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了石匠家后，又拜訪了幾家手工作坊。收獲不大，你習以為常，畢竟你初到這個世界時，就曾有過差不多的遭遇。

    不過短短幾十年，魔狼神明存在過的痕跡便幾近湮滅，殘余的地盤幾乎被其他神明瓜分殆盡，留給你的并不多，比如原先神國的核心地區(qū)——雖然偶有神明試探，但魔狼之神留下的污染太過嚴重，暫時得以保存。

    差不多暮色降臨的時候，你來到了城市中心的主道上。

    和人類居住的街區(qū)不同，這里的主路完全用燒制的青石鋪成，干凈結(jié)實。兩側(cè)栽滿了高大的、散發(fā)著香味的樹種，是來自精靈的饋贈。

    因為“萬神之宴”臨近，原先道路邊的小攤都已被徹底清理，換成了高大、整齊、潔白的石臺，不僅是因為巨人重要的盟友精靈們對“潔凈”的要求極高，更是因為年幼的巨人們也可能在這一天從高高的王庭中下來，來到這座人類與神明混居的城市玩耍，還有血族也會前來赴宴。

    據(jù)說，當夜晚降臨的時候，最昂貴的香料，最鮮醇的美酒，最肥膩的烤物會裝滿鑲著寶石的餐盤杯盞，堆迭在潔白的石臺上，點綴著汁水四溢的鮮果，一直鋪陳到巨人王奧爾米爾的座下。

    擁有非凡力量的生物，數(shù)萬的“神明”，會在這一天歡聚，享受來自祂們所庇佑的弱小生物的供奉，享受一年一度的豐收。

    ——真正的萬神之宴。

    當然人類也可以參加，不過具體的細節(jié)你沒來得及詢問。因為描述到這里的時候，告訴你這些風俗的金匠太太突然被她丈夫不耐煩地打斷了。

    “——記得戴好面具，”她回屋前這樣告訴你，“化妝也行——神明們不喜歡人類的樣子?！?/br>
    她說的時候十分鄭重。

    你卻不甚在意，事實上在聽到“最鮮醇的美酒”時，你的全副心神就已經(jīng)都在后天的宴會上了。

    你喜歡酒精。

    雖然它們對你的作用已經(jīng)幾近于無。但是你依舊興致勃勃。你打算直接去釀酒的作坊先嘗一點——直到你聽到一聲極低的悶響，像是風雨來臨前的雷鳴。

    是巨人王庭的方向。

    ……

    太陽下山的時候，烏洛換上了從頭及腳的長袍，同矮人一起出門送貨。

    他們本該選個更穩(wěn)妥的時間出門，至少烏洛感覺應該是這樣。但在看到矮人的臉色時他收回了即將出口的話。

    他的父親并不喜歡他談論任何與虛無縹緲之物相關(guān)的話題。包括運氣。

    尤其是在這位脾氣不太好的矮人剛剛遭遇了一場騙局。

    矮人怒氣沖沖地回到后院時，手里正捏著一枚頗為眼熟的金幣——只是看著像金幣罷了。鑄造經(jīng)驗豐富的老家伙幾乎在入手的瞬間就確定了，這是一枚鐵幣！

    鐵的！一口咬下去會崩掉半顆牙的那種！

    “離那女人遠一點！”矮人這樣沖他的養(yǎng)子怒吼，“雌的！母的！都是最會騙人的東西！”

    于是烏洛自然沒有再說，他剛剛也收到了一枚一模一樣的錢幣。

    倒不是出于想要維護你之類的情緒，他只是直覺地認為，即使說出來，也對矮人所處的情境沒有任何改善。或者說，對兩人所處的情況都不會有什么改善作用。

    從半個月前開始準備“萬圣”之宴開始，烏洛的感覺就不怎么好。他很少有類似于這種“心悸”之類的感覺，一旦出現(xiàn)，往往就會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發(fā)生。

    一般來說，就算是不好的事情，他也很少在意。

    因為就算偶爾發(fā)生了，一般很快就會自行解決。比如說很早以前，在他還小的時候，一位血族的伯爵前來定制客廳擺件，正巧看到烏洛給客人送水果，就當場就付清了錢款，另外還加了一倍定金。

    那種黏膩的、垂涎的、仿佛想要將他一口吞下的表情，讓他現(xiàn)在想來也有輕微的不適。

    不過這事當天就沒了下文。等過了一個星期，當矮人佯裝打聽實則已經(jīng)跑路準備完畢的時候，才知道那個伯爵新居設宴的當天居然被不死鳥眷屬偷襲，被捅了蝙蝠窩。來不及跑路的伯爵直接成了某個高位神明的盤中餐。

