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立刻返回了月桂鎮(zhèn)。它已完全被迷霧包圍，呈現(xiàn)出海市蜃樓般的虛幻之感。如果說前一個晚上鎮(zhèn)子還算是個膽大者可以踏足的詭異之境，那么現(xiàn)在看起來則已不像是活物可探訪的人間之土：正午陽光熾熱，這個不大的鎮(zhèn)子卻完全隱沒在了厚重霧氣之中，只剩一片虛糊的灰影，在烈日的光照下無法窺清任何細節(jié)。

    你想起來了，在你們悄然離去的清晨，鎮(zhèn)中就飄著淡淡的霧氣。你以為那不過是來自鎮(zhèn)中河流的水霧，卻不想不過半日，它便已徹底籠罩了整個小鎮(zhèn)。

    原本鎮(zhèn)中只是有些詭異的氣氛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死寂。舍米爾的神色也不見了前日的不安，已經(jīng)可以說是驚惶了。他不斷地祈求著向亞當，似乎覺得你們只要一抬手就能輕松驅(qū)散眼前的霧氣。

    你們確實有嘗試過。梅迪奇看了一眼亞當，在得到允許后，道路兩旁的樹木與花草便燃燒了起來，就像是點燃的蠟燭那般明亮地燃燒。但是那光卻無法驅(qū)散邊上的霧氣，只能為你們大致勾勒出隱隱綽綽的路徑，仿佛邀請。

    “分頭吧?！眮啴敽芸炀妥龀隽藳Q定，他和舍米爾一起，梅迪奇與阿蒙則自行搜索，梅迪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沒有進鎮(zhèn)子里，而是朝著外面走去，阿蒙則是直接去了鎮(zhèn)子中心。至于你，你選擇和舍米爾他們一起。

    原因很簡單，你還能聽到舍米爾叔叔的祈禱聲。在來的路上，舍米爾魂不守舍，好不容易才勉強說清楚了，貌似是鎮(zhèn)子里出現(xiàn)了“瘟疫傳播”的跡象。本來那些血rou剝離的癥狀是絕對不會對外來的旅人造成損害的，也不可能影響到在日間的正常生活。但就在今早，兩個來采買的血族直接死在了太陽升起的時候，血rou剝落，模樣極慘，就在鎮(zhèn)子中心。而在那之后，出來勞作的人們立刻感覺到了不同程度的皮膚灼痛。

    后面的內(nèi)容舍米爾言語混亂，完全說不清楚，只大概提到了，他的叔叔看到情況不對，立刻讓妻子和小女兒直接去舍米爾那邊的下午鎮(zhèn)避難了。剩下的人則需要留下處理問題。他一直沒說清楚問題是什么。

    肯尼祈禱的聲音已經(jīng)逐漸微弱了下去。距離你聽到祈禱再來到鎮(zhèn)外，事實上不過叁五分鐘。你不再理會舍米爾近乎囈語的呢喃，也沒有和亞當打招呼，直接就來到了你們借宿過的屋子里。

    里面一片漆黑，完全不是正午室內(nèi)該有的樣子。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你還是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時，皺起了眉來：

    一只血rou模糊的怪物，或者兩只，你不是很清楚——其中的一只你確實認出來了，是肯尼，因為那是屬于他軀干的上半部分。他躺在地上，嘴唇還在開闔，正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向你祈禱。另一只，你看了第二眼才分辨出來，那是由他下部分軀干生出的怪物——以兩條大腿作為行動的部位，斷裂處成了吞噬的口，沒有容納和觀察的器官，只會憑借想要變得“完整”的本能欲望，瘋狂地尋找血rou將自身補全?？夏嵯У母毂埏@然就是這個過程的結(jié)果。

    怪物在房間中狂躁地徘徊著，幾次都繞過了肯尼。看樣子，你先前順著祈禱送給他的隱秘與恐懼的力量多少還是發(fā)揮了一點作用，那力量在他剛剛一分為二時，將他還有理智的上半部分保存了起來，避免他被自己身體分離出的怪物給直接啃食——直至你的到來。

    你抬手，漆黑的鐮刀在深黑的屋子中甚至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結(jié)束了那畸形丑陋的怪物，將之變成了一灘碎塊，徹底阻絕了它重新變得完整的可能。

    然后你來到了肯尼面前。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心情。你甚至能還頗為自嘲地想，你的運氣大概真的不怎么樣，哪怕你已經(jīng)非常小心地控制縈繞在你身遭的“厄運”了，這“不怎么樣的運氣”依舊會傳染給你周圍的人，包括剛剛皈依你的“錨”——他看起來可真慘啊。

