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肄業(yè)

    飛機晚點，時至下午，季清和才落地江城。

    明天就是除夕，城市內(nèi)張燈結彩，喜慶地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新年。季清和剛下車，就在小區(qū)門前遇見繼父張繼宇。

    他剛從超市回來，兩手都提著購物袋。季清和自然地伸手，幫他拿過一袋，張繼宇連連后退，不肯。“你管好你自己的行李箱就行?！?/br>
    耐不過他，季清和只能作罷。見他購物袋內(nèi)裝著豐盛佳肴，問：“家里來客人了？”

    張繼宇說：“你媽的學生來看她，我就留他們吃晚飯。家里菜少，出來多買了些?！庇重煿炙骸澳悴皇钦f上午就回，害我和你媽在家苦等?！?/br>
    季清和誠懇道歉，解釋說是因為飛機晚點，“我給你帶了好禮物?！?/br>
    張繼宇眼睛一亮：“什么酒？”他只好這一口。“是茅臺我就原諒你?！彼f。

    季清和點頭了，真是茅臺！張繼宇連腳步都快了，恨不得下一秒就到家，拆開酒瓶開始喝。兩人一同進了電梯，季清和伸手摁亮樓層鍵，問他：“張叔，我媽身體最近好些了嗎？”

    張繼宇：“前天陪她去醫(yī)院復查了，醫(yī)生說恢復得很好。但化療還是傷身體，現(xiàn)在還是得好好養(yǎng)著?！?/br>
    季清和的母親季姝在去年確診了乳腺癌，做完手術后經(jīng)過幾次化療，人像歷了一道劫回來，現(xiàn)在一直在家修養(yǎng)，丈夫張繼宇無微不至地照護著。

    電梯樓層不斷跳躍升至13，叮的一聲，門展開。出來的那一刻，張繼宇有意無意似地和季清和提了一嘴：“你媽現(xiàn)在主要是要保持好心情?！闭Z到一半，他話鋒一轉，“你媽，刀子嘴豆腐心，”他看了看季清和，頓了頓說：“你受點委屈，忍忍?！?/br>
    樓外落日慢慢垂落，與高樓大廈并肩。城市逐漸覆蓋上暗色，冬日總是天黑得快。

    季清和嗯了聲：“我知道?！?/br>
    張繼宇手提著東西不方便開門，季清和在包里翻鑰匙。但因為這次回家?guī)У氖莻€大托特包，里面裝著許多物件。手在里面翻來翻去，包里乒乓亂響，找個鑰匙像大海撈針。

    張繼宇看著，難免又念叨：“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愛收拾。和你說過，東西放在固定的位置，就不會找不著?！?/br>
    他話音剛落，有人聽見外面的聲響從內(nèi)里打開了門。不是季姝，是她的學生，一個男生：“張教授，您回來了?！彼姷郊厩搴鸵汇叮@然不知這忽然出現(xiàn)的高個女人是誰。反而他身邊站著的女孩，在看見季清和后尖叫出聲：“季清和，季清和？我不是做夢吧？！”

    女孩說出了名字男孩還是不知道季清和是誰，他不屑地看著女生蹦蹦跳跳的模樣，說：“你至于嗎？”

    “怎么不至于，她是國際超模啊！你這都不知道嗎？你都不上網(wǎng)的？”

    “你就天天研究這些東西，所以sci一篇都沒有吧。”

    女生現(xiàn)在高興上頭，激動興奮，完全不理男生的諷刺。她握住門把手，自言自語說：“一定是剛才開門的方式不對，如果我延續(xù)這個錯誤，再開一次門，是不是可以見到吳彥祖了？”

    張繼宇提著袋子，一手將門撐住，一只腳跨進門內(nèi)?！澳阆鹊任覀冞M門，你再去見吳彥祖。”

    季姝家里今天來了四個學生，都是她帶的研究生。剩下的兩個本在客廳陪著季姝聊天，這會兒聽見玄關的動靜，也跑來好奇地探出頭來看。

    “季清和？代言了很多奢侈品的那個超模？”

    “張教授，”有人說：“我以為你說的會來個大腕是逗我們玩，沒想到還真有，你也太厲害了。”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們?！睆埨^宇說。

    “騙我們的時候多了去了。”那女孩嗆嘴。

    他們聊著的時候，季姝也走了過來，她站在離玄關幾米遠的不遠處，端著杯水，站在原地看著他們。

    季清和抬眼，兩人的視線撞上。季姝的鼻梁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后的雙眼如季清和記憶里的一般冷漠平靜。

    隔了好幾秒，季清和開口叫了她一聲：“媽?！?/br>
    季姝面上無波瀾，看不出情緒，她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這一聲媽可把一旁的幾個學生震驚在原地。

