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5)
他能醒來,不是因為放下了師父。 而是一遍一遍,強迫自己接受了師父已死的事實。 而真正聚起他搖搖欲破的元神與內(nèi)府的,則是那道殘酷的追殺令。 師父根本沒做過惡事,在觀音村的時候,師父每日進(jìn)山修行,斬妖除魔,幫助過那么多村民。若師父是惡人,世上便沒有好人了。 只因師父手中有一把魔族的劍,他們便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師父列為叛徒,認(rèn)定師父與魔界有勾連。 師父都已經(jīng)死了三百年了,他們還不肯放過他,還要利用他,污蔑他,往他身上潑臟水。 他要暫時放下對師父的思念,不舍。 他要登頂青云之上,還師父一個公道。 然后,和師父一道死去。 他的問鼎之路,便從眼前這個人開始吧。 昭昭想。 第81章 青云之上19 一碗藥很快喝完。 長淵讓云伯進(jìn)來收了藥碗,見少年額面仍汗津津的,除了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面上一點血色也無,道:離天亮還早,不必硬撐著,再多睡一會兒。 昭昭卻搖頭,雙眸在燭火映照下格外烏亮。 我不困。 師尊守了我這么久,一定累了。師尊去休息吧,不必管我的。 話雖這么說,少年手指卻緊緊攥著被角,像頭乍入陌生環(huán)境的小狼一樣。 長淵本就無離開的打算,見狀,心腸更是一軟,道:你安心睡即可,本君就守在這里,哪也不去。 真的么? 自然。 昭昭于是往里挪了挪,留出外側(cè)大片空間。 師尊上來睡吧。 左右我一個人,也睡不了這么大的床。 以前在雪霄宮時,昭昭便經(jīng)常抱著自己的小被子,偷偷溜進(jìn)雪陽殿,纏著他,要和他一起睡。 久而久之,長淵竟也習(xí)慣睡覺時被一個八爪魚一樣的小東西抱著腰。 以致后來昭昭墜崖,長淵躺在雪陽殿那張闊大的床上,時常會感到一絲莫名的空曠和冷寂,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有時午夜夢回,他望著空空如也的懷抱,甚至?xí)鲥e覺,在他睡著時,曾有個小火球一樣的小東西,曾偷偷鉆進(jìn)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他,纏著他,他一醒,又嚇得跑掉了。他不該突然醒來,嚇著他的。 他膽子那般小。 那般小的膽子,怎么可能敢從那么高的高崖上跳下去。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錯。 可整整一百年時間,三萬六千五百個夜,他孤衾獨眠,元神徹夜大開,卻再也沒有一個小東西,半夜里偷偷爬上他的床了。 他甚至于夜半披衣而起,強行啟開天道大門,去劍道里一遍遍的搜尋。覺得那少年一定是困在了某一處煉境里,沒能出來。 否則怎么可能不偷偷溜進(jìn)殿,纏著他撒嬌喊疼呢。 他生而為神,身負(fù)三界至尊至貴的父神血統(tǒng),整個雪霄宮上下,乃至整個一十四州,整個仙族,人人都敬畏他,把他當(dāng)神供奉,只有那個小東西,敢膽大包天,近他的身。 也只有這個小東西,敢如此自然而然的,把床讓出一半,叫他一道睡。 長淵喜潔凈,衣不解帶的在床邊守了三天,沒有沐浴,沒有更衣,便直接脫了靴,和衣坐在外側(cè),道:師父看著你睡。 昭昭見狀,卻堅持從被窩里爬了出來。 道:我?guī)蛶熥鸢寻l(fā)冠拆了。 少年只穿著件寬松的寢袍,因為出了汗,周身泛著淡淡的潮意。 直接跪坐在床頭,認(rèn)真的幫長淵拆發(fā)冠。 不多時,便將那頂玄色玉冠和束發(fā)的玄玉簪一道解了下來。 這樣睡覺才舒服。 我也沒有沐浴,沒有換新衣服,師尊不必顧及我。 長淵愣了下,將玉冠和玉簪一并接過來,放在床頭小柜上,好一會兒,點頭道:也好。 索性也寬了外袍,躺了下去。 玉枕很長,足夠兩個人睡,長淵甫一躺下,昭昭便順勢蹭過來,伸出手,如往日那般,緊緊抱住他的腰。 長淵這回沒有動,任由少年抱著,一種久違的踏實感襲上心頭,胸口竟微微發(fā)熱。 昭昭也沒吭聲,只是默默的將腦袋偎在青年帝君寬廣結(jié)實的胸膛上,聽那堅實有力的心跳聲。 長淵明顯察覺到,百年不見,少年骨骼發(fā)育了不少,身量高了,手腳變長了,然而身體依舊是軟的,如同雪團(tuán)子一般。 也不知是怎么長得。 