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靜靜地看一會兒，然后微笑起來。

    “這很好?！蹦爿p聲說道，轉頭望向打開的門扉，看著逆光站在門口的亞當。

    “謝謝你。”你真誠地道謝，“正好趕上了?！?/br>
    亞當咬唇，搖了搖頭：“一點……夢境罷了?！?/br>
    他們于最后的時分方才趕來，只聽到巨人臨終的囑托。所謂的光與凈化，不過是臨時“空想”出來的一場夢境罷了，現(xiàn)實依舊臟污不堪：

    巨人的身軀早已腐爛徹底，連骸骨亦殘破碎裂。而你滿身血污，看起來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深紅色的雨。

    “這很重要，”你說，“他是注視著光離開的?！?/br>
    不是夢境，是開門時照進來的光，真正的光。

    亞當顯然沒有被安慰到，他看著你的樣子就像是個迷路的孩子，困惑，難過，不安。你懷疑，如果此刻你走過去，將他拉入懷中，他大概會直接哭泣起來。

    年輕的巨人之子則十分安靜。從開門起，他就已經(jīng)跪坐在地，只能愣愣地看著你們交談，直到你滿身血污地走到門邊，他才像是回神了一般，一把抓住了你的胳臂。

    “真的是瘟疫對不對？”

    “是?！蹦愀嬖V他。

    “可明明昨天——昨天你們說不是的！”

    “昨天確實不是。”你非常耐心地告訴他，“但現(xiàn)在是了?！?/br>
    沒等你解釋更多，他就這樣跑出去了?？膳芰藳]幾步，他又重新沖了回來，跪在亞當面前，求他帶他回下午鎮(zhèn)去，立刻，馬上。

    亞當毫不猶豫就照做了，沒有任何耽誤。在下午鎮(zhèn)外，你們看到家家戶戶門口都堆著高高的木柴，空氣中飄散著炭灰和硫磺的氣息，卻并非是用來沐浴，因為你們沒有聞到香膏和精油的芬芳，也沒有看到彌漫的水汽。

    因為舍米爾的緣故，你們自然能夠進去，可進去了之后就被告知，所有人都不能離開。士兵已經(jīng)到來，由王庭而來的巨人士兵已將此地團團圍住，公布了瘟疫橫行的現(xiàn)實。

    他們大聲宣稱死神薩林格爾已經(jīng)背棄了主，而現(xiàn)在唯有戰(zhàn)神巴德海爾與大地母神歐彌貝拉，這兩位曾經(jīng)巨人王庭真正的主人與繼承者，才能代表主的意志，將所有人引向光明。

    舍米爾顯然沒有心情去關心下一個即將侍奉的神明是誰。他只聽到，巨人士兵表示要挨家挨戶檢查，仔細查驗任何可能的外來者，瘟疫的攜帶者——尤其需要弄清楚哪些來自于早上報告出事的“月桂鎮(zhèn)”。

    巨人的年輕人不敢說話了，他只能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你們。你知道，他希望你能立即帶著他的嬸嬸還有侄女離開。

    但這天一切事情的節(jié)奏都不對，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了。就在你們朝舍米爾家走去的時候，就有來往的人群注意到了你們，并向士兵大聲報告了你們的行蹤。

    “他家里——早上來了兩個，現(xiàn)在又是兩個——”人們近乎激動又近乎恐懼地大聲告密。

    你并沒有急著動作的意思，只是稍稍攔在了亞當身前，表示你們姐弟只是出來做一點生意而已，愿意配合，不知他們能否先讓你們……

    你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意識到了不對：人們看向你們的眼神太過驚恐，而士兵們的眼神又太過警惕。

    舍米爾的反應更快，他立刻轉頭，沖開圍觀的人群，朝著鎮(zhèn)子中心狂奔。原本那里有個巨石搭成的白色浴池，可以同時供幾十號巨人同時沐浴。而現(xiàn)在，那個巨大的浴池中并沒有任何水，只有木柴。漆黑的柴火搭成了一個又一個囚籠。然后在那些籠子中，你看到了娜娜，可能還有她的母親。

