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英大字不識一個，只能說出他爹的名字音讀是什么，賀思慕就憑著音給沉英湊字。

    待賀思慕手里的木板插在土堆之上時，仿佛蓋棺定論，沉英感覺到他爹真的再也沒法揭開這木板重新回到他面前了，情緒完全低落下去，話也不說了，只是一邊落淚一邊往墳上撒紙錢。

    “你哭他干什么？該是他哭你才對，他已經(jīng)了卻此生再世為人了，而你這小家伙還要在這邊關(guān)亂世，孑然一身地活下去。怎么看都是你比較慘?！辟R思慕感嘆。

    這啰嗦的小孩沒了言語，只是抹眼淚。

    賀思慕嘆息一聲蹲在他旁邊，隨手拿起一疊紙錢撒向天空。

    從她手里撒向空中的紙錢仿佛著了魔似的，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在空中飄了一會兒，蒼白纖薄的紙片在陽光下閃了閃，突然呼啦啦變成了無數(shù)白色的蝴蝶，扇著翅膀上下紛飛。

    沉英這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小孩一下就看傻了，不遠處埋葬親友的百姓們也嘖嘖稱奇。

    賀思慕慫恿他：“你也撒一把?！?/br>
    沉英有些遲疑地拿起一把紙錢，往空中一撒，那些紙錢飛到半空之中，便也突然化作蝴蝶呼啦啦地飛起來，如同雪花飄舞。

    沉英嚇了一跳，騰的一下站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我……這是……”

    “看什么看，這不過是戲法罷了?！辟R思慕哈哈大笑起來。

    沉英愣了愣，驚喜道：“原來小小jiejie是變戲法的呀！”

    “也算是罷。”

    賀思慕打了個響指，那些蝴蝶便乘著北風(fēng)翩翩而去，沉英長大了嘴巴轉(zhuǎn)過頭看向蝴蝶遠去的方向，賀思慕也偏過頭望去。

    便看見蝴蝶飛去的盡頭，陽光斜照間站著個身姿挺拔如蒼松的少年。

    他戴著帷帽，帽下黑紗過肩，身著銀灰色的箭袖圓領(lǐng)袍，袖口與正心皆繡有墨色的日月星云，頭發(fā)以銀質(zhì)發(fā)冠束得整齊，帷帽外垂下兩道淺白色發(fā)帶。

    ——這是賀思慕眼里的景象，說實話她也不知道他穿的究竟是什么顏色的衣服，說不定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可在她眼里只有黑、深灰、淺灰、白。

    惡鬼的世界便長這個樣子，沒有顏色這一說。

    蝴蝶自少年的頭側(cè)翩翩飛走，他微微側(cè)身躲避，發(fā)帶劃出一道瀟灑的弧度。

    少年看向賀思慕，爽朗地笑著道：“好神奇的戲法?！?/br>
    賀思慕站起身來，目光在他腰間的破妄劍上停留一瞬，然后移到帷帽黑紗下，他隱約的臉龐上。

    她正想著如何再接近這小將軍，誰知他自己送上門來了。

    她盈盈笑起來行禮拜謝，這身體原本就是個甜美可愛的姑娘，笑起來時更是天真撩人。

    “昨日將軍大人的救命之恩，我們姐弟無以為報，在此拜謝?！?/br>
    “我本是護衛(wèi)大梁的將軍，拯救百姓是天職，姑娘何須拜謝？”他豎著食指在唇邊，道：“姑娘別喊我將軍大人，驚動其他百姓就不好了?！?/br>
    他戴著帷帽，未著官服未帶隨從，看起來并不想讓人認(rèn)出來。賀思慕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便說道：“您是微服私訪來了？”

    他并未否認(rèn)，目光看向遠處看管墳地的幾個士兵。

    因為死者眾多，未免墳地不夠引起爭端，一些士兵被派駐此地維持秩序。原本規(guī)矩是先到者先得，有些人要好地塊，便塞錢給士兵，將原來已經(jīng)挖了坑的人準(zhǔn)備下葬的人家趕走，葬自己的親人。士兵倒也是熟練，來者不拒。

    本就是都遭了不幸的家庭，到這步田地還要相互傾軋。

    賀思慕轉(zhuǎn)眼看向少年，少年的神情看不分明。

    “不過姑娘真是好眼力，昨日匆匆一面，今日我還戴著帷帽，你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了？”他轉(zhuǎn)過頭，對賀思慕道。

    賀思慕大大方方道：“那是自然，您的威名赫赫颯爽英姿小女子早就傾慕不已?！?/br>
    小將軍聞言抱起胳膊，手抵著下巴。像是覺得滑稽，他悠然地說：“是嘛，威名赫赫？那我叫什么名字？”

    “……”

    這不正是她預(yù)備問他的問題嗎？

    小將軍倒也不深究，低頭笑起來，說道：“姑娘不必奉承，我若真有赫赫威名，應(yīng)該使涼州城免于被屠才是。我叫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br>
    段胥，段舜息。