    這還算是好的。

    后來有個總來他們家轉(zhuǎn)的紅頭發(fā)家伙，總能叁句話讓矮人暴跳如雷、恨不能給他十七八錘。每次被轟出去的時候，他都不忘補充一句：“你兒子注定要侍奉主”。被拒絕后他還是經(jīng)常在他家附近轉(zhuǎn)悠，最后……最后他有些記不起來了，印象里是有次他病得很厲害，高燒，幾近昏迷，等醒了以后，那人就再沒出現(xiàn)過。

    自那以后，烏洛的養(yǎng)父就再不允許他隨意外出，哪怕出去也一定要遮得嚴嚴實實。隨著男孩逐漸抽條成少年，圍繞著他的、若有若無的目光就多了起來。

    他已經(jīng)很謹慎了。

    但今天不一樣——不，不僅僅是今天。

    事實上，從你第一次出現(xiàn)，他就感覺到了有什么不一樣。

    如果真要說，你給他的感覺和那個紅頭發(fā)的家伙有些像，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在今天之前，你從未主動出現(xiàn)在他面前過，目光亦不曾落于他的身上。

    可你的每一個垂眸、側(cè)臉、微笑，都會給他帶來奇怪的、異樣的感覺，近似于心悸，每一次都比先前一次要來得鮮明。

    這太奇怪了。明明除了撫養(yǎng)他長大的人，他根本就很難記住長相。哪怕是那個紅頭發(fā)的家伙，他也只記得是個“紅頭發(fā)”而已。

    很自然地，他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你，注意到了你身上的矛盾之處。

    你的存在感太低了。

    這并非是說你不善言辭，相反，他曾看你站在隔壁金匠家門口，和他家太太說了很久——準確地說，是聽那位太太說了很久。話題從上午一直持續(xù)到中午，這個過程中，你始終扮演了一個很好的聽眾角色。交談愉快。

    可就在下午他去隔壁取鑲嵌石臺的金箔時，無意間問起你來，那位掌握了差不多半座城八卦的夫人，卻露出了迷茫的神情，似乎連你是男是女都快要回憶不起來。

    ——可他明明第一眼就記住了你，根本無法忽略你。

    不單單是你柔曼的身子，漆黑的頭發(fā)，也不僅僅是你噙著微笑的唇，白皙的臉頰。還有某種讓他感到十分親切的、縈繞在你身邊的“存在”，讓他根本無法移開眼去。

    只要你出現(xiàn)，他的目光便只能追隨著你。

    可他不敢接近你，不是害怕，不是恐懼，只是有些微妙的不敢接近——直到今天。

    當你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的時候，你就站在他一臂之外時……

    “別發(fā)呆！”前方，矮人低聲喊醒了他的樣子。

    烏洛總算回神，幫矮人把裝滿了石料的車子沿著坡道上推。

    他們運送的是宴會上用的白玉臺子，十分沉重，一般需要兩個成年人才能推動一臺。但是矮人臂力驚人，而烏洛雖然看著削瘦，卻有著完全不輸于矮人的力氣，因此兩人可以一次運送四臺。

    矮人已經(jīng)汗流浹背，前方是長得望不到頭的車隊，后方也是同樣緩緩推進的隊伍。

    每年都會經(jīng)歷這么一遭。

    宴會上大量消耗的不僅有食物，還有盛放食物的杯盞，甚至擺放杯盞的臺子也是消耗品。醉酒后的神明們破壞力驚人，一般的制品根本承受不住他們大笑時的一掌。

    ——這沒什么可抱怨的。

    矮人這樣告訴烏洛。

    神明們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中給予庇護，凡人們回饋一點苦力不算什么。

    要知道，經(jīng)常有村莊突然之間就消失了——比如說上個月就有不死鳥偷襲了一座位于谷地的繁華城鎮(zhèn)。當時沒有神明在那個城鎮(zhèn)里，也許有，但沒人知道。

    總之當那只羽毛絢麗的大鳥離開時，原本的城市就只剩下一堆細細灰燼，如同遺忘在河谷的沙地。

    后來又來了只毛色相似的大鳥——據(jù)說它們在那里一同打了個滾，發(fā)情、交配、繁衍，然后那處就連灰燼也不曾剩下了。

    烏洛對化成灰燼消失的城市并沒有什么感覺。

    他的感覺一向淺淡，幾近于無。比如說運了那么久的石料，他其實并不累，不過，他知道矮人累了。于是他從腰上取了下午的那條布巾。

    他已經(jīng)簡單地清洗過了，上面還有一點黑痕，他覺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

    對他而言，不管是先前你臉上的那一點泥腥，還是落在布巾上的黑痕，都只是一點臟東西罷了。

    他想把布巾遞給矮人。可在他動作前，隊伍突然開始sao動起來。他茫然地抬眼，順著驚呼人群的所指，看到了天邊有一片白色的云漸漸燃燒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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