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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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的眼睛看不見陰魂,漓池卻看得清楚。那鼎的兩側(cè)分別趴著一只小鬼,一直鼓著腮幫對香頭吹氣。他們吹出來的是陰風(fēng),一掃就把香頭的火光給掃滅了。這兩個小鬼身上有著與吳侯廟中同樣的香火味道,他們是吳侯的手下。 周圍的許多人都收起了看熱鬧的模樣,他們很多人雖然和這三個有摩擦不愉,但都算不上仇怨,雖然討厭他們,卻也不至于要幸災(zāi)樂禍他們的死。眼下這情況,吳侯明顯是不許他們反悔的。那些廟中供奉的神女,說好聽些,是受人香火供奉的神女,可實際上,也就是死去的女鬼啊。正常人誰愿意娶女鬼?活人能和女鬼在一起嗎? 三個人還在不停地跪叩祭拜,以期誠心可以使吳侯改變主意。 走吧,不看了,也沒什么好看的。朱康寧說道。他已經(jīng)皺起了眉,整個人躁動不安。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想看那個結(jié)果。 柳江成同樣點頭:我們該回書院了。 我打算逛逛吳侯廟,就不與你們一起下山了。漓池道。 柳江成點頭,上山一次不易,除了韓劉丁三人所占的主殿和小廣場,吳侯廟中還有偏殿后院可逛。原本他是很樂意陪李兄一起逛一逛的,可是現(xiàn)在實在沒了心情。 莊海,一起走吧。柳江成轉(zhuǎn)向莊海說道。 莊海卻搖了搖頭:你們先下去吧,我陪李兄逛逛。 柳江成詫異地看著他,朱康寧卻沒多想,道別后就拉著他一起下山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少,漓池抬步欲向后殿走,見莊海面色遲疑,對他道:我自己逛便可,你自便吧。 莊海留在山上并不是想陪他逛逛,那只是借口而已。他是為了看那三個人的結(jié)局。 他們身上,可是牽著一條灰黑的因果線呢。 漓池徑自走了,他的步子看著悠緩,卻幾 步之后就不見了身形,再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到了后殿。 后殿之中,一個相貌周正體格健朗的人已經(jīng)在等候。他穿著一身緇衣,卻扯散了領(lǐng)口,一手拎著個酒壺,模樣散漫,但眼睛里的光卻是銳利的。 我這兒廟小,您這位神仙又是怎么被招來的? 吳侯。漓池偏了偏頭看他,忽然一笑,自己從門口扯過一把椅子,徑直經(jīng)過吳侯身側(cè)走進到殿內(nèi)坐下,路過,好奇,便進來看一眼。 吳侯站在后殿正中央,瞧著好像只有他自己,但四周大大小小各自不同的神像里,全都是擠擠挨挨的鬼魂。 如今漓池直接坐在了大殿中線后方的正位上,倒把吳侯晾在殿中,瞧著像是他才是主人,吳侯是外來的一樣。 吳侯慢慢轉(zhuǎn)過身,面對漓池:如今看過了,也該離開了。 可我還沒看完。漓池道。 閣下還想看什么? 吳侯看著散漫,可他渾身上下都是繃緊的。這里是他的廟宇,是他的地盤,可是面前這位進到他廟中許久,他卻一直未能覺察出半分不妥,只當(dāng)他和其他人一樣是來看熱鬧的。 直到這位毫無煙火氣的幾步踏入后殿,他才覺察這也是個修行者??赡呐乱呀?jīng)知曉了,他現(xiàn)在面對面地看著這個背負琴囊的修行者,卻仍然只覺得他是個普通人。 我原本只是好奇,大劫之中,靈機混亂,你是怎么做到將此地護得如此之好的?