    舍米爾第一時間就想沖過去，可馬上就被人攔住了。

    “你看清楚！”有人沖他大喊，“你看清楚點那些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們看得很清楚。

    舍米爾高呼著娜娜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喊出邊上那個面目全非的怪物名字。和她的丈夫一樣，巨人的主婦已經(jīng)異化了，因為不曾像她丈夫那般祈求過的緣故，她并沒有得到任何一點祝福，異化得很徹底。血rou在她身邊堆積如同脫落的衣物，留下了勉強可供辨認的證據(jù)。

    因為異化完成的緣故，她可能還保有了一部分神志。因此她才會這樣拼命地撕咬著籠子。但這些顯然不是簡單的木柴籠子，因此你們只能聽到木頭和骨骼絞在一起，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那是娜娜、娜娜、娜娜啊——”舍米爾哭嚎著被人拖走，按照規(guī)定，他必須要接受檢查，立刻。所以他只能祈求你，祈求你們，再一次地，無數(shù)次地。

    “去救救她吧——”他在被拖走前拽著亞當?shù)呐勰_，“求求——”

    你攔住了亞當，當著所有人的面進入了那個籠子。

    沒有任何人看清你的動作，也再沒有任何人能看清籠子里的情況：

    籠子里的女孩兒其實沒什么變化，只是扎著的亞麻色發(fā)辮散開了些。她的眼里甚至還透著些朦朧的倦意，當然還有一點點驚嚇，畢竟她早上還沒來得及睡個懶覺，就被mama背著上路了。而當她到了哥哥家以后，剛要補個覺，結果又被吵吵鬧鬧的人們帶了出去，然后關到了這里。她其實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說知道了一點，但是還沒來得及害怕。

    你抱住了小姑娘，問她是不是想要去找mama。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她的腳有些癢，還有點疼。她問你，是不是因為她昨晚趁著爸爸泡在水里的時候，也偷偷把腳泡在了河水里的緣故？昨天的水似乎是有點臭，還有點黑。

    她小聲說，mama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警告她，總是泡啊泡的，腳會泡爛的。她說著露出了點害怕的神情，想要低頭去看。

    你卻只是將她抱緊了一些，制止了她的動作。你告訴她，如果她想的話，現(xiàn)在就可以去看mama，只是mama的樣子變了，你怕她會害怕——

    “不怕的，”她說，“我都看到了，不怕的——不是很怕。”

    你微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問她是不是還想和mama在一起。

    她是個多么聰明的孩子，和她的父親一樣，幾乎瞬間就聽明白了你的意思。

    “會疼嗎？”她說，“我看mama很疼的樣子。她一直在哭……”

    “開始的時候有一點，”你告訴她，“但很快就不了。”

    “你保證？”

    “我保證——只要你愿意向我祈禱?！?/br>
    “啊……”女孩子蹶了噘嘴，她已經(jīng)一點都不怕你了，他的父親和她說過你是誰。

    “那好吧，”她說。

    ……

    當你出來的時候，兩個籠子都空了。

    你懷中抱著兩捧白骨，如同抱著兩束純白的花。

    你無視了舍米爾震驚、憤怒、絕望的目光，亦不理會其他所有巨人恐懼、厭惡的眼神，你走到梅迪奇的面前。他和阿蒙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過來了，不知看到了多少。

    梅迪奇的臉色不太好，身上倒是干凈，可那縈繞著的煙火燃燒氣息，還有他鋼制護手的縫隙中明顯殘留著焦黑的痕跡——所有這些都在告訴你月桂鎮(zhèn)最后的結局。亞當站在阿蒙的身邊，臉色發(fā)白。

    很可惜，你沒有心情再安慰他或者他們了，亦不可能留在這里圍觀屬于這個鎮(zhèn)子的結局。每一個人、每一個地方最終都會迎來結局。你不可能一一閱讀過去，就像你無法閱盡這世上的書。你并非全知，更不是全能，也沒有興趣變成那樣。

    你單手抱著花束，輕提裙擺，腳尖交叉，淺淺鞠了一躬，像個中場便請求謝幕的演員：

    “請?zhí)嫖蚁蛩劳龅木魉_林格爾問好，告訴他，我很喜歡他的禮物——非常好的劇本，非常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