    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季清和是季姝的女兒，面色的驚訝掩蓋不住。季教授這保密工作做得真是好，他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季清和是她女兒這個消息，學校里估計也甚少人知道。

    李彤彤暗自有些佩服季姝，真牛，生出了179的超模女兒。

    他們進家后，張繼宇在廚房忙碌晚餐，幾個學生陪著季姝繼續(xù)坐在客廳聊天，季清和拖著行李箱回到房間收拾行李。

    她上次回來還是去年六月，季姝那時剛被確診乳腺癌，她回來照看她。

    如今半年過去，這期間雖沒住人，房間卻也沒有落灰塵，顯然是被人用心每日打掃著。

    季清和將行李箱打開，衣物一件件掛進衣柜內(nèi)?？诖铮謾C忽然震動兩聲，是好友付可今發(fā)來的微信。

    【付可今：符遠南去死吧，臭傻逼】

    付可今與丈夫符遠南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季清和早已習慣。她坐在床邊，問她這次是因為什么？

    付可今的聊天框上方的“正在輸入中…”亮了好幾次。付可今刪刪減減最終滿肚愁腸變成一句：

    【付可今：算了，見面再說】

    見面？

    雖然付可今老家也是在江城，但她現(xiàn)在遠嫁去了禾城。之前聽付可今說因為生了二胎，今年不回江城過年，她們再見面怎么也要到年后。有事不快說，不是付可今的風格。

    季清和本還想再問幾句，但門外張繼宇菜已做好，在外叫她名字。季清和誒地應了聲：“馬上”。

    她也刪刪減減，最后回了付可今一個好字。

    甫一落座在餐桌，季清和就感受到四道目光齊齊地暗暗地打量。

    她眼睛看過去，四個人被捉個正著，頓感不好意思。剛才站在門邊的女生，嘿嘿地傻笑了兩聲，朝著季清和說：“清和姐，你真漂亮。本人比雜志上那些精修照還要更有氣質(zhì)。”

    突如其來的直白表白令季清和一愣，也一笑：“謝謝?！?/br>
    季姝坐在季清和的旁邊，女生的視線在兩人臉上逡巡。盯著研究了好一會，顧自摸摸下巴，名偵探的架勢點評：“我這才發(fā)現(xiàn)，季教授和清和姐的眉眼幾乎一模一樣，我就說為什么我第一眼看見季教授就覺得眼熟。”

    季姝鏡片一閃，抬眼看她：“這么說，我沾了她的光？”

    女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慌亂地找補：“我的意思是，美麗竟然可以遺傳的這么完美，令我驚訝?！边@話夸得滴水不漏，旁邊的男生一聽，夸她：“李彤彤，你那本《蔡康永的說話之道》買得還真有用?！?/br>
    季姝繼續(xù)問那女生，語氣冷冷：“李彤彤，你拖我論文的時候就在看那種書？”

    李彤彤一巴掌拍在男生的肩上，吱哇亂叫：“周與，你能不能閉嘴？！”差點把周與血都拍出來。

    端著菜進來的張繼宇一來就見到這熱鬧場面，笑他們：“飯還沒吃怎么又打上了？”他將菜放上桌，轉身將季清和送給他的茅臺酒拿出一瓶，問那幾個學生，你們喝不喝酒？學生們都搖頭。他美滋滋拿著酒瓶和酒回到餐桌，“你們不喝，我喝。”

    但酒還沒倒入酒杯，一根竹筷伸過來，打橫著封住酒杯的口。

    張繼宇有些討好地看著季姝，說：“今天難得開心?！?/br>
    季姝不以為然：“你天天都難得開心?！?/br>
    張繼宇繼續(xù)求情：“再說了，這酒是清和送給我的，清和又難得回來一次?！?/br>
    幾秒后，竹筷緩緩抬起，酒杯解開了桎梏。張繼宇臉上綻開笑，小心翼翼將酒倒入杯內(nèi)。季姝看著酒面逐漸上升，快到一半多時，她一手拿過酒，止住張繼宇的動作。酒蓋合上酒，不待張繼宇反應，她便將酒收入柜內(nèi)，全然不容置喙。

    張繼宇也像是早已習慣了季姝的霸道和控制欲，連反抗之意都沒有。最多就是季姝剛搶過酒時，誒誒誒了兩聲，之后便偃旗息鼓，隨她去。

    季姝回到座位時，坐在季清和對面的李彤彤正在問她關于時尚圈的事。超模以前只在小說電影里見過，現(xiàn)在真實的世界頂級超模坐在她的面前，這個事實夢幻地不真實，她有太多問題想問了。李彤彤問：“清和姐，你是多少歲入行的呀？”

    季清和說：“19歲。大二的時候，陪朋友去參加模特大賽，誤打誤撞贏了，之后就簽約出道了?！?/br>
    贏了還能誤打誤撞贏的，李彤彤開眼了。又問：“大二？清和姐你大學是學模特專業(yè)的嗎？”

