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
薛放離一怔。 江倦的眼淚太多了,無論是滾落在枕上、凝在睫毛上,還是淌入了發(fā)間,他的每一顆淚珠,都好似落在薛放離的心上。 沒什么重量,輕飄飄地砸下來,卻又燙得驚人。 不該是這樣。 薛放離低下頭,久久凝視著江倦。 他設(shè)想過許多種可能。少年也許會(huì)勸他放下怨恨,也許會(huì)驚懼于他的兇戾,可他卻什么也沒說、什么也不問,只是安靜地取回了香。 為什么?薛放離問。 王爺你這么恨她,肯定是有原因的江倦蔫蔫地回答。 薛放離在想什么、又因?yàn)樗脑挾鸲嗝创蟮牟懀胍桓挪恢?,他對薛放離有著一種近乎于盲目的信賴。 王爺是個(gè)好人。但每當(dāng)他表現(xiàn)得不那么像一個(gè)好人,而是一個(gè)壞東西的時(shí)候,那么一定是對方有問題。 江倦又補(bǔ)充說:我信王爺,我也只信王爺。 說完,江倦淚眼婆娑地低頭看手,就覺得自己倒霉,實(shí)在是太倒霉了。 他的腳傷還沒好徹底,手又受了傷,與此同時(shí),背上也還得扎針,疏通經(jīng)絡(luò)。 十指連心,江倦痛得直抽氣,薛放離看了他很久,指節(jié)明晰的手伸來,替江倦揩去了淚水,又把人攬進(jìn)懷里。 江倦怕針灸,結(jié)果手傷完全掩蓋了針灸刺入時(shí)的疼痛,他還在吹手指,住持已經(jīng)施完了針,又輕聲問道:王爺,王妃手上的燙傷可要一并處理? 薛放離嗯了一聲,抓著江倦的手伸出來。 江倦被他抱坐起來,這次他也不敢看了,老老實(shí)實(shí)地把臉埋在薛放離懷里,然而就算不看,疼痛也還是客觀存在。 他每回一疼起來,手指就會(huì)想要攥緊什么,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薛放離瞥他一眼,用了點(diǎn)力氣,迫使江倦舒展手指。 不能攥手指,那就只好忍著了,可是讓江倦忍痛實(shí)在太難,沒一會(huì)兒,他就受不了了,江倦咬住了自己右手的指節(jié)。 下一刻,蒼白而修長的手掐住他的下頜,薛放離垂下眼,別咬手。 江倦不理他,薛放離見狀,迫使他抬起頭來,手指也探入了江倦的口腔。 他本想推出江倦的手指,結(jié)果江倦覺得不舒服,反抗得厲害,舌尖也在努力把他向外推拒,薛放離的指尖一片濕痕。 他停頓片刻,后面的動(dòng)作幾乎稱得上是強(qiáng)勢,薛放離在江倦的口腔之中攪弄不停,終于讓他放棄再咬自己的指節(jié)。 江倦難受得不行,他抬頭看了薛放離一眼,眼神簡直稱得上是委屈,他一下咬住了薛放離的手指。 這一眼,幾乎與一場夢境重合。 夢里,少年不止后背光裸,他貼在薛放離懷里,肌膚軟膩溫滑,眉眼之間盡是盛色,美得不可方物。 這一刻,少年在他懷中,仰著頭望薛放離,他眼尾暈紅,睫毛尖上還覆著水汽,呼痛的聲音模糊不清。 疼嗚 像是嗚咽,貓似的聲音。 被含在口中的手指幾欲被浸濕,江倦咬得頗重,薛放離卻只覺得癢。 少年的頭發(fā)再度散開來,堆在他圓潤的肩上,貼在他白皙的脖頸上,薛放離用另一只手替他攬到一邊。 烏發(fā)被緩緩拂開,脖頸處的紅痣露出來。 艷i色無邊,攝魂奪魄。 薛放離看了很久,手指即將撫上去,住持處理完江倦的手,抬起頭說:好了。 他倏地回過神來,手還是放了下來,卻只是將一綹遺落的烏發(fā)執(zhí)起,拂至另一側(cè)。 住持又道:時(shí)辰差不多了,貧僧為王妃取針。 扎針的時(shí)候還有點(diǎn)疼,取針就真的沒什么感覺了,住持很快就把所有的銀針取出來,他叮囑道:王妃近日不要用左手。 江倦: 他郁悶地吐出薛放離的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頭,薛放離的掌心貼上他的后頸,安撫似的輕捏幾下,又忽而頓住。 薛放離皺起眉,他的背怎么回事? 江倦袒露的后背上,本是玉潤而潔白的顏色,好似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瓷釉,但現(xiàn)在他突出的肩胛骨附近,淤青一片。 住持看了一眼,無礙,只是王妃皮rou細(xì)嫩,若明天還沒消下去,熱敷幾天就好了。 薛放離嗯了一聲。 住持給江倦施完針、包扎好手以后,就沒有別的事情了,他收拾好藥箱,向薛放離道別,薛放離頷首。 江倦看不見自己的后背,只好用手去摸,他不碰還好,手一摸上去,又疼得他一僵。 薛放離道:別碰。 江倦好絕望,我怎么到處都在疼。 是啊,你怎么到處都在疼,薛放離望他,真是可憐啊。 