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聞時只覺好笑。那時一心偏顧幺妹，不顧她處境的母親，怎可能會說那些話？她一時不信，可如今，她卻有些想去看看她了。

    “便有勞江公公回了陛下的話，本宮想去那相國寺旁的小庵，看看國公夫人?！?/br>
    她說罷了，便見江公公一拜，已要退下回養(yǎng)心殿去。她方忙叫住了人。

    “江公公？”

    江蒙恩忙回身過來，拱手問道，“娘娘可是還有什么吩咐？”

    “本宮只是在想，邢姑姑的婚事…”

    對面的人，似怔了一怔，又忙到，“邢姑姑的婚事，自由得娘娘拿主意便好?！?/br>
    “本宮記得在西涼的時候，江公公曾與邢姑姑買過一枚玉器，卻好似不見邢姑姑戴過？”

    “該是娘娘記錯了?！?/br>
    “奴才只是與自己買來的，并非與邢姑姑用。也未曾贈與過他人，一直戴在身上罷了。”

    星檀卻見他神色閃躲，只好提點著道，“那婚事，本宮還未曾與靜太妃說起。江公公若有心，也該讓人家知道的。”

    “……”

    對面的人沉了聲兒，只晃了晃神，方才應(yīng)上話來。

    “誒，奴才知道了。”

    **

    入夜，秋風更烈了幾分。內(nèi)務(wù)府的矮房修葺得整齊，全是與奴才們住的，便早早熄了燈火。只一旁獨獨一間兒小院兒里，還燃著幾盞燭火。

    朝北的正屋里，邢倩正擰了帕子，與榻上的人擦著面。

    榻上的人嗆著一桿煙槍，卻已有些頹靡，不時放下煙槍咳上幾口，又吐出一口濃痰來。邢倩只伺候著那痰盂接了過去。

    待盥洗完了，那人卻只囑咐了聲，“罷了，你出去吧?！?/br>
    邢倩卻未走，只抬袖從他手中奪去了那桿子煙槍，滅了火，又收去了一旁的櫸木柜子里。

    “這東西太醫(yī)說不可多用，今日便就作罷了吧?！?/br>
    張斯伯卻也未曾與她掙拗，只由得她安排。自己翻身卷起一旁被褥，卻嘆氣了聲，才道，“罷了，你也管不得雜家多少時候了。那林家的好日子等著你?！?/br>
    那官媒的消息雖未傳得多遠，張斯伯在宮中卻是有些耳目的，不稍多做打聽，皇后娘娘的安排，自會傳到他耳朵里。他卻也幾分問心無愧，只合了眼。

    “好在雜家這些年，未曾虧待你什么。到底還是好姑娘，如今也是熬著到頭了。雜家這把老骨頭松散著多時了，便就等著老天來收人咯?！?/br>
    “公公莫說那些喪氣的話?！?/br>
    “那是娘娘心意，阿倩應(yīng)承過公公，便自會伺候公公終老。公公無需多慮了?！?/br>
    她說著話，卻與榻上的人拎了拎被褥。卻見張斯伯將臉往床里撇了開來，似又在深長嘆了聲氣。

    她只抿了抿唇，又去一旁將炭火爐子挑旺了些，才退出去了門外。

    房門嘎達一聲合上了，張斯伯方再緩緩睜了眼，只起身來，推開后頭的小窗，對著添上清冷一彎明月拜了一拜。

    他侍奉過元惠皇后，也是本著護著皇后的人。三年前承乾宮無主，他才好將人收在身邊，也好叫人不受欺凌。如今護著她的人回來了，他自也該功成身退了。

    “娘娘，老奴這身子骨已是不堪，太醫(yī)藥石無靈，只開得那桿子煙槍續(xù)命。許也該是時候，讓老奴再去侍奉您了?！?/br>
    第118章 秋實(12)   終章(下)

    夜里約莫是下過了一場小雨, 天又轉(zhuǎn)涼了些。

    帝后的車輦停在大相國寺門前的時候，已有些許武臣在門前候著。星檀被皇帝接下來馬車，方又他送著往一旁的小庵里去。

    那小庵堂藏在熱鬧的市井之中, 并不打眼。朱門生白, 似已久未打理。只庵堂前種了顆桂樹，借著最后的秋風，還散出一縷清香。

    星檀行到門前, 方將皇帝推攘了回去, “那邊還在等著陛下，陛下便進去相國寺吧?！?/br>
    “真不用朕陪著你？”

    星檀抿了抿唇, 搖頭道, “不必。阿檀與母親好好說會兒話。”

