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鎖雀翎 第44節(jié)
顧澤芳好笑,“你見到真容了?” “大人不是說過,美人在骨不在皮嗎?” 小竹夸張地驚嘆,“那位的骨相,就是一個好大好大的美人吶!” 容鳳笙吃了一個閉門羹后,便自顧自地在大菩提寺中閑逛起來。她在這里生活了八年,處處是她熟悉之景,又有一些細(xì)微的不同。 似乎,是樹木更繁盛了一些,花草更鮮艷了些,陽光更溫和了些。許多的善男信女,在其中往來穿梭。 寺院風(fēng)水,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如此方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寺廟里有幾座玲瓏塔,龐大繁復(fù),每一層有九道翹腳,角上各掛篆滿梵文的鐵馬。 空中悠然傳來叮當(dāng)聲響,此為大音希聲,奧妙無限,聽在耳中,足以令人忘卻人世間的一切苦厄。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牽引,她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香火繚繞的大殿,有重兵在前面把守。容鳳笙反應(yīng)過來時,心里重重一沉。 這里,是放置哀帝棺槨之處。 寬廣威嚴(yán)的正殿靜肅無聲,裊裊的煙柱升起,緣著銅鶴的長喙蜿蜒,飄向高遠(yuǎn)黑暗的殿頂。 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俯看微塵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渺遠(yuǎn)。 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在金佛的腳底,擺放著一具巨大的棺槨。 繁衣就躺在里面,她這一生最重要的親人。 腳步像是灌了鉛,邁不出步子。 忽地雷聲大作,亮光劃過眼底,映出無限的戰(zhàn)栗。不久之后恐有一場大雨,席卷過這片天地。 雷聲轟轟,像是走過蒹葭彌望的河澤,腳底下像是有氣泡,一踩就蹦起來老高。 她不知為何,感到了深深的惶恐,直從腳底沖向頭頂,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在顫栗。 讓人幾乎不能呼吸。 匆匆轉(zhuǎn)身,卻是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站立不穩(wěn),便往后輕倒,那人抬臂要扶,卻被她下意識地避開。 “對不住。”容鳳笙彎下身去,烏發(fā)如瀑泄落,素手撿起那頂冪籬,側(cè)過身,重新戴在頭頂,仔細(xì)地整理著。 顧澤芳瞇起眼。 小竹曾說,今日早晨,來尋他的正是一位女子,戴著冪籬看不清容貌。 淡淡的旃檀香氣,從她身上飄來,來寺里禮佛之人,身上多少都會浸染這樣的香氣,只是她的,要格外清幽得多,又似乎是在哪里聞到過。 顧澤芳皺緊濃眉。 忽然意識到,不該這樣盯著陌生女子看,他連忙也側(cè)了側(cè)身,淡淡道, “是在下失禮了?!?/br> 顧澤芳垂眸,卻忽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前襟有些濕潤。 不禁有些愕然住了。 腦海中響起,方才那女子略帶鼻音的三個字。 分明是情緒失控的表現(xiàn)。 方才,她那隱隱透過白紗的雙眼,似乎能夠向他傳遞出某種情緒。一種刻骨的悲傷,好像失去了一切那般。像是游絲般脆弱,沒有人可以抓到手里。 顧澤芳本身,是一個情緒極為穩(wěn)定的人,一時間被這樣巨大的情感所沖擊,竟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瞧著是要落雨了,這位施主未帶侍從,想來,也是沒有雨具的罷?” 一旁的僧人開了口。 他原本是帶顧澤芳去歸還佛經(jīng)的,誰知路上便撞見了這位女香客,站在寶儀金殿外,駐足徘徊了許久,眼下瞧著身子都在微微地顫動,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喜大悲。 見她擦身要走,而檐外,雨滴已經(jīng)砸了下來,不免好心提醒道。 “我們正好有多的傘具。若是姑娘不嫌棄,不如用在下的傘吧。”顧澤芳的聲線有些冷淡,頓了頓,道,“在下與小師父共用一把就好?!?/br> 骨節(jié)分明的手遞出了一把油紙傘,是很素凈的青色,便是傘柄都是竹子磨制,分外細(xì)膩光滑,上面人工痕跡很重,鐫刻著一個清瘦的顧字。 