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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白日提燈在線閱讀 - 白日提燈 第27節(jié)

白日提燈 第27節(jié)

    段胥爽朗道:“告訴你個秘密,我感覺極敏銳,所以很怕癢——每次你壓在我身上,碰我的時候我都忍得很辛苦。”

    果然她拿走了他觸感,順帶也變得同他一樣怕癢了。

    段胥笑得天真無邪,頗有種一朝得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氣勢,他擼起袖子在賀思慕的腰間、咯吱窩、腳底四處作亂。賀思慕這四百年來第一次體會到“癢”的惡鬼完全受不住,翻來覆去掙扎得不行。沒有了惡鬼的法力,僅憑力氣她拼不過段胥,只能一邊威脅一邊笑。

    “哈哈哈哈……你這個家伙……等我十天之后……哈哈哈哈……一定殺了你!”

    “橫豎都要死,那我這十日就更要活夠本了?!?/br>
    段胥一手撐在賀思慕發(fā)間,一手暫時停了動作,看著賀思慕色厲內(nèi)荏的神色,深深地望進她眼睛背后黑的底色里,那曾經(jīng)一貫高傲的底色罕見地多了幾分顫抖。

    他眨了眨眼睛,輕笑著低聲道:“賀思慕,你也會害怕啊?!?/br>
    賀思慕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段、舜、息!”

    “嗯!怎么啦?”

    段胥拉長了聲音回應(yīng)道,他微微一笑,然后直起身子施施然放開她,屈腿坐在她身側(cè)。

    賀思慕從床上坐起來,幾乎是立刻遠離他,瞪著眼睛望著她這個倒了四百年的霉招來的結(jié)咒人。

    段胥身上的傷口在賀思慕的一番掙扎中,又從紗布里往外滲血。他瞥了一眼,淡淡道:“真的不疼了。觸碰你的時候也是,沒有一點感覺,好像我的身體死了一樣。”

    頓了頓,段胥望著賀思慕警惕的目光,笑道:“原來一直以來,你感受到的世界是這樣的。”

    疼痛,冷暖,軟硬,這些感覺倏忽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唯剩一個遙遠到仿佛無法感知的世界。

    他們結(jié)咒了,他可以慢慢了解她。

    賀思慕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皺著眉道:“你了解我,想做什么?”

    段胥靜默地眨了眨眼睛,繼而輕描淡寫地說:“誰知道呢,可能就如同你最初想了解我一樣罷。你是這樣特別,讓人好奇?!?/br>
    賀思慕看了段胥半晌,淡淡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活人應(yīng)當(dāng)學(xué)會與死亡保持距離。”

    段胥望著賀思慕,笑而不語。

    雖然賀思慕意料之外地失去了法力,但她的真身也意料之外地變成了活人的狀態(tài)——有呼吸,有脈搏,溫暖柔軟,不復(fù)原本一看就是死人的狀態(tài)。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沒法回到“賀小小”的身體里,也沒法隱身了。

    于是“賀小小”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而段胥營中又多了一位不知從哪兒來的陌生美人。段胥聲稱這是從岱州來的朋友,讓孟晚帶她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

    孟晚剛剛滿臉疑惑地把賀思慕領(lǐng)走,秦帥的副將就來找段胥了,臉色不大好地行禮道:“段將軍,巡撫使鄭大人帶圣旨到此,請各位將軍去前營?!?/br>
    鄭案是吏部三品侍郎,特派延邊巡撫使 ,段胥父親的同窗好友,杜相一黨的中流砥柱。

    這個人來,自然是不會給秦帥帶什么好消息的。

    段胥微微一笑,便換好衣服出門了。待到前營之中,只見秦帥和諸位將軍站在營中,而一位紫衣鶴紋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

    鄭案看了一眼這位有名的后生,微笑著點點頭,然后接過旁邊侍者手中的圣旨。

    “皇上有旨?!彼恼Z氣慢而威嚴,帶著久居上位的傲慢,營中的將軍們紛紛下跪,聽候旨意。

    段胥跪在人群之中,低頭聽著鄭案宣讀那長長的圣旨。皇上先是大大夸贊了一番秦帥退敵之功,再對諸位將軍大加賞賜,并沒有特別提及段胥,仿佛這只是一道平常的嘉獎令。

    但是在圣旨快到末尾時,皇上話鋒一轉(zhuǎn),說雖然給予秦帥便宜行事的權(quán)力,但是軍中馬政積弊已久,務(wù)必以攻克云州獲取馬場為先。

    話音剛落,段胥就感覺數(shù)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巋然不動,聽到秦帥意外之余應(yīng)下的“臣秦?zé)ㄟ_接旨”,便板板正正地隨秦帥叩拜接旨。