    這小將軍年紀(jì)輕輕便身居高位，本該心高氣傲目無下塵，卻意外的沒什么架子。

    賀思慕于是笑道：“民女名叫賀小小，這是我的干弟弟，叫做薛沉英?！?/br>
    “小小姑娘?！倍务阒貜?fù)了一遍，他走近這姐弟二人兩步想要說什么，賀思慕余光里瞄到旁邊樓閣高處站著的人，大喊一聲：“小心！”

    幾乎在她張口的同時，段胥迅速側(cè)身，破妄劍出鞘在他手心轉(zhuǎn)了一圈，銀光閃爍間將高樓上射來的箭矢打落，不過一瞬便劍便再次入鞘。

    “有胡契賊人！”

    守衛(wèi)的士兵大喊，高樓上那個黑色身影一閃就不見了，許多士兵去追那人。段胥卻不著急，仍舊笑意盈盈地將劍放回腰間：“看來認(rèn)出我的不只是賀姑娘，還有別人?！?/br>
    他回過頭，剛剛出聲提醒他的賀姑娘卻已經(jīng)拽著他的衣服，而她弟弟拽著這姑娘的衣服，一起貓在他背后瑟瑟發(fā)抖。

    只見賀小小眼含淚水，楚楚動人道：“這可真是太嚇人了。”

    “……已經(jīng)無礙了，多謝姑娘相救?！倍务惆矒岬?。

    賀思慕攥著他的衣角，道：“雖然我也很想像將軍這般，說不必言謝。但我和弟弟已無家人，昨日被趕出太守府，已是無枝可依怕要流離失所，饑餐露宿。而且馬上就要下雪了，我們連今晚的住處都沒找到呢?！?/br>
    沉英攥著賀思慕的衣角，意識到這是今天有沒有飯吃的關(guān)鍵節(jié)點，配合著拼命點頭。

    這小將軍一看便是讀了一肚子四書五經(jīng)的正派人，大約不會拒絕這樣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和她孤苦伶仃的干弟弟。段胥看看賀思慕再看看沉英，果然說道：“好，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自然會幫姑娘和令弟安排住處的?！?/br>
    頓了頓，他看向天空，似乎有些疑惑：“賀姑娘剛剛說，一會兒要下雪嗎？”

    “今年天氣古怪，關(guān)河都能凍上晴天飄雪也不奇怪?，F(xiàn)在看著陽光很好，但馬上就要變天了?！辟R思慕得了段胥的承諾，心滿意足地放開他的衣角，指指自己的眼睛：“我這雙眼睛向來毒得很?！?/br>
    得來全不費工夫，若不是段胥在場，她定然要為那刺客的刺殺鼓掌，并且她也確實投桃報李了。

    實際上剛剛段胥仿佛背后長眼，在她提醒之前就已經(jīng)閃身躲避，原本這箭是射不到他的。不過賀思慕用術(shù)法讓那箭在空中偏了點方向，仍舊直奔段胥而來，這才逼出了他的破妄劍。

    賀思慕牽著沉英的手，愉悅地同段胥一起回城。

    破妄劍乃是雙劍，烏木鑲銀，刻有銀雕咒文，平時兩邊劍柄互為劍鞘，合二為一看起來如同一柄劍。雙手武器原本就比單手難掌握，方才段胥卻用得十分熟練，斬斷來箭的甚至是左手劍，可見武功不俗。

    破妄劍出鞘的時候，她看得分明，那是寒光四射鋒利無比。它平日里是不開鋒的鈍劍，唯有認(rèn)主之后才會開刃。

    賀思慕不動聲色地將段胥上下打量了一遍。

    并無靈力修為，卻能駕馭破妄劍，看來這小將軍命格極強悍，且很得破妄劍喜歡。

    奇怪呀，這小將軍憑什么得破妄劍青眼相加呢？

    原本還明亮晴朗的天空風(fēng)云變色，突然陰沉下來，繼而有大雪紛紛落下，落在人影寥寥的街上，給涼州府城更添幾分凄涼。

    賀思慕抻袖遮住沉英的頭頂，說道：“你才昏迷了一天一宿，要是著涼了我可照顧不了你?！?/br>
    她話音剛落，只覺得頭上一重，繼而被黑紗擋住了視線，是段胥的帷帽戴在了她頭上。

    她轉(zhuǎn)過頭去，見段胥扶著帽檐，隔著黑紗和落雪紛紛，他笑道：“賀姑娘也才昏迷了一天，當(dāng)心著涼?！?/br>
    他的眼睛圓潤而明亮，仿佛含著一層光，笑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一派天然的少年意氣。

    賀思慕扶著帷帽，淺笑道：“多謝將軍?！?/br>
    段胥松開帽檐，轉(zhuǎn)過身去迎著風(fēng)雪往前走。他脊背挺拔，步履輕快，仿佛這世間沒有什么事值得煩惱。

