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一段回憶，皇帝的臉上如同五月的天空，云起云散，悲喜變幻莫測。

    “總之，大概就是那一次，因為從那之后她就回去了，此后就聽說生了你，只是朕不知情，”皇帝很滿地琢磨著，回頭看向李絕：“直到你回京后到了朕跟前，朕才知道他們瞞著的是什么?！?/br>
    “他們？”

    “你母妃……本來朕以為還有益都，后來想想，他必定是不知道的?！?/br>
    “為什么？”

    皇帝感慨：“因為，按照他的脾氣，如果他知道這個，你從小不至于會被趕出王府，吃盡苦頭?！?/br>
    李絕菱角似的唇動了動，眼中掠過一點疑慮，想問，又打住。

    皇帝走到他的身旁，眸色沉沉地，皇帝心里有一件事想要告訴李絕。

    但偏又不能在此刻跟他挑明，李絕已經(jīng)承受的太多了，不該在這時候再狠狠地刺他一刀似的。

    皇帝嘆了口氣：“鋮御，朕以為，這次你不會回來了，”

    李絕淡淡道：“我當然得回來。”

    皇帝沒有問他為什么這么說，而只是一笑：“總之，回來就好。你想住在哪里？宮里還是成王府？”

    “王府吧?！?/br>
    皇帝點頭：“那也成，這段日子你好好休養(yǎng)，剩下的事，朕給你料理?！?/br>
    李絕轉(zhuǎn)頭看向皇帝，似乎想問他要為自己料理什么。

    皇帝目光瞥過來，跟他的短暫對上，皇帝道：“你記著，好好休養(yǎng)，不要輕舉妄動?！?/br>
    “輕舉妄動？皇上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李絕問。

    皇帝嘆道：“你剛才說你當然得回來，朕猜想你……總不是為了朕回來的吧?！?/br>
    李絕揚眉。

    皇帝抬手，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聽話。”

    李絕站起身來，忽地問：“我母妃呢？”

    皇帝道：“你想見她？她在繆安宮里，若是想見，就叫……”

    “還是不必了?！崩罱^沒等皇帝說完：“風塵仆仆的，回頭再說吧。”

    皇帝只是頷首：“也成。今日天色不早，風雪又大，你就別出去了，就留在宮內(nèi)歇息如何？”

    李絕不置可否，他低著頭像是在想什么事情，過了會兒，才道：“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說。”

    “燕王之事中，庾鳳臣參與多少。”

    其實，李絕真正想問的是，庾約所做的，夠不夠要他的命。

    皇帝命內(nèi)侍領(lǐng)著李絕去休息，他洗了澡，換了一身衣物，宦官又送了吃食進來，雖都是素的，倒是豐富。

    李絕撿了幾樣吃了，那伺候的小太監(jiān)大著膽子道：“王爺若是有想吃的，也只管說，先前……皇上特意調(diào)了幾個擅長做素食的御廚呢?！睂ｉT就是為了伺候這位殿下。

    李絕的手停了停，突然道：“有橘子么？”

    小太監(jiān)沒想到他竟提這個，忙道：“有有有！”

    這宮內(nèi)最不缺的就是各地進貢的果子，當下忙去拿了幾個又大又紅的蜜橘前來。

    小太監(jiān)笑瞇瞇地：“王爺您看這個成嗎，這是黃巖進貢的果子，據(jù)說一點兒酸都沒有，甜的跟蜜水兒似的。您嘗嘗……”

    李絕搖了搖頭：“不要這個，要小的，青皮的?！?/br>
    小太監(jiān)目瞪口呆：青皮的橘子，還小的？雖是沒見過，但料想好吃不到哪里去，怎么這位殿下的口味這么奇特的。

    “這個、這個像是沒有，我叫他們?nèi)ゲ少I去！”

    皇帝吩咐過了，讓他們盡心伺候，不管怎樣，要做到讓成王殿下滿意。

    李絕想了想，一擺手：“不用了，也不必非得吃那個。”

    小太監(jiān)訕訕地，大概是覺著自己沒伺候好，便又去取了幾樣冬棗，蜜瓜過來。

    李絕打量了會兒，舉手撿了幾個棗子吃著。

    正在這時，門口內(nèi)侍道：“信王太妃到?！?/br>
    李絕聽見，手一動，有一顆圓滾滾的棗子滾落在地上，小太監(jiān)眼疾手快，忙給他撿了去。

    此時，冷華楓已經(jīng)自門外走了進來，幾個宮女簇擁著她，這段日子不見，信王太妃反而比先前更潤養(yǎng)了些似的，想必之前受得傷，已經(jīng)無礙。

    李絕把手中的果子往桌上灑落，低頭行禮：“母妃?！?/br>
    信王太妃含笑看著他：“鋮御，你總算回來了?！比缤瑧抑念^的大石落地般的表情，冷華楓慈愛地走近，“讓母妃好好看看你……這傷是？”

    她的手探出來仿佛要碰一碰李絕的臉，李絕卻后撤了一步：“已經(jīng)無礙了，您不必在意?！?/br>
    冷華楓一笑：“兒行千里母擔憂啊，你就是這般叫人不省心，讓你去峘州，好好地怎么又跑回去了？我差點兒也要跟著回去，是皇上說了，盛州正打仗，我回去只能添亂，于是少不得還在這里等著。幸而天可憐見，讓你好端端地回來了?！?/br>
    李絕聽著這一句句熨帖的話，臉色卻有些冰冷冷的。

