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也道：“去年那江南回來的楊梅可也好吃著，托表小姐的福。”

    話還說著, 房門已被李管家推開了?！岸环蛉?，表小姐在里頭呢。”

    張氏錢氏道了謝，方尋得進去屋子里。見人在畫臺前，張氏錢氏也未曾拘謹(jǐn)。笑聲頓時揚灑在屋子里, 張氏原本就是活絡(luò)的性子，原本安靜的屋內(nèi)，頓時熱鬧起來。

    “表小姐還在臨著繡樣兒呢？”

    張氏話落, 便見那畫臺前的人兒已起了身。

    素青的裙衫外，披著件湖綠的羊絨褙子。那膚色本就白皙, 被這一身矜貴的料子一襯，更多了幾分精氣神兒。那雙眉眼生得幽深，一笑之間，卻又多了幾分親切。

    “張夫人是來拿繡樣兒的？”

    “誒。文老板說您這出了新的。上回那批賣得可好了，這不還得勞煩您。”張氏客氣著應(yīng)了上去, 卻見那畫案上橫橫斜斜幾張畫圖，有蘭草幽徑，有山水云波；一旁又?jǐn)[著幾張孩童的小畫兒，俏皮的兔兒，威風(fēng)的小虎。

    張氏笑得贊不絕口，“這回的絲繡，可得賣得更好了。”

    表小姐笑得盈盈：“這些都還沒畫完。文老板要的，已經(jīng)備好了。我與你拿去?！?/br>
    張氏頷首，卻見表小姐轉(zhuǎn)身去了柜子旁，揭開小門，取得里頭的小木盒子來。“張夫人拿好?！?/br>
    “好好?！睆埵闲χ趿诉^來，又開口寒暄：“表小姐怎不多來繡坊看看？孫婆婆每日下午與我們煮點心，您可得多來嘗嘗?！?/br>
    表小姐笑得清甜，露出嘴角邊兩個笑靨。“明日便去看看?！?/br>
    “表小姐答應(yīng)了可得來。文老板可等著您呢?！睆埵洗蛉ぶ?，卻被錢氏拉了拉，方忙一把捂了嘴。二人再說了兩句，方與人道了別。

    出來院子，滿園香氣撲鼻，花黃草綠，欣然怡人。

    張氏念念有詞，“這文老板和表小姐的事兒，我看著都著急。可文老板不急，表小姐也不急?！?/br>
    “由得他們吧?！卞X氏自打方從屋子里出來，臉上便沒露過笑意。這文老板是前太守大人的嫡子，這西涼天高皇帝遠(yuǎn)，從文不易，干脆從了商。這西涼大小的產(chǎn)業(yè)，都與文老板有幾分關(guān)系。

    去年江淮繡坊新開張，她便帶著女兒瑞雪一同來做工了。瑞雪將滿十六，正是要議親的年紀(jì)，在繡坊中容貌佼佼。本還盼著能被文老板看上一眼。

    文家乃西涼大戶，她便想著，瑞雪能被文家收下做個妾室也好。誰知卻被這太守府里的表小姐全全搶了風(fēng)頭。

    一旁張氏也不知受了什么收買，又說起那位的好話來，“表小姐這手藝好，人生得也美。若做了咱的老板娘，可是喜事兒?！?/br>
    錢氏卻陰陽怪調(diào)起來，“好是好，可惜了，年歲也不淺了，還嫁過一回人了?！?/br>
    張氏嘴角的笑意頓時沉了下去，“就你知道，可別多說了?！?/br>
    李管家正迎了過來，將二人領(lǐng)著往外去了。

    方張氏和錢氏的那番話，卻被花園一角的清茴聽了個全。丘禾本領(lǐng)著清茴要去見自家小姐的，也一并吃了一口老氣。

    “小姐不過雙十有二，又怎么年歲不淺了？總比她好！”