    只見他伏在地上的臂彎之中,唇角微微勾起。

    鄭案大人宣完旨離開,經(jīng)過段胥身邊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么。營中之人從地上站起來,此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昨日他們才議定進攻方向今日圣旨就到了,并且完全是按照段胥的意見做的判斷,說段胥沒使手段大概沒人會相信。

    所以他昨天才輕易地退讓了——與其說是退讓不如說是憐憫,是勝者對自以為是勝者的輸家的憐憫。

    段胥好整以暇地從地上站起來,笑得一派光芒燦爛:“既然圣上已經(jīng)決斷,我們只好重新討論,再行排兵布陣了。”

    秦?zé)ㄟ_望著段胥,他將圣旨放在桌上,淡淡道:“你們都下去罷,段將軍,你留下?!?/br>
    段胥立于營中,他的笑意悠然身姿挺拔,其他人紛紛從他身邊經(jīng)過,掀起門簾的陽光落在他的銀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你終于如愿以償了。”秦帥眼神銳利地看著段胥。

    段胥笑著,避重就輕地說道:“是圣上英明,與我何干?”

    “你可知道,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戰(zhàn)場決斷本應(yīng)由主帥決定,你使手段令皇上下旨干預(yù),是軍中大忌!”秦帥一拍桌子怒道,桌上的塵埃在陽光中震顫著。

    “拋開黨派之爭不談,我欣賞你的才能,但你還是太過年輕,一心只想建功立業(yè)!你要云洛兩州的根本目的,不就是為了有一日與丹支全面開戰(zhàn)么?可你需知道打仗打的是銀子,日耗千金勞民傷財,丹支這次入侵早就燒掉大梁不知多少積蓄,這么打下去還能撐多久?若進攻幽州能逼的丹支和談,扼住他們的咽喉便有數(shù)十年和平,大梁休養(yǎng)生息再圖大業(yè),這才是正途!”

    段胥望著秦帥桌上的圣旨,沉默片刻目光便移到秦帥臉上,他眼里的笑意淡下去,緩慢地說道:“那北岸的百姓怎么辦?”

    秦帥愣了愣。

    段胥伸出手指向營外,說道:“大帥這次率軍進入朔州,沿路百姓難道不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我困守府城時,林懷德一家二十三口為了城中糧草,慘死于城門之下,他死前說他們祖輩發(fā)誓,若大梁揮師收復(fù)河山,他們必將全力以赴萬死不辭?!?/br>
    “我們偏安一隅,我們在南岸休養(yǎng)生息數(shù)十年,任北岸的百姓水深火熱,任他們被欺壓被馴化,最終血脈相連的同族也變成刀劍相向的仇敵。秦帥,這就是你所謂的成熟么?”

    段胥的眼里閃爍著鋒利的光芒,如同所向披靡的利刃,他偏偏還笑著,說道:“我是個年輕人,無牽無掛,唯有這一條命而已。我不能讓北岸那些仍然堅守的百姓們,活成個笑話?!?/br>
    秦帥愕然無語,他想起在南都第一眼看見這個少年時,只覺得他確實姿容不凡,如同松柏,大約也只是個比較出眾的貴族子弟。此刻他卻發(fā)覺,段胥不是松柏。

    他是荊棘。

    第33章 心動

    圣旨已下,事成定局。段胥并未再與秦帥多說什么,待他告辭離開營中之時,秦?zé)ㄟ_看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營門之后,突然有瞬間的恍惚。

    他想他年輕的時候是否也像這樣,銳利輕狂,一往無前。

    漫長的時間與邊關(guān)的安逸,消磨了收復(fù)河山的壯志,令他沉湎于朝中波濤洶涌的權(quán)力之爭。待到今日他卻發(fā)現(xiàn),他身陷千頭萬緒的黨爭中,連欣賞提拔一個才華橫溢卻分屬不同陣營的年輕人,這樣的魄力都不再有了。

    若這年輕人長到他這個年紀,還會記得自己的愿望么。會不會身陷塵網(wǎng)之中無法自拔,舉步維艱呢。

    秦帥長長地嘆息一聲,合上了眼前的圣旨。

    段胥剛從秦帥的大營中走出來,便看見一個眼熟的侍者等在門邊,他略略一想,這是鄭案身邊的人。

    那侍者向他行禮道:“段將軍,鄭大人有請?!?/br>
    段胥微笑點頭,道:“有勞。”

    他跟著侍者從營帳中穿過,來到了鄭案的馬車邊,侍者撩起門簾對段胥道:“將軍請。”

    段胥便一撩衣擺踏上馬車,彎腰進入馬車之中。一進馬車他便對上鄭案的目光,鄭案伸手指指旁邊的位置,對他說道:“坐啊?!?/br>
    段胥坐下來,笑著行禮道:“鄭叔叔?!?/br>
    鄭案一向嚴肅的臉色微微松動,出現(xiàn)一點笑容,他本想再拍拍段胥的肩膀,卻看見他輕甲下的衣服透出血色。

