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本只是想去湊個熱鬧而已。

    這里是巨人的地盤，至少目前還是。那只羽毛絢爛的大鳥鬧事的地方就在巨人王庭的腳下，你不覺得它能全身而退——就連你自己，直接露面也不是什么穩(wěn)妥的選擇。雖然以你目前的能力，對付一只不死鳥的眷屬十分輕松。

    你真的只是打算過去看一看。

    畢竟求偶期的鳥兒在巨人王庭腳下筑了個巢之類的，聽起來就挺有趣的，不是嗎？

    但是這天，通往巨人王庭的道路上擠滿了人。通天的、寬闊潔白的石階上，人類們奮力推著車，滿載餐具、食物、石臺的隊伍像是排列整齊的蟻群。他們總是這般忙碌、遲鈍，對災(zāi)難毫無預(yù)感——這是對的，因為即使有任何預(yù)感，他們也做不了什么；就算想做點(diǎn)什么，也只能徒增慌亂，延長最后時刻到來前的恐懼。

    畢竟災(zāi)難之所以稱為災(zāi)難，便是因為突如其來，無可抗拒。

    那只大鳥只是從山道的上空橫掠而過，于是山道便在那滑翔的軌跡之下一切為二。明熠的、燃燒著的流痕，將螞蟻般的人群切成慌亂扭曲的兩段。蟻群意識到不對，紛紛丟下獻(xiàn)給神明的貢品，想要從道路兩邊逃脫。

    可神明的怒吼自山巔傳來，于是原本飛離了的大鳥又繞了回來，煽動著艷麗的羽翼，沿著山道一路上揚(yáng)。

    接下來就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混亂。

    雖然突如其來的挑釁來得快去得也快，但萬神的歡宴到底是被打攪了。

    巨人的神明奧爾米爾十分不悅，甚至砸毀了半個王庭，于是豐收女神歐彌貝拉便許諾，她將降下祝福，歡宴必將如期舉行。祂們的精靈盟友也答應(yīng)給予幫助，表示可以勉為其難幫忙打掃一下從純白之城通往王庭的石道，順便搭救幾個幸存的凡人——畢竟接下來全城的人類、下位的眷屬都必須全力投入歡宴的準(zhǔn)備中，能多幾個人總歸是好的。

    你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混入了清掃的隊伍之中。

    你并不擅長救人。你能做的只是帶著干凈的清水，擦亮袖中的匕首，予傷者一點(diǎn)舒緩的清甜，予將亡之人無痛的安寧——不死鳥眷屬留下的死亡刻痕遠(yuǎn)非一般治療術(shù)可以清除。

    你打算做完這一切就離開，不管你原本來到此處的目的是什么。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此地剛剛發(fā)生的一切與你有關(guān)聯(lián)，但當(dāng)你面對滿目的焦黑時，你還是感覺到了某種久違了的不適——遍地死氣沉沉的黑色，死亡的顏色，看起來和總是縈繞在你身邊的“厄運(yùn)”十分相似。

    你其實不該來的。

    很早以前你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遠(yuǎn)離人群，遠(yuǎn)離忙忙碌碌的、卑微的身影。這對彼此都好：

    他們太脆弱了，而你的身邊很少有好事發(fā)生。

    所以，當(dāng)你從樹洞里挖到那兩個家伙的時候，確確實實愣住了。

    黑不溜秋的兩團(tuán)。大的那團(tuán)從挖出來開始就呻吟不斷，除了點(diǎn)皮rou傷外，精神看起來相當(dāng)不錯，甚至還有功夫滾到你和另一團(tuán)之間，警惕地攔著你。你忍不住想笑，而當(dāng)你看到那一團(tuán)小的時候，是真的笑了出來：