    清茴亦有幾分無奈，微微笑道，“嚼舌婦人，不必一般計較。走吧?！?/br>
    那場戰(zhàn)亂已經(jīng)過去三年，jiejie如今住在太守府上，為了不讓人生疑，便以太守陸大人的遠(yuǎn)房表妹自稱。而她也不再姓玉，阿爹與前太守文大人多有幾分舊交，便將她托付與文大人為養(yǎng)女。如此，她方以文家女兒的身份，嫁給了沈越為妻。

    丘禾已推開了屋門，清茴見jiejie正看著畫兒，自過去拉起她手來?！岸嗑脹]走動過了？可別多勞傷了眼睛。”

    星檀放下來手中畫卷，卻指了指身后敞開的花窗：“都不必走動，外頭的好景都能看到。傷不到的?！?/br>
    祖母讓人從江南捎過來的各樣的花種子，化雪的時候撒下去的，月末的時候便全開了?；ù巴鉁\淺一片草綠，浮著姿態(tài)各異的花，正隨著暖風(fēng)輕輕擺動。

    “你怎么自個兒來了？”星檀卻看了看玉妃身后，“我的皓兒呢？”

    提起她與沈越的小兒子，清茴嘴角便會不覺揚起，“本是要帶他來看你的，今兒一早被文夫人抱過去了，說是帶著他去廟里求個玉佛，好保平安。”

    “那可沒法兒了?！毙翘磶追质б?，“改天我再帶著桂花糕去看他?！?/br>
    “可別給他吃甜食兒了！”清茴笑著埋怨，“也不必你去看他，將軍讓人送了信來，營地里送了新馬來，讓我們過去看看，順便帶皓兒踏踏春。我來與你說一聲，明兒一早，馬車便來接你。那時不就能看到皓兒了？”

    “那可好。”北疆的冬日不比京城，也不比江南，冷得很。自打知道她曾小產(chǎn)過，阿兄冬日里便不讓她出房門一步。好不容易天暖了，能與清茴出門走走，阿兄總不能再管著了。

    “那明兒我可等著你的?！?/br>
    四月的清晨，天朗風(fēng)清。文家的馬車出了西涼城，緩緩跨過小段山路，穿過山谷，方到了遼闊的北疆平原。還在城中時，分明已是滿眼的綠色，此時卻化作一片麥黃，清風(fēng)緩緩，卻是暖暖的，如雪后新陽般潤著人的心懷。

    車夫出身北疆部落，來了草原便是回了家。一路唱起小調(diào)兒。

    車窗早早被撐開了，星檀抱著小人兒，正往車窗外探。皓兒伸出小手，撫摸著窗外的清風(fēng)，不時回頭過來，朝著星檀咧起嘴來。

    臨到了營地，皓兒卻一眼便看見那邊的馬廄，又眨巴著眼睛回看著星檀：“干娘，去看看！”

    清茴對小人兒擰了擰眉頭，“皓兒有多久沒見阿爹了？我們先去看看阿爹，可好？”

    “先看馬馬，再看阿爹?！?/br>
    清茴想起，自從去年帶著小人兒來了幾回軍營，他看著馬兒便喜歡。沈越又抱著人騎了幾回馬，這次來，便就拉不住了。

    星檀打起圓場來，“你先去見將軍，我?guī)ю﹥喝タ纯窗桑粫罕憬o你們送回大營去。”

    清茴只好笑了笑，臨下車的時候，再親了親小人兒。看著星檀牽著小人兒走開了，方由得小兵領(lǐng)著，往帥營里去。

    將將行到營欄外，卻見沈越早早在門前等著了。見得她來，沈越一把迎了過來，便直拉著她往帳子中去。

    “將軍這是怎么了？”清茴幾分不明。沈越今日看起來有些緊張，與往日似有不同。

    “進帳再說?！鄙蛟街缓唵我痪湓挘敝翆⑷死M了帳子，方交待道，“你今日便就在此呆著，不好亂走了。待入了夜，我再與你備車，你得帶著皓兒回文家。”