    鄭案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放下來,他長嘆一聲說道:“真是苦了你了,成章若是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不知道要多心疼。你大哥二哥早亡,現(xiàn)在他膝下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成章該如何是好。”

    “我小時候清懸大師便說了,我這一生自會逢兇化吉,叔叔和父親不必擔(dān)心?!?/br>
    “朝中前陣子查出了馬政貪腐案,皇上龍顏大怒,你關(guān)于北岸戰(zhàn)事的奏折一呈上去便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立刻交待我快馬加鞭道前線宣旨。圣旨里雖然沒提你的名字,但皇上很是欣賞你,加上你的戰(zhàn)功顯赫,回朝必得重用?!编嵃刚f道。

    段胥點點頭,笑意清朗道:“有賴杜相和各位叔叔幫襯?!?/br>
    “我與你父親是同窗,這點小事不在話下?!?/br>
    頓了頓,鄭案的臉色有些嚴肅:“舜息,我問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么過節(jié)?”

    “您這是何意?”

    “這次他彈劾你奏折不經(jīng)秦帥直接上報,有違章程。若不是皇上對你的奏折很滿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煩。雖說方先野是裴國公的人,可他幾次三番針對于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詢問成章卻沒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他,如今他在朝中勢頭很好,你說出來我們也好幫忙應(yīng)對?!?/br>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說道:“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并不認識他。父親倒是囑咐過我要避其鋒芒,卻也沒說過理由?!?/br>
    鄭案沉默著思索了一會兒,長嘆一聲。

    段胥再同鄭案講了幾句話便告辭,待他從馬車上下來,看著馬車遠去離開大營,笑意就變得虛虛浮浮。

    段胥心想,這里也不比天知曉好多少,不過是才出地獄又入火坑罷了。便是同黨,也變著法兒想從你嘴里套出點兒把柄來。

    想來世間便是連綿不斷的火坑,哪里有桃源。

    他獨自一人回府脫了輕甲,把出血的幾處傷口再次包扎好,便換上柔軟的圓領(lǐng)袍走上街頭。他在往來的人群之中走過,撫摸著手里的劍,微微拔出來,再合上。

    他剛剛在大營中跪拜行禮,如今邁步走在街上,全是憑借著身體的習(xí)慣。只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了相應(yīng)的動作時,他才能相信他的確成功控制著他的身體。

    如果他此刻拔劍出鞘與人相斗,僅憑著這種身體的慣性,勝算幾何呢?

    失去感覺就像他五歲時掉進地洞一樣,漆黑一片無處下手,他嚴厲的父親站在洞口對他說——我不會救你,你要自己爬上來。

    他從白天哭到晚上,最終真的自己爬上來了。從那以后他便再也沒有祈求過別人的拯救,他想沒人會救他的,父親不會神明也不會 ,唯有他自己爬出來。

    那種幼稚的倔強,最終在天知曉救了他,因為他的父親真的沒有來救他。他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段胥舉起手放在頭頂,陽光滲過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陰影,他透過指縫看著熱烈的陽光。

    這是他的手,可他什么都感覺不到。

    他引以為傲的,這個讓他生存下來的最機敏強大的身體,如果有一天也不復(fù)強大,他能相信的還有什么呢?

    “將軍!”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喚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見孟晚一臉菜色地向他跑過來,她說道:“舜息,你的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從街上一路走過來什么都要摸,弄壞了不知道多少東西了。”

    她隱晦地表達了“這未免太沒見過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見賀思慕換上了現(xiàn)在姑娘時興的淺粉色褙子羅裙,拿著一個風(fēng)車站在街邊的小攤邊。她伸出手徑直去捏攤子上面人的臉,那剛剛做好尚且柔軟的面人瞬間給她捏下去一個凹陷。

    她繼續(xù)捏來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滿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著,賀思慕面不改色地轉(zhuǎn)頭沖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錢!”

    孟晚氣得跺腳。

    賀思慕悠然地用手劃過一個個攤鋪的桌子,一邊笑著一邊向他們走來。

    她左手的風(fēng)車開始飛快轉(zhuǎn)動,陽光中和煦的春風(fēng)自南方而來,掠過關(guān)河洶涌的河面,穿過亭臺樓閣,經(jīng)過這條寬闊的街,拂過她發(fā)梢的間隙,推動她手里彩色的小風(fēng)車,發(fā)出呼啦呼啦的微弱聲響。

    賀思慕張開了手臂,抬起頭閉上眼睛,陽光熠熠生輝地灑在她的身上,風(fēng)從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飛揚。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來,在他殺死十五的那個時刻。十五那句你永遠是怪物的詛咒回蕩在他精疲力竭,瘋狂而荒蕪的腦海里,那種邪惡的興奮和絕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嚨。

    然后這個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臉,對他說——“醒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