身為鬼神,又是如何解決那些身帶煞氣的飛蝗的?漓池慢慢說道。 所以我來看看。 漓池說得越是緩慢平靜,吳侯就越是緊繃,他看不出漓池的半點底細,但那雙眼卻仿佛能將他看個通透??伤F(xiàn)在還耐得住,還能維持著那副散漫樣子,只是目光越來越銳利。 殿中的氣氛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不可見的變化,就像是即將下雨前的空氣,天還是亮的,可周圍已經(jīng)變得沉悶壓人。 我原本以為你或許是找到了解決靈機混亂的方法,如今看過,才發(fā)現(xiàn)不是。漓池卻好似沒有覺察一般繼續(xù)說著,他話題又陡然一轉(zhuǎn),我之前曾遇到過一個扮成船家的神,他把自己的船客都擺渡成了水鬼,將他們的怨煞煉化做自己的力量。 你和他,似乎都會這樣的方法 話音未落,后殿大門陡然關(guān)上。 第85章 陰風(fēng)乍起,供奉在神像前的諸多燈火霎時轉(zhuǎn)作幽微陰綠,吳侯身形消失在原地,再出現(xiàn)時已到了漓池身前,手中持一柄長刀,驟然劈下! 漓池安然坐在椅上,悠然道:力量積累不易,吳侯何必如此急躁? 他話音起時,吳侯的刀正落在他頭頂一寸二分的位置,話音落時,刀光已劈落到了地面上半寸的位置,險險要劈斷地磚上精致的花紋。 刀光陰綠,既劈身也斬魂,然而這一刀劈下,卻渾不著力,漓池連人帶椅都一動未動,吳侯卻覺自己仿佛劈在空處。 面前的人絲毫無損,仍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著他,連說話的氣息都未曾亂上分毫。 吳侯一擊未中,便干脆地收回了刀,刀鋒緊貼著地面收回,磚石上的花紋分毫未損。 殿門仍閉著,但陰綠的燈火已恢復(fù)了正常。 閣下為何而來? 路過,好奇,便進來看一眼。漓池再答道。 吳侯皺了皺眉,手中提著酒壺直接灌了幾口,嘴角溢出些酒液,也不去擦,繼續(xù)問道:閣下只是好奇而已? 漓池點頭。 那便是我待客不周了。吳侯幡然變了態(tài)度,揚手拍掌道,來人!擺宴! 殿內(nèi)氣氛兀的一松,燈光高起、幔帳華揚,有狡童美婢俄然而出,巧言笑語捧杯盤,瓜果酒食如流水,宴桌已擺,又起歌舞,殿頂明珠顆顆,地面大燭耀耀,雖然門窗皆合,卻亮如白日。這吳侯廟的后殿,在從莊嚴(yán)的神殿變作陰森的鬼蜮后,眨眼又從陰森的鬼蜮變作了熱鬧的宴席。 吳侯不知何時已然坐在了主桌上,漓池亦已落座客位。 客人從何所來?吳侯笑道。 從山中來。漓池答道。 欲往何處? 興所至之。 請飲美酒!吳侯舉杯,醇酒于杯中自生。 漓池飲之,贊道:善! 請品佳肴!吳侯抬臂,侍婢捧菜席而上。 漓池舉箸,亦贊:善! 請觀歌舞!吳侯拍掌,琴歌舞女場中起。 漓池抬眸,再贊:善! 宴席辦了三天,不過主賓二人,然而客未離席,主未送客,宴席便一直未停。 三日后,吳侯放下了酒杯,轉(zhuǎn)向漓池,問道:客人可還滿意? 漓池笑,看向吳侯,初見面時,他是個散漫浪蕩的樣子,劈出那一刀時看著又狠又絕,然而卻收勢自如,那只是留有余力的試探。一刀過后,他便做了三天熱情豪爽的主家,全然不見此前目中的利光。 如今相問時的認真肅色,才又露出初見時隱在眼中的銳利果決來。 滿意。漓池含笑。 好!吳侯復(fù)又舉起酒杯,滿飲再三,以此賠作初時失禮之罪。 我今作為主家,再沒有失禮之處,希望客人也不要失禮才是。他看向漓池,目光炯炯。 隨此語而落,一道規(guī)則同時降下,落到漓池身上。 漓池笑了一聲。 