    “也好?！被实厶峙c她攏了攏那狐裘領(lǐng)子，這才喚著華瀾華泱來, 吩咐照看好人。而后轉(zhuǎn)身往相國寺中去了。

    因得皇家出行，這條小道兒上的行人也早早被禁衛(wèi)軍屏退開了。那庵堂的門，卻支開了一道兒小口子，里頭的人, 似并不想問外頭的動靜。

    進來小院，見一方大小的平地，卻種著各樣兒花草。只因快入了冬, 凋零了不少，唯剩得幾顆□□還殘留著些許花瓣兒。

    婢子飛霞卻正從廚房里出來, 手中還端著要做的活計，見得眼前的人，手中的盆碗已然端不太住，直往后頭退了退，方想起要作禮數(shù), “是、是小姐…”

    國公府中來了位表小姐，面貌與溫惠皇后相似，被立為新后的消息，早已滿城皆知。飛霞陪著夫人在這小庵堂里清修，卻也只是聽聞，從未回去看過。只今日見得真人，方知哪里來的什么表小姐。

    星檀只微微笑著頷首，問起她來：“母親呢？”

    飛霞已忙垂眸下去：“夫人在佛堂，奴婢與小、不，不是。奴婢與皇后娘娘通傳?！?/br>
    “不必了。我自己去看看她便好?！?/br>
    華瀾華泱也止步在了院子里，星檀往對面的佛堂里看去，卻見一身佛袍，正跪在佛像前頭，似攆著佛珠正在誦經(jīng)。她只緩緩走近了，卻不忍打擾，只留著一道兒長影投在蒲團一側(cè)，卻也驚動了正誦經(jīng)的人。

    只三年不見，母親頭發(fā)已全然花白，回眸過來時，星檀卻見她眉目比以往清淡了不少。

    秦氏見得來人，驚得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她雖聽聞那些消息，卻不想是這樣的。

    “阿…阿檀，回來了？”

    星檀彎身下去，扶起她的手臂來。“母親起來再說話罷。”

    母親似依舊有些不大敢信，目光微顫著，只將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笆?、是我的阿檀?！?/br>
    只說話之間，她雙手已被母親持得更緊了些，這回卻是她有些不大習(xí)慣。

    “那桂月庵的大火…可傷著你哪里了？那尋得的尸身…”

    秦氏有些語結(jié)。那時聽得宮里傳出來的消息，那焦尸二字似直將她命脈斬斷了去。那也曾是她抱著胸前奶過的女娃兒，火燒的灼熱之痛，便如燒在她心口一般。

    她不過是想替幺女兒謀求多些。阿檀得老太太喜歡，又有皇室眷顧，她從來未曾擔心過她的前程?？稍踔滥?？

    星檀搖著頭，“那該只是尋錯了人。母親放心，并未傷到哪里。”

    血脈相連，只三年過去，母親也在此清修贖罪，至于那些過往，她早已無暇怨恨，如今便不提也罷。

    秦氏卻凜然一笑，方又將她的手拉緊了幾分，“我都看到了，阿檀?！?/br>
    “看到什么？母親？”

    “安徽地藏菩薩道場的平安符；還有阿檀親手畫的小畫。每年我生辰，從阿檀七歲到十七歲，不曾斷過…”秦氏已難以掩住眼淚，只由得那珠子一顆顆往下掉。

    “那些，都被月悠收在房里。若不是皇帝將她放出冷宮，為了迎她回府，我讓人清點她的屋子，到如今許還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用心…是我愧對了我的好女兒?！?/br>
    星檀卻也有些驚訝。自五歲被誣陷打翻白玉觀音那回，她也知道月悠行徑不端。可她那時身在江南，月悠在母親膝下享盡寵溺，卻不想連同母親也一并欺瞞了過去。

    “都已是過去的事兒了?！彼_口勸著人，卻想來月悠的下場，只將聲音拉低了些，“母親許還不知道，月悠后來神志已然不大清晰，又險些害國公府背負謀害皇室的罪名，如今已流放寧古塔了?！?/br>
    秦氏聽得，怔了一怔。這三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與星檀贖罪；而月悠來探過她幾回，也全被她拒之門外。聽聞得這個消息，若說一絲心痛都沒有，那也是謊話。

    母親的悵然，星檀看在眼里。只扶著人往旁邊坐了下來。好半晌兒過去，方見母親深長吐出一口氣來，“好在，阿檀還在?！?/br>
    星檀從小庵堂里出來的時候，已是將近午時。大輦還備著一旁，皇帝卻已早早在門前等著了。

    星檀方與母親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星檀勸及她回國公府中修佛，也好讓家里人有個照應(yīng)。母親卻說，這庵堂住著安靜。老天看她心誠，還了她一個女兒回來。她還念著月悠，不求她還能回京，但求她能平安便好。