江倦蔫巴巴地枕在薛放離肩上,低垂的目光突然看見薛放離的手,他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咬出來的牙印,問薛放離:王爺,疼不疼? 不疼,只癢。 薛放離正要回答,對上江倦關(guān)切的目光,說出口的話便變了樣,不是很疼。 不是很疼,那就是疼了,江倦很懊惱,他抓起這只手,很輕很輕地給薛放離揉了起來,對不起。 薛放離任他揉弄,微笑著接受江倦的愧疚。 可他的心里,有一個(gè)聲音在絮絮低語。 不夠,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想讓他更心軟。 薛放離雙目輕闔,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問江倦:你想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江倦一愣,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王爺?shù)乃傅氖怯菝廊耍q豫著問:可以嗎? 如果你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的。 薛放離看著他,笑得漫不經(jīng)心,沒什么不可以。 畢竟能讓少年更同情他一點(diǎn)。 是她 在過去的許多個(gè)夜晚,在他頭痛欲裂的時(shí)候,在那些短暫的夢魘之中,薛放離時(shí)?;氐侥且蝗?。 他的手上有一把匕首,一端在他手中,另一端刺入了女人的胸腔之中。 女人握住薛放離的手,用力地推入,薄而尖利的刀片擠出猩紅的血跡,她紅唇輕彎,以一種溫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輕聲呢喃。 放離,你死后,是要下地獄的。 你說謊,不信守承諾,你的舌頭會(huì)被拔掉;你害我不得脫身,你手指會(huì)被一根一根地剪掉;你食我rou、飲我血,又殺了我,你要被投入血池,反復(fù)溺亡。 我要看著你??粗闳ニ溃粗阆碌鬲z,看著你永世不得超生 薛放離又嗅到了那股味道。 血腥氣與胭脂淡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惡心至極,令人作嘔。 過去與現(xiàn)實(shí)逐漸模糊,他的眼前一片血紅,薛放離神色漸冷,蒼白的手背也布滿青筋。 王爺 江倦發(fā)現(xiàn)他的不對勁,連忙湊過來,扯了好幾下薛放離的衣袖。 此時(shí)此刻,江倦離得近了,那一身藥草味也格外明晰,他自己不覺得有什么,可是于薛放離而言,卻非同一般。 他于一片濃郁的腥氣之中,嗅到了一絲藥草清香。 這股氣息,淡到幾不可聞,可它就是鉆入了薛放離的鼻腔,縈繞在他周身,也拉回了薛放離的神志。 地獄與人間,一息之間。 薛放離緩緩垂下眸。 他突然改了主意,不想再告訴少年完整的真相。 少年會(huì)是怎樣的反應(yīng),想也知道。 他會(huì)蹙起眉心,用那一種充滿了愛憐的眼神看著他,然后同情地喃喃:她怎么這樣??? 徒惹傷心而已。 薛放離只字不提虞美人是握住他的手,把匕首刺入了胸腔,只平靜地說:她活夠了,自戕而亡。 江倦一愣,那為什么都怪王爺? 薛放離淡淡道:大抵是因?yàn)樗镣肆怂腥耍诒就趺媲白糟薜陌伞?/br> 江倦啊了一聲,很快就意識到了什么,他怔怔地看了薛放離很久,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薛放離低下頭,怎么? 江倦搖搖頭,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悶聲問他:王爺,當(dāng)時(shí)你害怕嗎? 害怕? 薛放離輕嗤一聲,他捏住江倦的下巴,抬起他的臉,頗是遺憾地說:不記得了呢。 你說謊。 嗯? 薛放離應(yīng)了一聲,好整以暇地盯著江倦看。 少年的眼神哀傷至極,他的心疼與憐愛,多到幾乎化不開的地步,他專注地望著薛放離,而這一份專注,無疑最大限度地取悅了薛放離。 他唇角噙起笑,輕柔地?fù)嵘辖氲哪橗?,心底卻有一個(gè)惡劣至極的想法。 明明可以讓少年更心疼的。 可就在這個(gè)時(shí)候,撫在江倦臉上的指尖觸到了一片水漬。 溫?zé)嵊殖睗瘛?/br> 薛放離一怔,望了過去,江倦含著淚,睫毛眨動(dòng)間,水珠一顆又一顆地滾落。 你哭什么? 我覺得你害怕。 