笑可以表達很多種意思,而在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限制手段時,那便往往是驚惱反笑又或者是譏嘲輕蔑的意思??衫斐氐男Σ皇沁@樣。 吳侯目光炯炯地看著漓池。他一直看不透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分不清他的來意是善是惡。他一直認為對面客人修行的是十分高明的風(fēng)之道,高明到足以在這靈機混亂的大劫之中,仍然可以將風(fēng)運使得飄然自在難以琢磨,可在剛剛那聲笑中,他仿佛窺見了光。照破滿室陰暗,逼退一切魍魎。 那笑聲是舒朗的。 漓池并沒有在意吳侯的手段。那是一種很古老、正統(tǒng),但也逐漸式微的修行方式,其名守戒。 欲想守戒,需先受戒,受戒之后,若能長久持戒不破,便可以漸漸獲得一種神通能力,這種能力,便是戒規(guī)之力。當(dāng)自身所受戒律可以守持到圓融無礙時,便可以主動塑造出一個戒律之約,既限制自己,也限制別人。 自身戒律守持得越好、塑造出來的戒律之約越恰當(dāng)完滿,神通的力量便越大。 守戒幾乎是所有修行中都必須的部分,但能夠?qū)⑹亟湫蕹值阶阋哉Q生這種神通能力的程度,就十分不易了。 譬如不妄語戒,便要求無論什么情況,都不可以說不實之語,哪怕是玩笑也絕不可以,沒有所謂的善意的謊言,也不可以說自身不能確定的想當(dāng)然之語。 說了,便是破戒,此前持戒的力量便會削減許多,圓融已破,若想獲得圓融無礙的力量,便要重頭再來。 因為這個緣故,如今的修行者已經(jīng)少有如此嚴(yán)格持戒的了,多以方便法門修持,在特殊情況,許可暫時離戒。譬如對于身患重癥者的詢問,為了不使其生出絕望等死的念頭,便可以謊稱其所患為輕癥,使病人可以生出希望與信心,提高治愈的可能。 這樣的修持法,如今就連在正統(tǒng)的道統(tǒng)傳承中也難得一見,不想?yún)s在這梁國邊陲之地的陰神身上見到了。 現(xiàn)在吳侯已經(jīng)做到了一個好客主人的招待,那么漓池也就必須要成為一個善客。 但這限制對漓池來說,卻等同于無他本也沒想做個惡客。 受此款待,亦當(dāng)回禮。漓池舉臂,琴便落到他膝上。 抬手,撥弦。 琴音起,吳侯身軀一震,正執(zhí)著酒杯意欲再飲的手僵在空中。 后殿門窗皆閉,此時卻仿佛吹進了一道潔凈的風(fēng),吹散滿室酒氣菜香,吹散一切晦暗渾濁,吹滅了明亮的大燭,吹暗了放光的明珠,卻吹得整間大殿都亮堂起來,將殿內(nèi)一切珍玩寶珠都暗淡如日下螢火,似蒙塵已久或者說,不是風(fēng)吹暗了它們,而是琴音使它們顯露出本來面目。 不止那些燈燭擺設(shè)、地面梁上如此,就連那些供奉殿中的神像上也都落滿了灰塵,主座上的吳侯神像尤甚。那些灰塵好像混著油污一般,緊緊黏著在殿內(nèi)的每一處角落。 琴音高起,吳侯雙目半閉渾身緊繃,似一張即將崩斷的弓,可那琴音很快就轉(zhuǎn)落,如風(fēng)緩流,淌過指縫、沒入領(lǐng)口,似要沿著頸項直入胸中,將心上沉甸甸的一層舊塵吹盡。吳侯隨之緩緩松了下來,緊繃的面孔舒展開。 等琴音落下后,吳侯長長吐出一口氣,這一口氣在殿中化作了風(fēng),初時只是柔緩的微風(fēng),但很快就變作了烈烈狂風(fēng),將那些仿佛黏在地面、擺設(shè)、神像上的灰塵被這風(fēng)逐一吹散了去,只是等到吳侯這一口氣散去時,那風(fēng)也未能全部吹盡殿中所有的灰塵,最后仍剩下吳侯神像身上的一層灰燼附著其上。 吳侯睜開眼,那未吹盡的灰塵隱沒進神像之內(nèi),再看 不出分毫。 