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燈 第4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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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來蠢蠢欲動的惡鬼不在少數(shù),居然還有惡鬼敢堂而皇之地在玉周城內(nèi)殺死鬼王帶來的活人,若是真的成功了,簡直是視鬼王權(quán)威于無物。思及這一點(diǎn),他趕走了那只惡鬼后還按原樣把自己綁了回去,裝作無事發(fā)生。 晏柯原本就冷著臉,此刻面色越發(fā)冷峻,他說道:“我不認(rèn)為你有資格與我開誠布公。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當(dāng)真以為思慕會把你放在心上么?” 段胥搖搖頭,說道:“思慕把不把我放在心上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用不著右丞大人來cao心。只是我即便是個局外人都已經(jīng)覺得她做鬼王非常不易,您就別再給她添麻煩了罷?!?/br>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喚給自己領(lǐng)路的鬼仆,話音還沒出口,就聽見晏柯淡淡地說道:“段舜息,你認(rèn)識她多久,半年?我認(rèn)識她已經(jīng)三百年多年了。” 段胥轉(zhuǎn)過眼來,面前高大冷峻的男人露出戲謔的神情,還是一貫高傲的樣子。 “我在群鬼叛亂時遇見她,助她平叛,幫她推行法令治理鬼域,若沒有我替她監(jiān)理鬼域,她甚至沒有辦法去休沐,也更不可能遇到你。她需要我,而我可以永遠(yuǎn)陪伴在她身邊。像你這樣的活人,思慕之前也遇到過很多,不過是一時消遣罷了。你這青春年少不過眨眼光陰,短暫如煙,她很快就會完完全全忘記你。你又能給她什么呢?” 段胥定定地看著晏柯的眼睛,風(fēng)的絲線在這個轉(zhuǎn)角彎彎繞繞地糾纏著,仿佛描摹著何為暗流涌動。 段胥突然明媚地笑起來,他說道:“右丞大人,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晏柯的瞳孔緊縮了一下。 “原來如此,你偷聽我和思慕的談話。你聽到我曾親吻她,所以惱羞成怒了?” 段胥擺擺手,感嘆地轉(zhuǎn)過身去喚給他帶路的鬼仆過來,然后輕聲說:“思慕不是你的所有物,三百年了她仍然不喜歡你,是你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罷,右丞?!?/br> 晏柯瞬間捏緊了拳頭,而段胥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笑意也從臉上消失不見。 段胥在偏殿住下后好好地睡了一覺休息下來,姜艾的廚子也被帶進(jìn)來做飯,總算不至于讓段胥餓死。這位活人廚子一看就對玉周城和姜艾有著清晰的認(rèn)識,大概知道不好好做飯自己就會變成最新鮮的食材,基本上不說話只干活兒,掂勺掂得上下翻飛,每頓至少八個菜。 段胥寬慰他許久說吃不了這么多,這位廚子也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行我素,他只好放棄勸說。 和姜艾的廚子一起來的還有姜艾本人。 這位風(fēng)情萬種富貴華麗的殿主自然也要享用自己廚子的廚藝,并且邊吃邊說受鬼王所托,來照看段胥一陣子。 “王上休沐結(jié)束剛回來,實(shí)在是忙得很。你對玉周城不太熟,我便代替她略盡地主之誼?!苯f得冠冕堂皇。 段胥倒也不追問,只是懸著筷子笑了起來,淡淡說道:“她這是希望我自己想清楚放棄啊?!?/br> “什么?” “沒什么,那就麻煩您了?!?/br> 段胥接下來毫不客氣地貫徹了自己要麻煩姜艾的發(fā)言,每天早出晚歸,讓姜艾帶著他幾乎把玉周城的每個角落都跑了一遍。他對拜訪各位位高權(quán)重的殿主毫無興趣,倒是對街道排布一草一木更感興趣,不過幾天的功夫他就手繪了一張玉周城地形圖出來,且坊市間的比例居然相差不大。 