    “到底怎么了？”清茴不解。

    沈越微微嘆了聲氣。赤鑫進貢來幾匹好馬，還未來得及往京城送。皓兒喜歡馬，他本想讓清茴帶著兒子來踏踏春，順道見見妻兒。

    誰知今日一早，皇帝微服親臨軍營，道是來私訪邊防的。

    清茴雖被文家認(rèn)作了女兒，可這副面貌卻依舊如一，若被皇帝見到，唯恐問起往事，徒惹些罪名與麻煩上身。許還會牽連到文家與玉老將軍。

    他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幾分，只道：“陛下私訪，來了營中。”

    只幾個字，清茴便已明白要害。

    “那，便都聽將軍的。我在這兒呆著，哪兒也不去了?！?/br>
    沈越安心幾分，這方問了起來?！梆﹥耗兀靠筛阋黄饋砹?？”

    “嗯。一來便吵著要去馬廄看馬，我急著過來，jiejie便先帶他過去圍場了?！?/br>
    “……你jiejie她去了圍場？”

    清茴頷首：“嗯。怎么了？”

    “……你在此呆著，我出去看看?！?/br>
    沈越說罷，已疾步往外去。他清早迎了圣駕，將將讓人安頓好了御用的帳子，皇帝卻對那幾匹赤鑫好馬起了興致，此下，也正往圍場去了…

    軍營的圍場地方大，光是馬廄，便分了東西兩處。養(yǎng)著的戰(zhàn)馬數(shù)千。

    沈越的副將程青松，與皇帝引著路，將將行來東邊的馬廄。當(dāng)年的俊朗小公子，如今亦在北疆鎮(zhèn)守將近四載。膚色曬黑了，眼角也起了幾處褶子，卻依舊攔不住一身年少的意氣。

    再回北疆，凌燁只覺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這蒼茫的草原與碧藍(lán)的天色，似是萬年不變，變的許只是他自己罷了。少時只覺天地開闊，而此時，撇開皇城中那些金瓦紅墻，是難得的幾分自在。

    只是圍場對側(cè)的馬廄旁，一抹青綠的身影，卻直將他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女子一身素青的裙衫，趁著碧色的厚褙子，領(lǐng)口的白色絨毛將那側(cè)臉襯得膚色白皙。只遠(yuǎn)遠(yuǎn)看著，并看不清楚五官，他心口卻莫名一疼，似有滾熱的腥甜又在喉間徘徊。

    隨駕微服的江蒙恩察覺得幾分異樣，順著主子的目光看過去的時候，心中亦是驚了一驚。

    那女子的身形像極了溫惠皇后，周身氣質(zhì)，言行舉措，也看似不凡。只是女子手中卻牽著個三兩歲的小人兒，他聽華清說過，皇后確還在世，只是一直尋不見。

    此下若真是尋見了，卻早已為人妻母，這讓主子情何以堪？

    見主子面色凝重，江蒙恩自勸了勸，“許只是人有相似吧，陛下?！?/br>
    “嗯?！绷锜钅抗鉄o法挪開，答得十分敷衍。

    那女子牽著的小人兒，不過到她膝蓋。便就如此片刻的功夫，她已將小人兒抱了起來，似與小人兒指著馬廄中的黑色駿馬，笑著哄著…

    他想起那對笑靨，即便是夢中，那張面孔也越來越模糊?？扇缃瘢闼凭驮谘矍?。若他們的孩子還在，也該這么大了。可她若真已另嫁了，他好似也不該再去打擾。

    程青松正指著不遠(yuǎn)處西邊馬廄，“陛下，新來的貢馬在那邊，請隨末將來吧。”