    原本潔凈無瑕的美人兒像是從爐灰里扒拉出來的鴿子，從頭到尾都灰撲撲的，不停地打著噴嚏，淡紅色的眼中甚至因為難受有了某種濕意。

    你笑著伸出手去，想要幫他擦去鼻眼附近的臟污，可觸手便是一片細(xì)密的冰涼堅硬。

    ——是鱗片。

    你笑容不變，手卻停了下來。

    “先回家吧。”你對兩人說，“先回去再說。”

    “可是……”矮人猶豫，“剛才有那邊信使說，每家成人都要采集狩獵滿兩車的食物才能回城——不然在萬神之宴后就得搬離。”

    你笑笑，示意他們等一會兒。

    然后等你再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一架還剩大半個的拖車，上面堆滿了獵物，甚至還有一頭漂亮的牡鹿，傷口都十分新鮮。

    “你是怎么辦到的？”矮人驚呼，烏洛也朝你投來淡淡的、驚訝的眼神。

    你從指尖捻出一枚鍍金的鐵幣，在他們面前晃了晃，半開玩笑地說：“怎么樣？現(xiàn)在有興趣了解一下我們偉大而尊貴的神明了嗎？”

    “每天……都能有這么多嗎？”矮人露出做夢般的神情

    “當(dāng)然?！蹦愀嬖V他。

    “……我再考慮考慮?！?/br>
    你轉(zhuǎn)向烏洛，見他抿了抿唇。

    你挑眉：“你笑了？”

    他沒有回答你，只是轉(zhuǎn)開了臉去，像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樣。

    ……

    矮人還是拒絕了。不過他對你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甚至愿意收留你在他們家里住兩天。雖然他嘟嘟嚷嚷地強(qiáng)調(diào)，你過了萬神節(jié)就必須走，必須。

    你注意到他把你給父子兩人的硬幣都穿了個孔，一人一個掛脖子上。雖然他們藏得很好，但你還是在少年給你們端來果酒的時候，就著他彎腰的動作，看到了那單薄的亞麻衫下，一點(diǎn)因重物垂墜而凸起的痕跡。

    于是你笑了，沒有惡意，但顯然讓矮人渾身不自在。

    “別想多，”他說，“烏洛說這是好東西——就算是吧，他從小就喜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你打斷了他的嘟囔，問他：“那你現(xiàn)在信了嗎？”

    矮人哼了一聲，沒說什么，只是示意烏洛擺桌子，上酒。

    你帶來的獵物不僅足夠應(yīng)付萬神之宴的需要，甚至還有多。矮人非?？犊刈尀趼迦タ玖酥簧诫u，肚子里塞滿了松子、漿果和香料，油光發(fā)亮。

    桌子就擺在臨街的位置，因為空氣好。

    昨天巨人的死對頭大鬧了一場之后，為了清除空氣中的灰燼，精靈的王族想辦法從神明那里借了一點(diǎn)力量，帶來了一點(diǎn)小小的風(fēng)暴。整晚的雨讓城市的空氣變得潔凈如初，再也聞不見半點(diǎn)焦黑惡臭的氣息。

    雖然這對人類街區(qū)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雨水只會讓沒有鋪設(shè)磚石的地面變得更加泥濘，讓山間野獸的蹤跡更難尋覓，而他們?nèi)绻€想繼續(xù)待在這里，獲得神明的庇佑，就必須出去打獵，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托你的福，矮人一家不必在風(fēng)雨中遭受這種苦楚。他甚至還有心情和你一同倚靠著窗邊小酌閑聊。

    烏洛沒有上桌，只是抱了一只雞翅，坐在離你們稍遠(yuǎn)的位置，一邊小口地啃著，一邊安靜地望著你們。他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就像一只精致的人偶了，那種只該出現(xiàn)在潔凈宏大的圣堂、或者鋪著厚厚絨毯的展覽室的華美人偶。

    可因為他手上這只冒油的雞翅，他便與此間格外和諧了。

    當(dāng)他那淡紅色的眸子望向你們時，便仿佛微溫的燈火，帶著一點(diǎn)屬于人間的溫度。雖然只有一點(diǎn)，但確實是屬于人間的。

    ——是你一直都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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