姜艾奇怪地看著他這張地圖,一面對于他這種過目不忘的能力嘖嘖稱奇,一面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送思慕一份禮物?!倍务銜簳r放下筆,對姜艾笑道:“我還想去一個地方,還煩請左丞大人帶路?!?/br> “什么地方?” “刻有三十二道金壁法的山壁。” 姜艾挑挑眉毛,她笑道:“你可真是慧眼獨(dú)具,一下就挑中惡鬼們第二討厭的地方。” 金壁在玉周城東部,王宮背后的虛生山上。那里原本是一處天然石壁,前鬼王令鬼匠在石壁上以足金覆蓋抹平,上用朱砂刻就三十二道鬼界之法,每個字都比軍中令鼓還要大。 當(dāng)時段胥被吊在宮門上時,一眼就能看著山中有個地方發(fā)出刺眼明媚的金光。這次姜艾帶著他來到石壁邊,剛剛到山腰便已經(jīng)能遠(yuǎn)遠(yuǎn)地把所有字看清,在一片蒼翠的綠樹掩映中,金紅相映恢宏肅穆。 待他們站在金壁之下,仰望著這足有四層樓高的金壁,不禁雙雙發(fā)出感嘆。 姜艾說的是——造這面墻壁當(dāng)初費(fèi)了多少金子啊。 段胥說的是——發(fā)政施令為天下福者,謂之道。 姜艾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段胥,看書大概是她最厭惡的事情之一,因此她對這句話十分陌生,但也能聽出來段胥的話里的敬佩。她掩唇而笑:“惡鬼里十個有七個都不喜歡這些束手束腳的法條,小朋友,你可真是正直。” 段胥伸手撫摸那些蒼勁有力,深深刻入金壁之中的字體,那里對于惡鬼的行為有諸多限制,若能遵守這些法條,鬼也稱不上是惡了。 他淡淡地說道:“古有商鞅者變法圖強(qiáng),終被車裂于市,而后秦王天下?!?/br> 頓了頓,他輕輕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樣。她走的是商鞅的路,一條人憎鬼惡的路。” ——人憎鬼惡才是鬼王應(yīng)當(dāng)所處的位置。 賀思慕曾經(jīng)這樣漫不經(jīng)心,輕描淡寫地對他說道。 或許她早就很明白,但仍然決定以她漫長無邊的一生和卓然的天賦與深淵糾纏,牽制這由欲望和貪念組成的龐然大物。 以維持鬼界的秩序,去除污名,讓惡鬼也能有好壞之分。也保護(hù)由這些渺小而脆弱的凡人組成的世界。 他相信,只要她當(dāng)鬼王一日,便鬼域穩(wěn)定,人間無恙。 即便無人可知,無人感念。 第49章 迷獄 說完這句話,段胥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笑意盈盈地對姜艾說:“剛剛沒聽清,您說我什么,正直?” 姜艾點(diǎn)點(diǎn)頭。 因?yàn)檫@少年剛剛的話,她正在重新審視他,她說道:“難道不是么?” 面前這少年搖搖頭,帷帽上的黑紗跟著搖晃,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還隱隱含著一絲戲謔,仿佛是聽見了什么好笑的言論。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身上血債無數(shù),我殺過很多素不相識,手無寸鐵,哀求我放過他們,甚至無法發(fā)出聲音的人。我做這些事也沒有什么光明的理由,我只是為了保命。若這些法條用在我的身上,我或許也不能全身而退?!?/br> “但是我也發(fā)過誓,我以后會救更多的人,會保護(hù)更多的人,讓他們獲得自由。我會拼上這條命,全力以赴?!?/br> 姜艾怔了怔。她知道這個年紀(jì)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宏圖大志,慷慨激揚(yáng),恨不能上青天攬明月,在賭坊中有許多這樣豪擲千金的富貴公子,總是迷茫又躁動。 但是這個孩子不同,他的慷慨激昂似乎過分清醒了。 她還沒來得及對他的描述做出評價,便見這孩子向后退了幾步,笑著岔開話題:“之前您說這是惡鬼們第二討厭的地方,那第一討厭的地方是哪兒,是傳說中的九宮迷獄?” 姜艾只覺得眼皮跳了跳,她皮笑rou不笑道:“你不會想去九宮迷獄罷?” 沒有惡鬼會喜歡九宮迷獄,或者應(yīng)該說,所有惡鬼對九宮迷獄都避之不及,別說進(jìn)去了連大門都不想經(jīng)過。 “勞煩左丞大人,帶個路?” 段胥一派天真地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近來姜艾覺得,這孩子的天真里總是充滿了陷阱——和麻煩事。 