江倦再一次抱住了薛放離,他不太擅長口頭上的安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沒關(guān)系的,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懷里的人把他抱得很緊,薛放離眼簾輕垂,看著沾上了水跡的手指。 他害怕嗎? 薛放離問自己。 他從出生起,就不受期待。他只是一個(gè)籌碼,他被期望成為一個(gè)軟肋,可是那個(gè)女人卻為他起名放離。 她執(zhí)意要走。 她沒有任何軟肋。 也許他害怕過吧,只是他忘記了。 這么多年來,他什么也不怕,他只是一個(gè)瘋子,他什么也不在乎,他也什么都不怕失去,因?yàn)樗裁匆矝]有。 薛放離看著江倦,他看了很久,最終輕輕地笑了,怎么會(huì)哭成這樣,比本王還傷心呢? 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江倦腰際,緩緩地收緊力道。 肩上濡濕一片,少年讓他抱了滿懷。 薛放離既遺憾沒讓江倦更心疼,也慶幸沒讓他更心疼。 第29章 想做咸魚第29天 江倦沒說話,只是伏在薛放離懷里,他越想越覺得難受,眼淚幾乎沒有停下來過。 薛放離口吻平淡道:沒什么好哭的。這些事情,本王早就不在乎了。 早就不在乎,又不是根本不在乎,江倦抬起頭,很認(rèn)真地說:王爺,你以后在乎我吧。 王爺真是太可憐了,家庭不幸、身世凄苦,還命不久矣。 江倦本來只是象征性地營業(yè),為王爺做一下臨終關(guān)懷,但是現(xiàn)在他改了主意。 他想對王爺好一點(diǎn),好好地送他最后一程。 江倦又補(bǔ)充道:我會(huì)對你很好很好的。 薛放離似乎并未料到江倦會(huì)說出這樣的話,他低頭盯著江倦看了很久,才緩緩地開口:若你后悔呢? 江倦不解地問:為什么會(huì)后悔? 因?yàn)?/br> 蒼白手指撫上江倦的臉龐,薛放離不厭其煩地為江倦拭去每一顆眼淚,才緩緩地說:你太愛哭了。 疼了會(huì)哭,覺得別人過得不好會(huì)哭,怎么都會(huì)哭。 終有一日,江倦發(fā)現(xiàn)自己受到了哄騙他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一個(gè)瘋子,喜歡為他人帶來苦難,又會(huì)哭成什么樣呢? 天都要塌了吧。 江倦說:我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抵在他唇前,薛放離望著他,殷紅的唇輕輕揚(yáng)起,他溫柔地說:不要對本王做出任何承諾。 本王當(dāng)了真,就算你做不到,也必須要做到。 江倦怔住了,他的后頸處被人按住,又伏回了薛放離的懷里。 這一次他倒是很安靜,沒有再哭了,不過江倦也累了,沒多久,他就在薛放離的懷中熟睡。 薛放離卻還單手?jǐn)堉?,垂眸看了很久很久?/br> 他的心也軟成一片,幾乎潰不成軍。 翌日傍晚。 虞美人的祭日過去了,王府的馬車駛離妙靈寺。 昨日蔫了大半日,江倦今天心情還不錯(cuò),他坐在薛放離懷里,認(rèn)命地做人形抱枕,投喂什么吃什么。 還逛不逛? 突然間,薛放離開了口,江倦一愣,茫然地仰頭望他,薛放離輕抬下頜,示意他看外面。 這條街,上回來你說想逛。 逛的。 江倦也想起來了。他其實(shí)不喜歡閑逛,畢竟太累人了,不過穿書以來,江倦開啟的地圖實(shí)在有限,他還蠻好奇其他的地方,這才想到處看看。 薛放離嗯了一聲,讓車夫停了車,他道:本王去茶樓等你。 江倦眨眨眼睛,王爺不一起嗎? 他若是同行,江倦就沒什么好逛的了,畢竟離王威名在外,不過薛放離只是說:本王喜靜。 江倦哦了一聲,倒也沒怎么懷疑,畢竟平常丫鬟們也都很少發(fā)出聲音,做什么都靜悄悄的,那我看完就來找你。 薛放離頷首,江倦從他懷里起身,手剛摸上簾子,薛放離又道:等一下。 江倦回過頭,?。?/br> 薛放離召來高管事,淡淡地吩咐幾句什么,高管事看看江倦,走了,待他再回來的時(shí)候,手上捧著一個(gè)帷帽。 薛放離給江倦戴上,這才又說:去吧。 帷帽檐寬,輕紗及腰,江倦撥開一點(diǎn),奇怪地問:王爺,我戴這個(gè)做什么? 鮫綃揚(yáng)起,少年姣好的面容露出小半,已然美得不似人間凡物,薛放離垂下眼,平靜地說:天熱,曬傷了你受不了。 好有道理,江倦也是真的不想再受傷了,他真心實(shí)意地說:王爺你想的好周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