面前的女子,微微有些怔,好久才抬起袖子,從中伸出一只素凈的腕,竟是比她身上的裙裾,還要雪白。皓腕凝霜雪,大抵是如此,顧澤芳瞧了一眼,別開了視線。 她將傘抱在懷中,冪籬的白紗籠下,看不清神色。 “等等?!?/br> “雖然,不知姑娘遭遇了什么……但還請,凡事寬心?!?/br> 顧澤芳聲音清冷。 他想起女子那股悲傷姿態(tài),心下微微不忍,想了想,還是逾越禮制地,從懷里摸出了一條白絹,予她拭淚。 男子的掌心處,赫然躺著一席白絹,竟然就是之前,她在藏經(jīng)閣遺失的那條。 容鳳笙微驚,好久沒有接,直到顧澤芳輕咳一聲,她方才伸手,將那白絹攥在掌心。 她低低一福,努力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沒有那么低啞,“多謝公子?!?/br> 這聲音……他剛剛覺得熟悉,斯人已去。 但見一處雪白的裙角,如同云彩一般散去,轉(zhuǎn)入拐角沒了蹤影。 空余下,一股清淡的旃檀香氣。 * 容鳳笙將今日早晨,被顧澤芳拒之門外的事情,都說與了顧仙菱。 那位大人清高的很,她又不能現(xiàn)出真容,只怕被顧澤芳避如蛇蝎。 看樣子,他是輕易不會與她私底下見面的。 雖然方才金殿外的那一面,算是意外收獲,可當(dāng)時還有外人在,更遑論,她陷入那樣糟糕的情緒,哪里還能與顧澤芳說正事。 顧仙菱雙眼微微黯然,卻道無事。 容鳳笙有些不忍,想了想,還是問道,“你以前在閨中的時候,有沒有什么擅長的樂器?!?/br> “我聽他的書童說,顧大人今晚亥時,會有空暇,我可以再去尋他一次,引他來見你?!?/br> 顧仙菱搖頭道,“會不會太晚了,此事如果讓……謝絮知道,你的性命堪憂。阿姊,你不要冒險。” “我不想你為我冒險?!?/br> 容鳳笙想了想,道,“你就當(dāng)我是為了念衣,你開心了釋懷了,念衣才能健康平安,不是嗎?” 顧仙菱啞然。 容鳳笙嘆了口氣,輕聲道,“仙菱,你離開后,若是遇上了良人,不必顧忌,給念衣找個父親吧,” 她說,“一個人帶著孩子實在是辛苦,正如你不愿看我冒險,我亦是不愿,看你受苦受累的。你做皇后的時候,我們?nèi)菁覜]有好好待你,是我們虧欠了你。” 她起身,將包袱里面的所有金銀細(xì)軟都拿了出來,一股腦地,交到了顧仙菱的手上。 在啟程去往大菩提寺之前,她就讓迢迢收拾了這些金銀首飾。迢迢一邊抹淚,一邊告別,以為她就要這么走了,離開這里,去往云寰。 惹得容鳳笙啼笑皆非,捏著她的圓臉,安慰了好久,保證自己還會回來的,就算要走,也會帶著她家迢迢的呀。 迢迢這才擦干眼淚,催著她趕緊出發(fā)。 * 亥時三刻。 顧澤芳放下書卷。 他適才剛剛沐浴過,屋子里全是清香,烏濃的發(fā)披散在肩側(cè),更加襯得那張臉龐清俊冷峻。 他支起了窗子,長身玉立,看著窗外,濃夜如墨,萬籟俱寂,時而有風(fēng)卷過男子那雙沉寂的雙眼。 也許是剛剛下過一場大雨的緣故,石階上,一聲聲滴落到天明。 想來是要這樣等待著的了,以往都是這樣過來的,他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凄清孤寂,總覺得,這是對心的試煉。 只是今日,卻無端生出了一些寂寥凄然,微微抱住雙臂,感到有些冷了。 想是今日撞見的那女客,被她身上那股濃重的情感,所感染了吧。 他攏住衣衫,輕嘆了口氣。 第33章 033 二合一 033 也不知她是遭遇了什么, 為何會那樣傷感。 思及此,顧澤芳難免聯(lián)系到自身。 顧家子弟眾多,女孩卻少。 他是家中最長, 有兩個一母同胞的meimei,一個顧仙菱一個顧仙韻,都小他許多歲。 顧仙菱則是他最疼愛的一個。 顧家家主沉迷尋仙問道,顧澤芳年少掌家, 他meimei顧仙菱幾乎都是顧澤芳在cao心,便連及笄禮,終身大事, 顧澤芳也都為之細(xì)細(xì)地籌劃。 可誰知道, 顧仙菱偏偏就選擇了那樣的一條路。 想起與meimei的最后一面,顧澤芳便滿心惆悵。 他們當(dāng)時爭執(zhí)的那么兇,他第一次同她說了重話,道若是她進(jìn)宮,以后都不要來見他,就當(dāng)沒有他這個兄長。 誰知顧仙菱執(zhí)迷不悟,顧澤芳一氣之下, 便自請到寺里修撰國史。 后來顧皇后思念兄長, 多次遞帖讓他入宮,他也拒而不見。 最后……便是聽聞皇后死訊。 他連訓(xùn)斥一兩句, 都會感到心中難受的meimei, 就這么死在了荒郊野外,尸骨無存。 顧澤芳越想,心中就越是難受,神色間籠罩下一層深深的陰翳。 同時,對溫儀公主四個字, 愈發(fā)感到怨恨。 他當(dāng)然知道傳聞多有不實。 可人總要為自己的情緒尋求一個發(fā)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