    他腳下有些沉，目光卻仍跟著那邊的兩人。他到底想去看個究竟，便只在暗處也好。

    星檀帶著小人兒，被招待得客客氣氣的。這軍營她來得不多，旁邊的小兵和馬倌兒招待周詳，多是看在這將軍小公子的面子上。

    赤鑫盛產(chǎn)好馬。馬倌兒此下正與小公子慢慢說著。

    “那匹黑色的，名叫塔吉特，是匹赤鳳駒。赤鑫最好的馬，據(jù)說十年生一匹，這回可就送了這么一匹來。那匹純白色的，名叫白玉，雖沒赤鳳駒那么珍貴，那可也是戰(zhàn)馬中的好馬?！?/br>
    小人兒方兩歲半，可聽不懂那么多。星檀笑著多謝著馬倌兒，又抱著小人兒往近處湊了湊，那名叫塔吉特的黑馬，一身寶血鬃毛，在陽光下，黑中發(fā)亮，骨rou紋理健朗不凡。真真是在京城也未曾見過的。

    另有兩個馬倌兒正入了欄，與塔吉特喂起水草來。

    星檀卻聽小人兒喊著，“干娘，要騎馬。”

    這帶娃騎馬可是力氣活兒，還得請沈?qū)④娮约簛聿判?。星檀哄著小人兒，“我們先回去見阿爹，讓阿爹帶皓兒騎可好?！?/br>
    小人兒起先還搖著頭，可見得星檀袖口里變出來的兩顆糖山楂，立刻笑了出來。“好?！?/br>
    星檀要帶著小人兒往回走了，卻聽得一聲長長的馬啼，眼前圍欄里的塔吉特蹄下林亂，似是受了驚。喂著水草的幾個馬倌兒，卻似不知所措。

    塔吉特一時不服，直將幾人撞了開來。不時嘶鳴，重重跺著蹄，很是焦躁不安。

    星檀察覺得危險，將懷中的小人兒又抱緊了些。一旁小兵也忙將二人護住，“這馬還不大服管教，還是保護小公子快走吧。”

    星檀被他們護著，正往馬廄中去。卻聽得身后的馬蹄與嘶鳴聲愈發(fā)激烈了起來。幾個馬倌喊著話，一人說要牽繩，一人說要卸馬鞍。塔吉特的焦躁并沒有絲毫緩解。

    她只管護著懷中的小人兒，往馬廄屋檐下躲著。然而將將行至屋檐下，身后一陣狂風(fēng)。那黑馬焦躁難安，正朝著馬廄沖了過來。

    馬廄原也只是黃土與茅草堆砌的小屋，那黑馬氣力大得驚人，不過三兩下，便將屋頂都掀了一通。

    星檀無處可退，只得躲去了擱置水草的木架后，砰的一聲，屋頂崩塌。她只顧將小人護在身下，原想用肩背抗起那些瓦片與茅草的，卻好似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四周只剩下漆黑的一片。

    再次見得光亮的時候，眼前是一雙泛著猩紅的鷹眸。她忽的反應(yīng)過來什么，可顯然已經(jīng)太遲了。男人的左臂支在她身前，另一手翻開最后一塊木板，正朝她伸手過來。

    “可傷著了？”

    “……”那聲音中沙啞，她也跟著恍惚。

    多有幾人湊來協(xié)助，一聲聲問著，主上可有受傷。她方搖了搖頭。光線明朗起來，男人眉間早已擰成一道兒川字，那雙鷹眸中似還有些她未曾見過的東西，一時間難以分辨。

    身下的小人兒哭了起來，她忙去重新抱起了他。“皓兒可還好？傷著哪里了沒？”這清茴和沈越的小寶貝，若傷著了，她也心疼。

    凌燁方已在馬廄旁看了片刻，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疑是他的皇后。可此下聽得她喚那小娃的名字，他便又想起那木匣子中的那對虎頭小鞋。

    他護不了的東西，她如今該在別人那里尋得了。

    她的孩子，她另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