶，不太正常。

    過去幾次漓池做前塵之夢時，那些夢中所見都只是原身的記憶，他只是旁觀，也無法改變。

    但在這一次的夢境之中，他似乎在中途醒來了？

    祭祀者歌舞的時候，他似乎突然醒悟了這是夢境，可夢中的神明本該是原身的記憶，他卻在夢中化作了那位神明，不再以旁觀的視角看待這個夢境。

    而之后發(fā)生的事，就更令漓池感到困惑了。

    按照他的記憶，在他變?yōu)閴糁猩衩鞯囊暯呛?，就覺察到了另一個夢境的存在。

    那是個晦暗陰沉的夢境，其中隱隱散發(fā)出來一絲特殊的氣息，那是食夢貘的夢。

    他攜著自身的夢境進(jìn)入了食夢貘的夢境，正瞧見食夢貘欲吃一孩童，便出手直接將之除了。

    食夢貘崩散消亡，解了水固鎮(zhèn)之危。之后夢境破碎，他便醒來，也不知水固鎮(zhèn)中如今的情形如何了。

    夢中記憶的發(fā)展順暢和諧，并未缺漏異常，漓池卻隱約感覺有些不對。

    總感覺按照自己的性格，應(yīng)該不會這么簡單粗暴地行事才對。

    他對食夢貘的實(shí)力并不了解，在這種需要小心謹(jǐn)慎的時候，怎么就直接莽了上去？

    是受到了夢中神明的記憶影響嗎？

    雖然那食夢貘似乎確實(shí)挺好打的，幾乎沒費(fèi)力氣就解決掉了。

    按理說不應(yīng)該呀，那灰袍老道修為高深，連他都覺得棘手的妖物，應(yīng)該不至于這么弱

    漓池對食夢貘的實(shí)力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

    不過也有其他可能。

    也許那食夢貘本身就不強(qiáng)，灰袍老道只是因?yàn)轭櫦伤替?zhèn)鎮(zhèn)民們的性命才束手束腳。

    也許只是因?yàn)樗趬糁校衩魃n茫浩瀚的夢境仍然蘊(yùn)含力量，直接壓制了食夢貘的夢，而他在化作夢中神明之后，在這荒古的夢境中，也擁有了神明本該擁有的力量。

    也許

    可無論有多少個也許，他這一次夢中的行徑都顯得太過粗糙直白。漓池思維良久，卻未有所得。記憶是他的，每一分一毫的行事與想法都?xì)v歷在心。思來想去之后，竟又似乎并未不對了。

    漓池嘆了口氣。無論怎么回事，反正謹(jǐn)慎是沒錯的。性命只有一條。

    不過，此次夢中之事卻也帶給了漓池些許新的想法：

    此身雖然重傷虛弱，但氣息卻仍是神明原本的高華不可攀，故而在一些眼力尚且看不穿他內(nèi)在虛浮的人面前，這身氣息，似乎還是蠻可以唬人的？

    便如此次在夢中所遇的赤真子與食夢貘，受到他的氣息所感，便不由自主的生出敬畏。

    漓池記下此念，日后，或許他會用得到這個。

    如今惡妖已除，因果線已恢復(fù)松弛，這件事想來不會再產(chǎn)生什么不好的變化了。

    卻不知，水固鎮(zhèn)中現(xiàn)在如何了。

    水固鎮(zhèn)中。

    如今所有的醫(yī)館藥鋪都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在食夢貘強(qiáng)行將人們拉入夢中的這段時間里，水固鎮(zhèn)幾乎完全停擺，大量因此而受傷的人們被送進(jìn)醫(yī)館治療，就連神職絲毫挨不上醫(yī)藥的邊、只會些許醫(yī)術(shù)的神道修行者也都被拉來幫忙。

    雖然這些神道修行者并不從屬于地神，但他們在水固鎮(zhèn)中收集香火傳播信仰，作為一地之主的地神相請，他們也少會有拒絕的。在這些修行者當(dāng)中，又以云家藥鋪的藥神娘娘最為忙碌。

    沒辦法，誰叫水固鎮(zhèn)中只有她一個還算擅長夢境神術(shù)的呢？哪怕地神還安排了其他神明相助，可與水固鎮(zhèn)中的這許多人相比，也實(shí)在是少得可憐。

    剛解決完一個，望月疲憊地抖了抖耳朵，帶著一位協(xié)助她的妖神一同進(jìn)入了下一個人的夢。

    這是個四、五歲的孩童，在神術(shù)的作用下很快就入了夢。

    凡人不修神識，深層的意識混亂無序，一彈指之間，能夠產(chǎn)生三十二億百千個念頭，其細(xì)微之處，是未修行的凡人無法意識到的。雖然尋找食夢貘所塑造的夢境，并不需要望月深入到如此細(xì)微的念頭之中，但仍然十分繁瑣辛苦。

    望月小心地在他夢境神識中尋找，終于尋到了這個孩童曾在食夢貘引導(dǎo)下所產(chǎn)生的幻夢，她略略松了口氣，便與協(xié)助她的妖神一起進(jìn)入了夢中。

    望月實(shí)在是有些疲憊，不只是因?yàn)橹貜?fù)運(yùn)用神術(shù)，還因?yàn)樗谶@一過程中所見到的夢境內(nèi)容。

    食夢貘性情太過極端，他幾乎是刻意誘導(dǎo)著人們心底最黑暗齷齪的念頭生長起來，那些幻夢中的情形，實(shí)在是不堪入目。

    望月下意識微微放空神識，不欲細(xì)看夢中情形，可多少還是會有些映入眼中的。

    只見一個長著五歲娃娃臉，體型卻遠(yuǎn)比一般人還要高大許多的人站在柜子前，一只手摸到了柜頂?shù)奶枪尢吞浅?，旁邊他父母變得只有他一半高，急得跳腳想阻止他，卻被他伸手抓起來放到一旁。

    他得意洋洋地宣稱道：我長大了！想吃多少糖就吃多少糖！

    望月：

    這倒是個難得心思干凈的小孩子。

    這夢還要封印嗎？望月問道。

    一旁的妖神也頗為疲憊地?fù)u了搖頭：算了吧，這種夢留著也沒什么。他們還不如省點(diǎn)力氣多處理些其他夢境。

    只可惜這樣能幫助他們減輕負(fù)擔(dān)的夢境實(shí)在不多，幾天下來，望月已經(jīng)完全忘記之前還在煩惱著如何與漓池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