九宮迷獄在虛生山的地底,入口在山腰之上,乃是一扇漆黑的槐木大門,仿佛是某個尋常倉庫的大門。沒有任何裝飾,平平無奇地立在那里,看不出一絲恐怖的端倪,也并沒有惡鬼把守,與它的盛名一點(diǎn)兒也不相襯。 姜艾和段胥站在了這座大名鼎鼎的迷獄面前,她再次確認(rèn)道:“你確定你要進(jìn)去?” 段胥反問:“難道思慕不讓我進(jìn)去?” “這她倒是沒說過,不過要是守衛(wèi)不會放你進(jìn)去,我也沒有辦法。” 姜艾叩響大門,聲音三長一短,那烏黑樸素的大門亮起一道符咒,繼而開始有白色條狀凸起的紋路顯現(xiàn)在門上,像極了人額頭上因用力而賁張的血脈。 順著白色經(jīng)脈匯聚的方向,兩扇門上赫然睜開一雙半徑約三尺的巨大純白的眼睛,上下左右靈活地轉(zhuǎn)動著眼珠,不知道在看向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在打量著什么。 “來者報(bào)名。” 眼睛也不知道是從哪里發(fā)出的聲音,居然中氣十足聲若洪鐘。 “魖鬼殿主,姜艾?!?/br> 那眼珠子貼近姜艾瞧了瞧,笑道:“姜艾,稀客啊稀客,你犯了什么事兒啦?我怎么沒收到王上的旨意???” 姜艾擺擺手,笑得花枝亂顫:“虛生,你這是說什么呢?我這般知書達(dá)禮又守法的好鬼,怎會下獄?” 虛生乃是虛生山的山靈,整個虛生山都是由他的身體所化,他的眼睛正在九宮迷獄的大門之上,而九宮迷獄則在他的頭顱之內(nèi)。 “我就是想進(jìn)去看看,帶上我這位朋友。” 姜艾伸手一指她身后的段胥。 那巨大的眼睛突然豎立起來奔向段胥,段胥下意識地想要躲避,但又立刻停住站在原地,任那慘白的豎目在他面前左看右看。 虛生說道:“他身上有王上的氣息,很重的氣息?!?/br> “他那帷帽上有王上的符咒?!苯鸬馈?/br> “不止于此。” 虛生倏然收回眼睛,在門上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他是個活人,活人我是不放進(jìn)去的?!?/br> 這話正中姜艾下懷,她正想跟段胥說不是我不幫你,是虛生不肯放你進(jìn)去。卻聽虛生接著說:“不過,王上是不是要娶你?你是王上的未婚夫?” 姜艾稍有驚詫猶豫,這少年便以常人不及的反應(yīng)速度說道:“沒錯,我倆已經(jīng)約定終生了?!?/br> 終生做結(jié)咒人也是終生啊。 虛生啐了一聲,若不是眼睛全是眼白,他定然要翻個白眼。 “看樣子也是,上個深染鬼王氣息的活人就是前鬼后殿下了。行罷,那你進(jìn)來罷?!?/br> 少年轉(zhuǎn)過頭來,姜艾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見他正在得意地笑。她摁著太陽xue,心想這王宮金庫里的百箱金磚真不好賺,下次思慕再給她這種活兒,她可得多要點(diǎn)。不過去九宮迷獄里轉(zhuǎn)一圈兒,除了不大舒坦之外也沒什么大事兒。 她叩叩大門,說道:“虛生,給我兩盞心燭?!?/br> “好嘞。” 那純白的眼睛中涌動起紅色的水霧,仿佛天邊的紅霞一般,匯聚成兩滴紅淚順著眼眶流下,落在姜艾手里就變成了兩跟紅燭。 姜艾在空中一揮,手里便多了個金燦燦的燭臺,她將其中一跟蠟燭插在燭臺上遞給段胥。段胥接過燭臺的一瞬間,那燭火自動燃燒了起來。 “好生照看著,這是你的心燭。” 姜艾如法炮制了另一盞心燭,那蠟燭也燃燒著火焰。不過段胥手里蠟燭的火光是紅色的,而姜艾手里蠟燭的火光是藍(lán)色的。 段胥問道:“這是您的心燭?” “沒錯。只有拿著心燭,才不會迷失在九宮迷獄之中?!?/br> 大門緩緩打開,門后是看不見邊際的黑暗。姜艾端著自己的心燭,說道:“進(jìn)去之后跟緊點(diǎn)兒,里面沒什么好看的,繞一圈出來也不過半個時辰。” 段胥應(yīng)下跟上。 九宮迷獄顧名思義,按九宮八卦圖排列,有一坎,二坤,三震,四巽,五合太極,六乾,七兌,八艮,九離,編織世上種種欲望迷局。 姜艾在舉著蠟燭在前面走著,段胥踏入迷獄時便見地上發(fā)出淺淡的光亮,露出個“坎”字然后歸于黑暗。遙遠(yuǎn)地方傳來痛呼驚叫聲,回蕩成無數(shù)重疊聲響,游魂在一片黑暗中偶爾撞進(jìn)微弱燭火的范圍內(nèi)。 他們仿佛在黑夜中的大海上行舟,周圍有波濤洶涌,但是觸目可及只有一派黑色。 段胥問道:“這九宮迷獄中怎么這樣黑?” 姜艾悠悠答道:“這里可是人心黑暗啊。”