    星檀心還有些沉著，走去皇帝身邊的時候，卻被他碰了碰臉頰。

    “怎面色不好？可是與國公夫人又有什么口角？”

    “不是?！彼龑ぶ氖终?，將自己的手埋去了他掌心里?！爸皇钦f了些話，母親執(zhí)意還要在此清修。”

    凌燁自也抬眸看了看那小庵堂，雖是孤單清冷了些，卻也難得清靜。他心頭卻比她實著，想來早前陸月悠與小皇嗣的事，并不覺那為人母親的，尚能姑且。

    “你母親心誠，留在此處清修，也是福報?！彼挥X她手有些涼，方將人牽著往車輦中去，“該是午膳的時辰了，回吧?！?/br>
    大輦穿過街巷，直入了皇城。秋風清冷，又帶來了些許雨水。到了皇城門前，帝后換坐小輦，方又緩緩行著往養(yǎng)心殿里回。

    星檀被他窩著懷里，方還有些涼的手，此下也全都暖和了起來。

    “陛下下午該還有事要議，便讓他們送我回芳宜軒吧？”

    “你面色仍不大好，先去養(yǎng)心殿，朕讓他們請李太醫(yī)來看看。若是無事，便留在殿內(nèi)陪朕用午膳罷。”

    星檀見他執(zhí)意，方要應(yīng)下。

    馬車停在養(yǎng)心殿門前之時，皇帝先落了馬車，方回身來扶著她。她腳下卻失了神，眼前也有些虛晃，本以為自己能行的，連呼吸也跟著吃緊了幾分，直直往車下落去。

    凌燁直一把將人接住，攬來自己懷里，見她眼眸之中有些渙散，更覺心已擰成一團。四周奴才們圍了過來，他只將人都斥開，“還不去太醫(yī)院？”

    江蒙恩忙跟著吩咐了親信，往太醫(yī)院中去請人，便見主子已抱著皇后入了養(yǎng)心殿。主子步子緊著，沒一個奴才跟得上。他方又吩咐人去端熱水來，才忙跟著伺候了過去。

    入來寢殿，凌燁卻見懷中的人面色更蒼白了幾分，好在眼眸之間又重新恢復(fù)了些許神色，“可是體虛之癥又發(fā)了？可有哪里難受？”

    他自想來早前她那舊疾，每每要來月事，都得折騰一番。早前雖聽李太醫(yī)說如今已無大礙了，可方見得她那般墜下車來，他手心早已不覺一層冷汗。

    星檀這會兒方覺恢復(fù)了些許，見皇帝一臉擔憂，只笑了笑，“許是方在那小庵堂里吹了些冷風罷了。陛下安心?！?/br>
    話雖如此說著，她卻并非覺著發(fā)寒，只是打早起來脾胃不適，早膳未曾好好用過罷了。

    凌燁仍不放心，只在被褥里尋著她的手，緊緊捏著。他好不容易將人尋了回來，若此時她再有什么，于他便是另一場萬劫不復(fù)。

    李太醫(yī)進來的時候，直被皇帝免了禮數(shù)，過去了榻邊，與皇后請脈。

    星檀卻越發(fā)有些虛乏起來，眼睫開開閉閉，已然有些想睡了。一晃兒入了夢境，很快卻又再醒來。好似做了個夢，卻好似什么也沒有。唯記得似有個小兒郎來尋她，腳上著著雙虎頭鞋，卻拉著她的手不肯放了。

    李太醫(yī)的聲音傳來，方將她徹底喚醒了些。皇帝又與她捂了捂被褥，她方聽清楚李太醫(yī)的話。

    “臣要恭喜陛下和娘娘。娘娘此回是喜脈，許是方一路疲憊，才會突然暈厥?！?/br>
    她還未反應(yīng)得及，便見皇帝面色漸漸舒展，那雙鷹眸中的喜色，卻是她從所未見的。只湊來她耳邊又輕聲道，“阿檀，你可聽到了？”

    “嗯?！彼撌锹牭搅耸裁吹摹Ｅc方才那夢中的一樣，有個小兒郎要來尋她了。

    皇帝只溫聲再道：“是他回來尋我們了?！?/br>
    李旭已退去一旁，“臣這便依著娘娘的脈象讓他們?nèi)グ疽桓卑蔡ニ幩蛠怼１菹逻€是先讓娘娘吃些東西吧，娘娘該是胃中空乏久了?！?/br>
    被褥里，星檀只伸手去碰了碰自己小腹。是她餓著人家了么？那般平坦的地方，還觸及不到什么，卻已有顆小生命正在孕育了。

    正還走著神兒，皇帝的掌心也跟著覆來她的手背上，那掌心溫熱，將她捂得緊緊的，似有什么寶貝似的，不肯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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