    果然是山間明月，晴日白雪，世上少年。

    第4章 女鬼

    段胥說自己并無赫赫威名，他顯然太過謙虛。

    “段舜息?。窟@個名字朝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賀思慕手里的明珠發(fā)出光亮，月光皎潔，她正披著個斗篷坐在太守府的屋頂上，一手托腮一手托著珠子，聽著里面?zhèn)鱽淼穆曇簟?/br>
    “段家三代翰林，皇親國戚。段舜息外祖母是前朝長公主，先皇親姐，父親段成章因病罷官前，官至禮部尚書。他家是有名的文臣世家，他前年高中榜眼入朝為官，更是前途無量。”

    賀思慕靠在屋脊上，抬頭望著明月道：“那裴國公又是誰？”

    “喲，老祖宗你還知道裴國公啊。如今朝廷兩派黨爭得你死我活，一派是杜相一派就是裴國公，段舜息父親是杜相的心腹，他自然也是杜黨一員。而今圣上喜歡任用年輕人，杜相年事已高，段舜息背景深厚又得杜相喜愛，被當(dāng)做未來宰執(zhí)培養(yǎng)?！?/br>
    “可惜他有個死敵，與他同年及第的狀元，如今的諫議大夫方先野。方先野出身寒門，本是裴國公的門客，高中狀元后自然歸于裴國公麾下，這小子聰明又心思縝密，處處壓段舜息一頭。”

    “先前中秋宴會，皇上心血來潮，請宴中才俊對論兵法，段舜息這回大勝方先野，被皇上大加贊賞。結(jié)果裴國公這邊立刻上表，說段舜息既有將才，便該多多鍛煉?；噬弦粫r高興，便封了段舜息翊衛(wèi)郎將一職?！?/br>
    “段舜息本是門下省給事中，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脑讏?zhí)之路橫生枝節(jié)，升官卻生成個武職。他文臣出身，在軍中沒有一點根基，去翊衛(wèi)難免出錯，方先野找準(zhǔn)機會，一紙彈劾把他送出京城，到踏白軍來做中郎將。誰知他剛到踏白軍便遇上胡契入侵，踏白軍將軍戰(zhàn)死，他便臨危受命成了踏白軍將軍?！?/br>
    賀思慕揉揉太陽xue，她手里顛著那明珠，說道：“我懂了，他該是你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赫赫有名的倒霉鬼。”

    從名門望族，宰執(zhí)候選人一路落到個朝不保夕的邊關(guān)將軍之位，怨不得孟晚像是個一點就著的炮仗，嚷嚷著要保護段舜息。

    賀思慕看著不遠處段胥的房間，夜已深了，房間仍然燃著昏黃燈火，他的身影投在窗戶上，挺拔如松。

    “不過我看這小將軍卻是全無煩惱的樣子，成天笑意盈盈，對自己的處境并無抱怨。”賀思慕撐著下巴，漫不經(jīng)心道：“他果然是真的豁達淡然，順其自然么？紅塵俗世里，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是不是人人都想做宰相？”

    “若是有機會，怕是皇上也想做呢，哈哈哈哈。段舜息是有名的明朗性子，見人三分笑，只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有誰知道呢？他出身顯赫才華橫溢，難道就不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么？”

    “啊……真是無趣?！?/br>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這小將軍不過也是最普通的凡人，困在這名利場里，此生來來回回。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她姨父可謂是她見過這世間最光風(fēng)霽月，溫柔強悍之人。破妄劍有過這樣的主人，怎么還能將就這樣的俗人呢？

    與此同時，房間里看軍報的段胥打了個噴嚏，房間里的軍官立刻看向段胥，道：“今日雪大，將軍可是受了風(fēng)寒？”

    段胥搖搖頭，他放下軍報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燈火，然后抬起眼睛看向軍官。

    “慶生，今日行刺我的人抓到了嗎？”

    夏慶生面露羞愧之色，抱劍道：“還未。賊人武功高強逃脫極快，我們跟丟了。將軍大人，您以后出行還是務(wù)必帶上衛(wèi)兵，不然太過危險了。”

    段胥不喜歡帶隨從，這在南都是出了名的。像他這種身家的公子，出門帶四五個小廝奴仆都已經(jīng)是低調(diào)，他卻向來獨行。

    據(jù)他自己說，他從前遭過劫匪，身邊貼身照顧數(shù)年的仆人奮力助他逃生，盡數(shù)死于匪徒刀下。他心中念舊，便不愿再配新仆。

    此番論調(diào)在南都傳開，便讓段胥多了個重感情的好名聲。

    “武功高強……他在角樓上挑的位置十分隱蔽，這么遠的距離能瞄準(zhǔn)我，確實是個高手。”段胥于是直接略過了慶生的勸告，輕聲說道。

    “即便是你在我身邊，也未必能發(fā)覺刺客?！?/br>
    段胥輕輕一笑。

    更何況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姑娘呢？

    月上中天，薛沉英做了噩夢醒來卻發(fā)覺小小jiejie不在房間，他試探著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yīng)，便端著燭臺又去院子里尋了一遍，還是沒有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