夜很深,四下一片靜謐。 長淵道:斬妖司事了,明日便跟著師父回雪霄宮吧。 昭昭沉默了一下。 雪霄宮。 一個對他而言,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的字眼。 就像昔日的觀音村一樣。 他知道,出于愧疚,長淵應(yīng)當(dāng)會好好待他,給他一個條件還算不錯的安身立命之所。 可惜,他已經(jīng)過了需要寄人籬下,仰仗旁人的庇護(hù)才能活下去的時候了。 他也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舉目無親,修煉無門,因為天生妖族血統(tǒng),處處矮人一截的弱小少年了。 他也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是獨一無二,不和任何人分享的寵愛。 這些長淵都給不了他。 他也不需要。 師父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再沒有他牽掛留戀的人和物了。 他心口有一個無底深淵,任何東西都填不平。 見昭昭久不說話,長淵以為少年已經(jīng)睡過去了,垂目一看,正觸上一雙冰涼如寒月的眼睛。 長淵心口莫名空了下,沉吟片刻,問:怎么?可是在中州還有事情未做完? 他語氣幾乎是輕柔的,如清晨院中籠的薄霧。 昭昭搖頭。 沒有。 那就好。 長淵道:左右無急事,等明日用完午膳,再啟程出發(fā)??蜅@锏哪菐孜慌笥眩憧蛇€須和他們道別? 昭昭依舊搖頭。 我留信給他們就好。 昭昭怕引來不必要麻煩,沒有和其他人提過無情的身份,也沒有提過柳文康和水靈珠的事,柳文康雖已入無情道,問鼎神域指日可待,可畢竟還是柳氏叛逃在外的弟子,身上背著人命官司。 長淵也沒有過問太多。 自然,昭昭也沒有問,他明明是在客棧里,讓柳文康幫他解開封印的,怎么醒來卻在北宸仙府。 心照不宣的,他們都默認(rèn),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并不重要。 ** 次日一早,昭昭先收到了柳文康送來的信。 信是云伯收的。 是一個年輕公子,戴著個斗笠,自稱是小公子的朋友,讓老奴務(wù)必將這封信交到小公子手里。還說,小公子閱過即可,不必回信。 信封上空白一片,沒有署名,也沒有落款。 昭昭拆開封皮,取出里面工整折放的信紙,一眼就認(rèn)出了柳文康的筆跡。 柳文康為人謹(jǐn)慎,若無要事,不會和他寫信。 昭昭一行行念下去。 昭昭,相伴百年,終有一別,如今你體內(nèi)封印已解,愚兄使命達(dá)成,再無牽掛,思量再三,決定不告而別 柳文康于信中講了自己近來于修煉上的一些新體悟,決定到更廣闊的的天地中,尋找自己的大道,爭取早日步入神域。 昭昭并不奇怪柳文康會離開。 只是有些遺憾,不能親口向他道謝。 若無柳文康指引,他不會于困頓絕望中,發(fā)現(xiàn)無情道這樣一條讓他豁然開朗、迅速獲得力量的道。 若無柳文康用水靈珠幫他化解那七十二道雷劫,他不會死里逃生,成功步入上神域。 若無柳文康悉心照顧,他的眼疾也不會恢復(fù)得如此快。 只是,修他們這一道的人,行事但求任意灑脫,情感牽絆總歸要比尋常人淡漠許多。 以柳文康的心性,日后在無情道上的成就,必不輸于他,滇南百年,已經(jīng)算是耽擱了他修行之期。 昭昭心里其實一直有個困惑,當(dāng)日他從雪霄宮萬丈高崖上墜下,按理當(dāng)魂飛魄散、尸骨無存的,柳文康是如何找到他,將他帶到那處偏遠(yuǎn)的滇南小鎮(zhèn)的。 他每回問題,柳文康都回以巧合二字。 然而世間真有如此巧合么? 可惜,昭昭也沒機會再問了。 天地何其大,今日一別,再相見已不知何時,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昭昭折起信,重新放回信封里,妥帖收好。 問:師尊呢? 云伯忙道:君上一早和司南公子說事去了。 對了,君上命老奴準(zhǔn)備了湯食,說等小公子醒了,立刻送來給小公子吃。 長淵的吩咐,于云伯就是軍令。 云伯很快將湯食端來。 昭昭吃了兩口,裝作不經(jīng)意問:師尊平日都是在何處處理公務(wù)? 公務(wù)? 云伯想了想,道:自來到北宸仙府,君上倒是沒什么緊要公務(wù),只偶爾會在書閣待上一陣。 昭昭點頭。 吃完飯,就出了東側(cè)殿,去找書閣所在。 