他看向漓池,目光警惕不解,卻也隱含一層感激。 初見時,漓池說得很對。他在大劫之中,同樣受到靈機混亂的影響,一身修為十去其六。身為鬼修,最懼煞氣,雖然他并非因為執(zhí)怨而成鬼身,不似怨鬼那般對煞氣幾乎沒有多少抵抗力,但失去rou身限制后,煞氣對鬼身的影響本就要更大一些。 他能夠在大劫之中,在怨煞蝗群中護住此地,靠得就是那煉怨煞為己用的手段。 如后李曾教丁芹所言,世間運使法術(shù)之法分為三品,上品之法明悟天地道理,可見靈機,引動靈機便可施法,值此靈機混亂之時,雖然受到影響,但因為已經(jīng)明悟了道理,仍然可以自如運使法術(shù)。便如同熟善畫技之人,驟然換成了不常用的筆墨紙,雖然會因為不習(xí)慣而受到影響,但仍然可以畫出不錯的作品。 下品之法,屬于以法力強行推動事物變化,雖然粗拙,但因為不需運用靈機,因此也并不會受到多少靈機混亂的影響。 而中品之法里,那些可以體悟、也需要運用到天地靈機的法決,在此靈機混亂之際,幾乎已經(jīng)被廢了大半。 怨戾之力兇蠻,不利于修行正法,卻是可以施行下品之法的力量,來得容易,強橫力大,在這大劫之中,卻成了一個可行的選擇。 而吳侯所掌握的持戒法屬于術(shù)法之外的特異神通,并不受天地靈機的影響,但持戒法的力量太難修成,應(yīng)用受限,若想憑著持戒法的力量來庇護如此廣大的范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在偶然得到那煉化煞氣收為己用的方法,他就立刻著手用了起來。 在這間大殿的地下,寄住著無數(shù)怨鬼。在此座吳侯廟中,受供的無一不是鬼類。在這些怨鬼之中,有些怨戾是沖著他的,比如在他脅迫此地百姓供奉于他時,死在瘟疫與火患之中的無辜之人,有些是沖著別人的,比如三天前在廟前謝罪的韓劉丁三人身上所纏因果線的另一頭。 吳侯將之收集煉化,它們便成了他的力量,用以庇護這片土地。因為他運使的就是怨煞的緣故,那些飛蝗所攜帶的怨煞,自然也就無法影響到他了在飛蝗過境的時候,他甚至從中汲取了不少怨煞的力量,若非不想與蝗王起沖突,那些飛蝗上的力量會是他最好的力量來源。 飛蝗身上的怨煞無根,他取用后可以無礙,但這些殿中之鬼身上的怨煞,卻并非如此了。 那些怨煞都是有源頭的,他想要承載利用這些怨煞,又不想被它們影響神智,便要有別的手段。 如那偽裝成船家的白面惡神,強行cao控奴役那些怨鬼的確是一個方法,但那不是他吳侯所會運使的手段。他若是能夠使出這般下作的法子,便也不會修成持戒法了。 而吳侯所用以在怨煞中保存自身神智清醒的手段,便是倚靠持戒法的力量。 予我爾等之力,爾等所受之苦,我必使三倍償之。 這便是吳侯與那些怨鬼們所立下的戒律之約。 因為此故,吳侯必然不會放過韓劉丁三人,他們惡行所造的怨鬼,前些時候才剛剛?cè)腭v吳侯廟中。也因為此故,吳侯神像滿落苦塵,時時飲酒以平苦楚。 那些死于瘟疫火患中的怨鬼,正是要找他報償。他們的怨戾沖他而來,所能為他提供的力量也最多。 他害死了他們,卻不使他們解脫重新投胎,又要用到他們的力量,怎么能不讓人家撒撒氣呢? 在災(zāi)劫之中庇護一地,使眾生免于苦難,是善因善業(yè),可得善果。但善惡因果不可相抵,那不是世間因果運轉(zhuǎn)的法則。 殺了東街一人的罪過,不能被救了西街一戶的善行抵過。殺人的罪必會結(jié)出惡果,救人的善也將結(jié)出另一個善果,一個因自熟一個果,互不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