    季清和搖搖頭：“不是，學醫(yī)的，沒學過模特?！?/br>
    幾個學生都驚到了，學醫(yī)和模特可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專業(yè)。

    周與此刻也來了好奇，問季清和：“哪個學校?。俊?/br>
    季清和：“禾城大學?！?/br>
    坐在周與旁邊的眼鏡男生一聽，這才抬起頭認認真真打量季清和。他說：“禾城的醫(yī)學在全國是排第一的，高考分數(shù)要求挺高的。”李彤彤也吃驚：“禾大！原來還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學霸。”

    季清和笑了下，“我高考時運氣不錯?！?/br>
    李彤彤還有疑問：“禾大那種全國頂尖學府，課業(yè)肯定很多的吧。清和姐你19歲入行，那你怎么平衡學業(yè)和工作啊？”

    季清和還沒回答，坐在她旁邊一直靜默吃飯的季姝突然說話了：“她無法平衡，”她夾著菜，語調(diào)沒有情緒：“所以她19歲肄業(yè)了?！?/br>
    此言一出，飯桌上的氣氛像被凝固住，提問者李彤彤的笑容也僵在了嘴角，她沒想到她的問題會換到這個回答。季姝的語調(diào)雖然沒有起伏，平靜如死水，但在季姝手下學習了一年的李彤彤明顯聽得出來季姝是非常介意季清和這段過往的。

    她隨口的問話，似乎捅了這個家里不愿提起的大簍子。

    這種情況蔡康永的說話之道里有提到過嗎？

    救命，她得好好回憶回憶。

    sos！蔡康永！

    氣氛冷場了幾秒，張繼宇先打破的沉默，他張羅著：“彤彤別問了，菜都涼了。周與，夾一點半涼半熱的菜給你女朋友嘗嘗?！?/br>
    張繼宇的話令李彤彤臉紅得像被蒸過一回，杏眼瞪得溜圓：“張教授，您說什么胡話呢！”

    “確實不太準確，”周與說著，夾了一筷子菜往李彤彤碗里放。他說：“現(xiàn)在彤彤還不是我女朋友?！?/br>
    語罷，又接著說：“但我會努力的，盡快達成這個小目標?！?/br>
    張繼宇用酒杯碰周與的杯沿，“加油，爭取三年抱倆。”

    周與回敬他：“借您吉言?！?/br>
    他們兩個自己說自己的，另外的主人公李彤彤好像被他們置身事外，但又好像沒置得很徹底，因為他們的談話間還預定了她未來生的孩子份額。她紅著臉，什么什么，你們都在說什么！

    原本僵硬的氣氛因為這個插曲活絡起來，熱熱鬧鬧，張繼宇在里面活躍著氣氛，一餐飯下來倒也算開心。但季姝和季清和一樣，話不多，最多有人問到了她們，回兩句，話少這點倒是也很像。

    吃完飯，幾個學生又坐了會兒便離開了。離開前，李彤彤問季清和要簽名。她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仰慕之情：“清和姐，我真的很喜歡你，也很佩服你。你真的太棒了，你的存在為我們中國在國外爭了很大的面子。我大學去美國交換的時候，有很多外國同學都說，是因為你才開始了解中國，再喜歡上中國的?！?/br>
    “謝謝你?！?/br>
    季清和幫她簽了好幾張簽名，小女生開心地再次又蹦蹦跳跳。叫周與的男生拉住她，讓她消停?！澳銊e把季教授家地板蹦爛了?！?/br>
    女生這才不情不愿地安靜。

    幾個人歡歡喜喜地離開，他們走后，季姝轉頭就進了房間休息。張繼宇進廚房洗碗，季清和問他用不用幫忙，張繼宇直說不用：“你今天累一天了吧，進房間休息吧。”

    他態(tài)度堅持，季清和也沒有勉強。在房間內(nèi)洗完澡，季清和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用毛巾擦著濕漉的頭發(fā)。

    抬眼見時鐘，現(xiàn)在正十點。

    高中時的她此刻正在這張書桌前在題海中奮斗。這樣一刻，她似乎看見穿越時空的身影重疊。

    她腦內(nèi)雜七雜八的事胡亂地想著，手肘不小心撞到書桌的一角。吃痛地收回時，又像是想起什么，她將抽屜打開，用手伸到最里側，摸了許久，終于找出那本高中時的日記。

    她隨手一打開，兩行字跳入眼簾——

    “很想鼓起勇氣和mama說，可不可以不要拿我和他比。”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從來沒有存在過?！?/br>
    這兩句話一瞬間將她拉入回憶里，忽然作響的手機鈴聲打斷她的思路。她想估計是付可今，但拿起電話后，屏幕上“z白嘉樹”三個字令她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