北宸仙府是依著行宮標(biāo)準(zhǔn)建造,亭臺樓閣俱全,從東側(cè)殿往書閣,要穿過一條回廊和一道石橋。 昭昭剛走到橋上,就遠(yuǎn)遠(yuǎn)看到河邊柳樹下,一個淺綠衣衫的少年瑟瑟跪在地上。旁邊石凳上,則坐著一個眉眼凌厲的玄衣少年。 正是柳扶英和墨羽。 柳扶英紅著眼睛:敢問殿下,扶英犯了何錯?一早便被殿下如此問罪? 墨羽冷笑。 你自己做了什么事,難道你不清楚么? 我問你,你昨夜鬼鬼祟祟的在東側(cè)殿外晃悠什么?夢游么? 柳扶英眸色微變,越發(fā)楚楚可憐道:扶英只是擔(dān)憂師尊身體吃不消,想給師尊送碗燕窩羹去。后來知有云伯守著,便識趣退下了。 說到此,他抬起頭,有些委屈道:扶英關(guān)心師尊,難道有錯么?扶英實在不明白,殿下為何總是曲解扶英好意,處處針對扶英。 曲解你? 墨羽直接大袖一揮。孤懶得聽你廢話。 今日只是小懲大誡。日后再讓孤發(fā)現(xiàn)你出現(xiàn)在東側(cè)殿附近,便不是跪半個時辰這么簡單了。 起來吧。 是。柳扶英不敢說什么,只能咬唇,氣悶的站了起來。 就聽墨羽又道:師尊近來抽不開身,以后你的功課,就暫由孤來檢查。 柳扶英神色微變。 墨羽挑眉:怎么?覺得孤不夠格? 柳扶英捏了捏拳。 扶英不敢。 那就行。 墨羽起身,本來要走,結(jié)果看到立在橋上的雪袍少年,立刻眸光一亮。 昭昭,你醒了? 昭昭視線首先落到墨羽眼尾那顆痣上,好一會兒,面無表情的點了下頭。 第82章 青云之上20 昭昭本在舒閑隨意的走,被這么一攔,只能暫時停下來。 昭昭其實不大想跟墨羽打交道,恢復(fù)記憶之后,就更沒興趣了。雖然這個天族太子,總是莫名其妙的向他散發(fā)熱情和善意。 他們很熟么? 昭昭想。 他們一點都不熟。 嚴(yán)格的講,僅見過三面而巍 他是怎么拜入雪霄宮,半迫著長淵收他為徒的,他一清二楚。他就不信,墨羽不知道。 墨羽身影一閃,步上石橋。 眼睛明亮的望著眼前漂亮如精靈的少年,道:你大病初愈,還未恢復(fù),有事直接吩咐云伯即可,怎么自己起來了? 昭昭簡潔答道:隨便轉(zhuǎn)轉(zhuǎn)。 墨羽一笑:也是,總躺著也不舒服。北宸仙府雖然不大,府中建筑和景致都是天族最優(yōu)秀的能工巧匠設(shè)計的,很適宜賞玩。你想去哪里,我可以帶你逛。 見昭昭不說話,墨羽道:師尊自仙魔大戰(zhàn)后便避居雪霄宮,幾乎不怎么來這座仙府的,反倒我來得更多一些。這府中有幾處奇觀,除了我,可沒第二個人知道了。 見少年仍冷冰冰如雪娃娃一般,毫無反應(yīng)。 墨羽語調(diào)幾乎是溫柔的:昭昭,你真的不用總防備著我。當(dāng)年我人雖沒醒,元神卻是醒著的。我知道,是你冒著生命危險,煉化妖丹,喚醒了我的本命神燈。這份恩情,我銘記于心,以后回了雪霄宮,我一定會和師尊一起好好照顧你的。左右今日無事,我?guī)愎涔溥@里如何?以后師尊閉關(guān),咱們說不準(zhǔn)要經(jīng)常過來住。 昭昭搖頭,道:不用了。 他可沒心思賞景,他留在這里的唯一目的,是找到那道追殺令。 而且,他也沒防備誰。 這里本來就不是他的地盤。 墨羽神色有些遺憾,只能點頭道:好。 那你不要走太遠(yuǎn),省得累著。 若是何時想逛了,可以隨時找我。 昭昭嗯了聲,沒再說什么,徑自穿過石橋,去找書閣。 倒是墨羽望著少年背影,若有所思。 一旁柳扶英面色更是難看至極。 因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在雪霄宮時,昭昭還與他斗得水深火熱,變著法兒到長淵面前爭寵,如今百年過去,昭昭一躍登頂上神域修為,別說與他斗了,眼里根本看也看不見他了。 這讓柳扶英感到莫名的挫敗與恐慌。 論天賦論修行進(jìn)度,他原本要遠(yuǎn)超這小東西的,如今,竟被死死踩在腳下。這滋味,委實不好受。上神域,即使天賦異稟如他,也不敢保證,這輩子能步入此境。 還有,墨羽這個偏心眼的天族太子在忙著關(guān)心那小東西要去干什么,他卻瞧見了昭昭今日發(fā)尾上綁的發(fā)帶,分明是長淵平日用的那根。 如此重要的貼身之物,師尊竟然如此隨便的送給了那個小東西。他汲汲經(jīng)營這么多年,卻連長淵一個認(rèn)可的眼神都沒得到過,如今還要事事看墨羽臉色,這師,簡直拜了個寂寞。 侍衛(wèi)朝恩趕來,恰撞見這一幕,道:這位昭昭小公子,似乎對殿下戒心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