    他大約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慘的。當你的雙手覆蓋在他的傷口上時，他眼中流露出驚訝又滿足的神色，哪怕在黑暗中看來也有種發(fā)光般的錯覺——盡管那光看起來已經(jīng)很微弱了。

    “真的是您……”他喃喃，“希望昨天她們昨天沒有冒犯到您。”

    “不會，”你微笑，“她們很好——我很喜歡您太太做的菜?！?/br>
    “您知道嗎……”他夢囈一般地呢喃，死死盯著你的位置，“我——我們一直以為神已經(jīng)消失了，請原諒我們的冒犯……但是我們真的、真的太想……”

    他說著說著就開始咳嗽起來。血液和內(nèi)臟的碎片從他的口中涌出。疫病已經(jīng)讓他的身體崩解，你能做的只是讓他“不痛”而已。

    “不痛”——從以前到現(xiàn)在，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都是你唯一能做、且能做得不錯的事。你很少能夠“及時趕到”，不，你從來都無法“及時趕到”——畢竟“及時趕到”已經(jīng)屬于“幸運”的范疇了，而“幸運”向來和你沒有半分關(guān)系。

    可這些向你祈禱著的人們是多么容易滿足啊。瀕死巨人的臉上沒有半點不滿，甚至還有一點滿足，因為祈禱得到了回應的滿足。

    “為什么不向月亮祈禱呢？”你問他?！爸灰蛟铝疗矶\，就不必懼怕黑夜中的光?！?/br>
    這其實是你一直以來的疑惑。他們應該早就知道原因了，從查到“詛咒”的源頭開始，應該就知道，這不過是某位神明的一點把戲，甚至可能只是不經(jīng)意間留下的一點“副作用”。

    “不，沒必要的，”他說，“您應該知道了吧——這個、這個與月亮無關(guān)?！?/br>
    ——啊，他們居然知道了。

    ——哦，他們原來真的知道……真是聰明啊。

    你不由地發(fā)出感慨，感慨這世上的生靈是多么的聰明。在很早以前，你似乎也曾像這樣發(fā)出過類似的感慨，不止一次。

    巨人們之所以不急著改變信仰，固然有虔誠的因素，還因為他們知道危機本身可能還不算是完全的“危機”。畢竟信奉光的種族還能照見白日的光，所以他們還不會那么驚惶，更沒有任何想法去改信“月亮”。白銀城的舉動雖然不能解決問題，但至少默認了原先的情況其實并不危險，所以他們也只是有點懷疑和不安而已。

    一點而已，他們已經(jīng)開始尋找退路了，以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直到最近，直到昨天。

    “是真正的……疫病……”他說他聽說過這種疫病，在搜尋身體詛咒的源頭時，他們聽說南大陸有一種可能導致血rou崩離的病癥，只要接觸到光——任何光，就會血rou分離，直到成為血rou盡落、只能以骨架行走的怪物。當時他們覺得自己的身體癥狀和這個還不太一樣。

    ——直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一樣了。

    血rou剝離的速度比想象中的還要快許多。很快的，肯尼的胸腔就已成了一片血rou模糊的慘白空洞，馬上喉嚨也是，他很快就要發(fā)不出聲音了。

    他感覺到了，正努力將他的嘴張到最大，用他所能發(fā)出的最響的聲音告訴你，向你祈求：“求……求求您……您保佑她們吧——”

    “她們會向您祈禱的——”他說，“我昨晚告訴了她們，娜娜學得很快，一遍就記住了，她很喜歡您……”

    “好，”你說，“你還有什么愿望嗎？”

    你的指尖已經(jīng)按上了他的額頭，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像是能看清那樣，努力注視著你的臉，可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他喉嚨、臉頰的血rou都已徹底脫落。但你也已經(jīng)知曉了他的愿望，從他的眼中。

    屋子中的黑暗在瞬間散去，整個屋子的外墻也徹底消失。正午的陽光像是傾盆的雨那樣灑落下來，落在矮人血rou模糊到臟污不堪的臉上，徹底照亮了他的眼睛。

    疫病帶來的痕跡于日光中轉(zhuǎn)瞬消融，所有臟污模糊的部分都徹底消失不見，只剩下巨大的骸骨，它們?nèi)绫窈蟮氖瘔K般潔白干燥，安靜地散落墻邊。

    ——一切都得到了凈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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