    “對了，重泰如何？”信王太妃回頭看向李絕。

    “信王很好。”李絕垂著眼皮。

    “瞧你這孩子，怎么跟母妃也這么惜字如金的？他難道就沒跟你多說幾句話？”冷華楓笑吟吟道。

    李絕道：“盛州的軍務(wù)繁忙，您見諒?！?/br>
    冷華楓嘆了口氣：“那也罷了，兒大不由娘。你們各自都有各自的要務(wù)，葉兒呢？”

    “郡主從旁相助信王?！?/br>
    “哦……”信王太妃點點頭：“那就好啊。如今你回來了，我也能放心，是時候該回去了?！?/br>
    冷華楓說著，又看李絕：“你才回來，怕是勞累，我本想明兒再見你的，誰知還是放心不下，有你這幾句話倒也罷了，你且歇息著吧?！?/br>
    信王太妃說罷，轉(zhuǎn)身往外欲走。

    李絕望著她的背影突然道：“母妃?！?/br>
    冷華楓止步，回頭看向李絕：“可還有事？”

    李絕盯著她，一字一頓：“父王，知不知道我的身世?！?/br>
    冷華楓的臉色一變，臉上原本那近乎溫柔的笑也蕩然無存。

    “你在說什么呢?！彼鬼?，慢條斯理的。

    “母妃知道的?！崩罱^并未避諱，像是一把將那遮羞布撕下一樣：“皇上也跟我說了?！?/br>
    他說了這句，仿佛覺著可笑似的：“母妃何必自欺欺人，我這張臉不就在您面前嗎？連燕王都看得出來……何況是皇上，當初不肯讓我進京，是不是就是怕給人看出來？”

    信王太妃的唇角抽動了兩下，然后她一揮手，身后站著的眾宮人徐徐退出。

    “本來不想你知道這些烏七八糟的，你還是不免知道了?！崩淙A楓望著李絕，無奈似的嘆氣，頃刻才道：“不讓你進京，是為了你好。像是現(xiàn)在這樣，又陷在這些爾虞我詐的宮廷傾軋里，對你難道就好嗎？”

    李絕面無表情：“父王到底知不知道?！?/br>
    冷華楓搖頭：“起初自然是不知道的。后來……”她板著臉，沒有說下去。

    “母妃說的起初，就是打發(fā)我出家修道？所謂后來，就是我回到盛州，跟遼人周旋那時？”

    冷華楓瞥著他：“你真想知道？還是皇上讓你來打聽的？”

    “跟別人無關(guān)?！?/br>
    “好吧，”冷華楓的神色沒有之前么和藹了，口吻淡淡地：“不錯，他正是因為知道了你不是他親生的，所以才拼命去救你，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br>
    最后這句里，隱隱地透出幾分譏誚。

    這個，皇帝早有所料，而李絕暗中也多有猜測，但聽冷華楓親口說出來，他仍是忍不住心顫。

    冷華楓則默默地看著他：“你問這些做什么？”

    李絕定神：“因為我心里有一件事，總不明白。”

    “哦？”

    李絕看著桌上散落的棗子：“從小我就算進了道門，卻時不時地會有人要取我的性命，按理說我已經(jīng)出家，不會有人知道我是誰，那為什么還有人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冷華楓的眉峰動了動，不置可否的：“是嗎？”

    李絕緩緩道：“李重泰落入遼人之手，那時候李益都還不知我的身世，但就算不知，他仍是不想我去冒險。可是你卻慫恿我去?！?/br>
    冷華楓的雙眼微微瞇起：“鋮御，不是你想去的嗎？母妃不過是成全你而已?！?/br>
    李絕呵地一笑：“是啊，你只是順水推舟?？珊髞砦揖攘死钪靥┏鰜?，遼人突然知道我的身份，但偏偏不知我所救之人是世子，怎么會這樣古怪?！?/br>
    冷華楓的眼底掠過一絲詫異，唇邊卻不由笑了：“你說了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是什么意思？你總不會是覺著，這些，都是母妃做的吧？”

    第160章 .二更君大限犯紅鸞

    李絕所住的這殿內(nèi)也放置著一個大銅暖爐,極其和暖。

    這里伺候的太監(jiān)大概是得了皇帝的特別吩咐，處處盡心，不敢怠慢。

    宮內(nèi)的宦官們,比宮外的臣民自然更機敏些。

    燕王自打回京,雖對外說是在養(yǎng)病,但宮中誰不知道燕王李振其實沒有大礙？只幽禁似的圈在宮中。

    皇帝之所以按兵不動,不過是因為盛州那邊刀兵未休,遼人當前,自己家的事兒自然要暫時擱置。

    要是按捺不住,父子兄弟的先鬧起來,臣民百姓們會惶惶不安，議論紛紛不說，遼人那邊更會大笑中原皇族自相殘殺，恐怕還會士氣大增。

    所以皇帝只穩(wěn)住局面,天下無事。

    太監(jiān)們都也瞧了出來，皇帝對于三王子,格外的偏愛。

    而且宮內(nèi)有些老人,更是記得當初冷華楓跟皇帝曾有的那段,加上李絕的長相……

    所以聰明的,早就知道了將來是誰坐天下。

    對于李絕，其實不必皇帝吩咐,自然會有人來獻盡殷勤。

    但就算是再多的火爐，也遮不住此刻自心里凜凜冒出來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